她的名字,是他取的。
她的身分,也是他給的。
十一歲前,她的命屬于師父,十一歲後,她的命是他的。
她是護衛,他是主子,從兩人初次見面那天起,他便讓她明確了解這件事。
那年,她十一歲,他十六歲,她失去了師父,在江湖游蕩,他則是大病一場,被家人送去臨湖的別莊調養身體。
他在火場里撿到了她,帶她回去,供她吃住,給她縫制了幾套新衣裳,其中大部分部是紅色調。
他說,她是一朵在火焰中誕生的蓮花,最適合穿紅色。
而她站在銅鏡前,左看右瞧,實在不明白自己哪里像一朵蓮花了,也不覺得自己穿紅色比別的顏色好看,即便換上質料輕軟的新衣,鏡里縴瘦的身影,也不過就是一個尋常的小姑娘。
但,既然他說她像蓮花,那就當她是好了。
既然他要她當貼身護衛,她就听命也無妨。
反正,她也無處可去。
紅蓮淡淡牽唇,坐在窗邊,守著床上正安詳沉睡的男人,思緒卻飄飄忽忽地回到過去。
回到,她與他初識的那一年——
******bbscn***
春暖花開,一道紅影在桃花林里舞劍,花隨風動,隨劍氣旋落,一瓣一瓣,在地上鋪成一條美麗的花毯。
「好劍法!」溫行浪站在一旁觀看,大聲喝采。
紅影不理會他,逕自提劍、下腰,挑起一朵桃花,拋向空中,唰、唰、唰唰,花蕊與花瓣分離,削得干淨俐落。
長劍持平,銀亮的刃面上,安息著慘遭分尸的桃花。
溫行浪挑起一根花蕊,微笑。「沒想到你的劍法如此精準,我果然沒看錯人。」
紅蓮靜靜垂下劍刀。「你還要我繼續試演嗎?」
「不用了,你的劍術高強,我已經很明白了。」他瀟灑地展開折扇,在胸前搖了搖。「唉,我要是能學到你本事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你如果想學,我可以教你。」
他眼眸一亮。「你真的願意教?」
她點頭。
他深思地打量她認真的神情,哈哈一笑。「你願意教我,我自然是很高興,只可惜我這人天生就不是練武的材料,恐怕學不來。」
「師父說,只要肯努力,沒什麼是學不來的。」
俊眉一揚。「這是在鼓勵我嗎?」
她搖頭。「我只是把師父跟我說的話告訴你。」
不是鼓勵也不是安慰,只是陳述事實。
溫行浪興味盎然地瞧著不通人情的她。「你師父除了教你學武,還教你些什麼?」
「還有什麼要學的嗎?」她覺得他問得奇怪。
「那當然啦,這世上可學的東西太多了。比方說,你會刺繡、縫紉、洗衣、煮飯嗎?」
她搖頭。
「姑娘家的東西,你一樣也不會啊……」他若有所思。「那讀書寫字呢?你會不會?」
還是搖頭。
「如此說來,你的生活里除了劍與劍術,沒有別的了。」他似笑非笑。「原來你師父真把你當成是一件戰斗兵器。」
那有什麼不對嗎?
她疑惑地盯著他看來不甚舒朗的神色。
「對了,你還是不肯告訴我你師父的名字嗎?」他忽問。
「我說過,我不知道。」這是實話。
「至少可以形容一下他是怎樣的人吧?我很好奇呢!」
她垂下眸。「我發過誓,絕不能跟外人提起她。」關于師父的一切,只能是永遠的秘密。
「是嗎?」他語氣似有些嘲諷。「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她默然,靜靜站著,等待他吩咐,忽地,桃花林外隱隱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戒備地挺直背脊。
他則是猛然大咳起來,咳嗽聲響亮得怕是幾丈外都清晰可聞。
她驚愕地揚起眸,望向他咳得鐵青的臉色。「你還好吧?」
「我……咳咳,沒事。」他以扇搗唇,搖搖手。「紅蓮,你再……演示一套劍法來瞧瞧。」
她猶豫片刻,點點頭。
長劍一抖,她瀟灑地舞起另一套劍法,劍氣森森,瞬間籠罩整座桃花林。
一套劍法舞畢,原本在林外的人也剛好走進來,是個身材頎長的青年,濃眉俊目,英氣朗朗。
「大哥!」溫行浪爽朗地叫人,後者卻不應,一逕注視著紅蓮,銳利的黑眸掩不住吃驚,將她從頭到腳看個仔細後,才轉向一旁的溫行浪。
「三弟,這小姑娘劍法當真厲害得緊!」
「大哥也這麼認為嗎?」溫行浪呵呵笑。「我才跟她說,要是我……咳咳,能學到她十分之一的本領就好了。」
「你怎麼又咳了?病還沒好嗎?要不要請大夫再來瞧瞧?」
「不打緊,我這破爛身子就是這樣。」說著,他又咳嗽幾聲。「對了,大哥,我還沒跟你介紹過呢,這位就是紅蓮。紅蓮,這是我大哥溫行風,快叫大少爺。」
紅蓮聞言,上前一步,「大少爺。」
「嗯。」溫行風朝她微微一笑,又轉向麼弟。「爹說你在別莊附近撿了個小姑娘,就是她吧?」
「是啊。」溫行浪笑容燦爛。「爹還答應我,留她在身邊做我的貼身護衛。」
「我听說了。」溫行風頷首。「不過我覺得奇怪,你如果要人保護,家里武功高強的隨從多得很,為何偏偏要這個小姑娘?」
「因為她好玩啊。」溫行浪的回答很妙。「大哥你也曉得,我這人最怕無聊了,家里那些叔伯武功雖然厲害,卻一個個都是唆的老頭,紅蓮就不同,跟在我身邊,又不唆,又歸我管,隨我怎麼玩都行。」
「你都幾歲了,怎麼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溫行風低聲斥責。
溫行浪只是笑著聳聳肩。
溫行風沉思半晌。「你既然喜歡她,我就不多說了,好好對待人家,別淨想著怎麼欺負人。」
「知道了,大哥。」溫行浪很乖巧地眨眨眼。「對了,二哥呢?好幾天沒見他了,他去哪兒了?」
「四海幫的新幫主即位,爹派他送賀禮去了。」溫行風回答,銳眸閃過一道謎樣的光。
「原來二哥闖江湖去了!好羨慕啊,我也想去。」溫行浪表情向往。
「你啊!把自己身子養好再說吧,整天只想著玩。」溫行風半無奈地模模麼弟的頭。「大哥還有事要辦,先走了。」
「大哥慢走。」
恭恭敬敬地送走兄長後,溫行浪笑吟吟地轉向她,星眸一閃一閃,燦亮異常。
「連我大哥都稱贊你劍法好呢!紅蓮。」
那又怎樣?
紅蓮眼睜睜地瞧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笑得如此開懷。
「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我最好的護身符。」說著,他輕輕卷起她束發的紅絲帶,在指間把玩。
******bbscn***
要她成為他的護身符,她是無妨,不過他對她管東管西是怎樣?
紅蓮很快就發現,自己跟到一個麻煩的主子。
他除了要求她日日練功,只要得空,就會強拉著她,硬要她學讀書寫字。
她長這麼大,從未拿過筆,如今要她坐在書桌前幾個時辰,握著軟趴趴的毛筆揮來舞去,還真不習慣。
初始,他先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接著要她默三字經,什麼「人之初,性本善」,攪得她暈頭轉向。
「這跟我保護你有什麼關系嗎?」她很嚴肅地請教。
他卻是笑嘻嘻地解釋︰「是沒什麼關系。只不過人活在世,不會讀書寫字,就少了很多樂趣。何況萬一以後我有事留字條給你,你總不能都看不懂吧?」
說的也是,萬一他遇上危險,留字求救,她總不能看不出端倪。
她點頭,算是接受這理由。「你要我學寫字,我就學,不過有必要背誦‘三字經’嗎?」又不是武功心法,也不是劍法要訣,實在看不出這部落落長的口訣有何益處。
「這個嘛,是在教你為人處事的道理。」
「為人處事的道理?」她迷惑。
他輕聲一笑。「我知道你不懂,不過就因為不懂,才要教你。這世間說簡單很簡單,說復雜也很復雜,總之就是有一套倫理規矩,不照著做不行。」
她睜著清亮水眸,不解。
「比方說吧!」他拿扇柄輕敲桌子。「你是護衛,我是主子,身分上我比你高,所以你得听我的話,敬我一聲‘主子’。」
「就像我得听師父的話一樣嗎?」
「不錯。」他贊許地點頭。「就像你听師父的話一樣,對我的命令,也要絕對服從。」
她听師父的話,是因為他是她師父,教她養她,但他呢?
「我也一樣教你養你啊!」仿佛看透她內心的疑問,他笑道。「哪,我供你吃住,是不是在養你?教你讀書寫字,是不是在教你?」
那倒……也是。
她又讓他給說服了。
她模模鼻子,不再抗議,毛筆蘸墨,埋首繼續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個歪七扭八的字。
「真丑!」溫行浪毫不客氣地評論。「簡直是鬼畫符。」
她抬眸。「鬼畫符是什麼?」
「鬼畫符你也不曉得?」他愣了愣,接著朗笑。「有趣,真真有趣!」看來他真的撿回一個好玩的小姑娘了。
「像你寫字這樣就叫鬼畫符啦。哪,讓你見識什麼叫真正的好字。」他在她身旁坐下,興致勃勃地挽袖,提起毛筆。
力透紙背的墨跡,一筆一捺,圓融瀟灑,自在如意。
寫罷,他得意地擱筆。「你瞧瞧,我寫得好吧?」
紅蓮拿起他的墨寶,很仔細地瞧,很認真地瞧,卻看不出好在哪里。「我看都一樣。」
「都一樣?」他嘴角一歪。「跟誰一樣?」
「跟我一樣啊。」她比對著兩人的字跡。「你這里是一撇,我也是一撇,這是一橫,我也是一橫。」
沒錯,他們是寫相同的字,但寫出來的格調可就差很多。
溫行浪眯起眼。「你真的覺得我們倆寫的字一樣?」
她點頭。
對牛彈琴,真是對牛彈琴!他搖頭哀嘆。
「我看書上寫得還比較好。」她又發表高見。「你瞧這字一個個都小小的,又很整齊,不像你寫得大大的,又扭得亂七八糟。」
他一筆漂亮的行書被她批評是亂七八糟?
溫行浪先是忍不住懊惱,繼而嗤聲一笑。
「罷了罷了!誰教我偏偏撿回一個毫無慧根的小姑娘呢?」說著,他伸手欲扯她的發。
又來了。
她直覺避開,結果不小心打翻了硯台,黑色的墨水滲進衣袖里,還有幾滴濺上她的臉。
他哈哈大笑,伸指點她頰上的墨。「瞧你,成了大花臉了。」
「你不要老是踫我。」她抗議。
「為什麼不?」他偏偏要踫,手指繼續刮她臉頰。「你不喜歡嗎?」
「不喜歡。」她說得直率。
他聞言,大退三步,手捧住胸,夸張地感嘆。「喔!我被刺傷了。」
什麼被刺傷了?她呆呆瞧著他。
「我說紅蓮,你曉不曉得,從小到大,沒有哪個姑娘家見到我不臉紅心跳的?」
「不曉得。」答得好干脆。
他一窒。「好吧,那我說給你听。你知不知道那些姑娘送我一個什麼樣的稱號?玉面潘安!」
「那是什麼意思?」
對牛彈琴,真是對牛彈琴!「潘安是古代一個美男子,這稱號的意思就是稱贊我長得跟他一般好看。」
「喔。」她點頭,但仍然一臉疑惑,顯然不認為他跟那個古代美男子有什麼相干。
他再次遭到重擊。「你真不覺得我長得特別漂亮嗎?」
她眨眨眼。「一樣啊。」
「什麼一樣?」
「你有一雙眼,我也有一雙眼,你有鼻子,我也有,你有嘴巴,我也——」
「停!」他抬手止住她,深思凝望她片刻,忽地朗聲大笑。「也就是說,你看人跟欣賞字畫一樣,完全沒有感受可言!哈哈哈——」
不知為何,她不喜歡他那樣的笑,蜜桃色的小嘴癟起。
「生氣了嗎?」他好玩地看著她。
「沒有。」她悶悶地應。
他又笑了,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她很逗趣。「瞧你,臉都弄髒了。」手賤地又模模她的臉,「我讓下人們替你打水沐浴吧。」
說著,他吩咐幾個丫鬟在里間拉開一道簾幔,搬來浴桶,盛滿熱水。
紅蓮依命拉開簾幔入內,一見檜木浴桶內滾滾冒出的水蒸氣,駭一跳,退出來。
「水是熱的!」她驚喊,像發現什麼奇聞似的。
他愕然望她。「洗澡水不熱,難道要冷嗎?」
「可我之前都洗冷水啊。」
「那在別莊的時候呢?」
「一樣啊,我自己到湖邊洗。」她解釋。「師父說過,洗澡水愈冰愈好,這樣才能鍛煉身體。」
「你的意思是,從前至今,你都洗冷水澡?」
「嗯。」
他胸口一緊。她從前過的究竟是怎樣的日子?連洗澡水都是冷的?
他不愉地皺眉。「你師父已經死了,現在我是主子,你得听我的話,我要你以後都洗熱水澡。」
「可是……」
「沒可是了,快進去洗。」
「喔。」她不情不願地再次掀簾,站在浴桶前遲疑好片刻,這才卸去身上衣裳,緩緩踏進浴桶。
好溫暖!
她坐在浴桶里,奇怪地注視自己微微泛紅的肌膚。
以前在冰涼的溪水里洗澡,她總覺得不太舒服,尤其是冬天,經常冷到全身打顫,膚色發青。
但此刻,肌膚卻是粉紅粉紅的,在水氣里潤澤。
洗熱水澡,原來不是一件壞事啊!
帶著新鮮的領悟,她不覺在浴桶里浸泡許久,享受著不曾有過的絕妙體驗,直到他不耐煩地在簾外揚聲喊。
「喂!你該不會淹死在里頭了吧?」
她一怔,連忙起身。「我好了!」
隨手擦干身子後,她套上丫鬟事先為她備好的衣裳,涼涼的絲料貼著熱熱的肌膚,很是舒服。
她走出來,只見桌上擺了一席豐盛的菜肴,而溫行浪倚在窗邊,湛眸不客氣地打量她紅潤的小臉。
她驀地有些羞窘,頰色更紅。「抱歉,我洗太久了。」
「好玩嗎?」
什麼好不好玩?她困惑地揚眉。
「洗熱水澡,比洗冷水好玩吧?」俊唇淺淺勾著。
「嗯。」她點頭,感覺到四肢百骸一股難以形容的放松,又補充道︰「不過我看我以後還是洗冷水比較好。」
「為什麼?」
「因為好像會讓人變懶,」她蹙眉。「松懈戒備。」
「傻瓜!」他走向她,拿扇柄輕輕敲她的頭。「沐浴除了淨身,本來就是為了放松啊!你每天練武,肌肉一定很緊繃,得了機會就該好好放松放松。」
是嗎?她怔望他。怎麼他教她的,都跟師父不一樣?
「哪,你餓了吧?坐下來一起吃飯。」
「嗯。」她坐下來,默默地進食。
她用餐的禮儀倒是不錯,一口口細嚼慢咽,頗為秀氣。
總算像個姑娘家了。溫行浪竊笑,舉箸挾起一只雞腿,堆到她飯碗上。「瞧你那麼瘦小,要多吃點,才會快快長高。」
她瞪著那雞腿,半晌,挾起來又放回盤子里。
「怎麼?你不喜歡吃雞肉嗎?」
「我不吃肉。」她聲明。
「為什麼不?」他愕然,不一會兒,俊眉一擰。「又是你師父的吩咐?」
「不是,是我自己不喜歡吃。」
「為什麼不?」
她不吭聲,慢慢地扒飯吃菜。
他挾住她筷子,強迫她回答問題。「為什麼不喜歡吃肉?」
她垂下眸,許久,方細聲說道︰「會想到屠夫手上的刀。」
「屠夫的刀?」他挑眉,轉念一想,忽然懂了。「你會聯想到自己殺人的情景嗎?」
她手一顫,幾乎握不住飯碗。
他望著她蒼白的小臉,說不出冒上心頭的是什麼樣的滋味。
「放心吧,你以後不需要再殺人。」他沉聲許諾。
她驚愕地揚眸。「可是我必須保護你!」
「保護一個人有許多辦法,不一定非殺人不可,殺人是下下之策。」
她怔望他,不敢相信。「以後,我真的不用再殺人了嗎?」
「不用。」他淡淡地微笑。
而她覺得,那微笑就好似她方才洗過的熱水澡一般,好溫暖,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