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皇朝永興十年二月,西北邊塞。
嗖!
「大將軍!」
隨著一道利箭破風之聲,驚呼聲四下響起。
武衛明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胸口處,一支箭矢鑽過胸甲的縫隙直插入身體,鮮血外滲,疼痛襲來。
怎麼可能
他年歲雖輕,卻已是沙場宿將,在大小爭戰中他無不身先士卒,卻從未受過任何傷,運氣之好,比他的赫赫戰功還要聞名朝野。
然而,在這一場戰事的最終時刻,他居然被一支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冷箭射中要害
武衛明恨恨地咬牙,揮開涌上來的親兵,對身旁的伏威將軍穆越冷靜地吩咐道︰「傳我軍令,按原計劃追擊敵軍四十里,無論死活,務必不能讓敵軍首將逃回大漠!」
「是。」穆越應道,又急急說︰「大將軍,您先療傷要緊!」
不要別人攙扶,武衛明強撐著從馬上下來,軍醫一擁而上……
武衛明,十五歲起便隨軍出征,不但勇武過人,而且足智多謀、每攻必克。如今雖只二十三歲,卻已受封佑武侯、羽林將軍,備受皇帝寵信,是公認的青年將領第一人。
然而,武衛明能夠成為傳奇人物卻有另外的原因。
自古戰場就是鬼魂最多的地方,而他據說便擁有獨一無二、不可思議的捉鬼之能!傳聞中他能驅邪擒魔、神通廣大加上不敗戰績,以至於若不是武衛明自己嚴令禁止,恐怕各地百姓早已為他建生祠供香火。
而傳言最為強有力的佐證—他出征多次卻從未受傷的事實—今日終於被打破了。
不過,武衛明果然是運勢極強的人物,正中要害的箭矢雖然穿透盔甲傷及皮肉,流了不少血,卻絲毫沒有觸到內腑。換作一般人早該魂歸地府的傷,竟只在他左胸處留下了一道傷痕而已。
此役大勝,十日後,班師回朝。皇帝龍顏大悅,不但厚厚封賞有功將士,更將位於樂原的「沂園」賜予武衛明。
戰事已畢,傷口也痊癒了,時不時便撞上的邪鬼似乎也識相地不來打擾,武衛明這幾日是前所未有的清閑。
身為武將,若不逢戰事,平常真沒多少事好做,何況他不喜歡京城那些飲宴應酬之事,索性以尚需休養為由向皇上告假,去新得的園子查看,名正言順地月兌身。
樂原地處京郊西北,群山環列,除皇家園囿之外,還有著百余座大大小小的莊園。這一帶原本是燕朝的夏宮所在,經歷泰、永兩朝,數度荒廢又數度重整,時至大熙皇朝,舊日宮院早已破敗不堪,躲過戰火幸存下來的幾座亭台樓閣,也早已淪為狐鼠出沒的野宅。
皇帝賜予武衛明的沂園,原是燕朝皇室圍獵時休息的行宮,自燕朝滅亡後,這里便一直荒廢。
大熙皇朝建立後,重新開闢皇家獵場,將這園子也圈了進去,不過文帝不好游獵,一次也未曾來過,貴人既不賞識,負責管理獵場的官員自然也不經心,這里雖不算斷垣殘壁衰草寒鴉,也夠幽淒冷僻了。
武衛明來此,本為圖個清靜,可只走到一半,心情就差到谷底。
他在途中休息時,居然听到這一帶有惡鬼出沒的傳言,數月前附近一名鄉民夜半慘遭厲鬼索命!
自小就跟那些東西糾纏,簡直是煩透了!難得休息,他可不想再踫上什麼大鬼小表老鬼少鬼。
傳言未必是真,原本他也不怎麼放在心上,然而,自馬蹄踏入京郊園林區域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一股異樣,更詭異的是,胸口那道箭傷竟開始隱隱發熱!
他靈覺遠超常人,有什麼異事要發生總會先有預感,此刻哪還有欣賞景致的心情?
武衛明放松馬韁,仔細探查四周,越靠近沂園,那種異樣感越強烈。他暗自揣測,不會是真遇上傳言中的惡鬼吧?
敝的是,他千年老妖都不知除了多少,區區一只惡鬼,怎麼可能會讓「閱鬼無數」的他身體本能的如此戒備?
沿著大道拐入小徑,森森松柏掩映下,上書「沂園」二字的匾額映入眼簾。武衛明翻身下馬,隨手將韁繩拴在門前馬樁上,瀟灑推開古舊的大門。
進門便是一座漢白玉雕花照壁,繞過照壁,但見草木深深,是一座佔地頗廣的庭院,兩旁各有沿廊。
穿過前院,有正殿三間,泥金匾額上書「九天闕」三字正楷,雖然明顯荒廢已久,但規制恢弘,工料精巧,顯見當年皇家行宮的風範。
再往後便是一道橫越池塘花圃的曲廊,沿廊前行,放眼四望,綠蔭遍園,處處構思巧妙,富貴中見雅致。
武衛明心中贊嘆,若是好好整修一番,這沂園定可成為京城名園之一。
可贊嘆歸贊嘆,自踏入此地起,他心口便燙得似要燒起來。
繞過第三重院落,盡頭一座五開間的木構建築赫然出現在眼前,匾額上書「頤善堂」。此時,他心頭的異樣感已強烈到頂點,連背上的寒毛都幾乎豎了起來,然而,環顧四周,蟬鳴蟲唱,風過蕭蕭,黃昏時分的薄霧彌漫了整座庭院,卻並無任何異常景象。
他立在園中,游目四顧,忽然瞧見西北角的花木叢中有一條白石小徑,被雜草遮沒大半,不知通往何處。
他毫不猶豫地循路前行,左彎右繞,從一片竹林里轉了出來,計算方位,這里應是沂園最西的角落……
他剛剛踏上青石板的路面,便迎面撞見一人,那人一驚停步,似想躲避,卻又微微猶豫,這一瞬間,他胸口的傷痕一陣劇痛,接著就平復得無影無蹤。
武衛明卻並未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他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這突然出現的人身上—好一位絕色佳人!
這女子膚白似雪,烏發如雲,雙眉縴秀,下面則是一雙清如秋水般的明眸,頰邊淺淺兩個梨渦,唇色微顯淺淡,卻是明艷動人。她看來年紀尚輕,似是乍然見到竹林里鑽出一個男子而被嚇了一大跳,就這麼怯生生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
武衛明驚艷過後隨即回神——居然會在這里踫見女人,不,女鬼。
沒錯,他連眼皮都不用眨就立刻看出呆呆停在面前的是一只女鬼!
一人一鬼互瞪對方,一刻鐘後,武衛明先有了動作。
他微聳肩,懶懶地說︰「好了,看夠了吧?算你運氣好,我今日不與鬼計較,你快走吧!」
那女子眨了眨明眸,猶豫再三,終于微啟雙唇,囁嚅著說︰「你……你看得到我?」話未說完,臉已經紅了,聲音更是細如蚊蚋。
武衛明大大吃了一驚,鬼魅最善辯人身上是否對自己有威脅,見到他早該躲得遠遠的,她怎麼還敢唆?而且還會臉紅?他長到二十三歲還是頭一遭踫到會臉紅的女鬼……她不會是想向他施展媚術吧?那真是蠢到無可救藥!
想到這里他沉下臉,喝道︰「再不速速離開,休怪我不客氣了!」他今日雖未帶神劍斬鬼,然而這種小小游魂,他動動手指便可將她滅掉!他都佩服自己今天的好耐性了,換作平日,他哪會容她有說話的機會,一照面就讓她煙消雲散了。
女鬼聞言往後微微一縮,臉現懼色。武衛明剛覺滿意,她居然再次開口——
「你真的看得見我?太好了!我、我……你能幫我嗎?」
武衛明瞪圓了員警看她,這女鬼也太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氣,後退兩步,微一凝神,左手握拳,然後五指一張,冷喝一聲,「去!」
冷電應聲自指間迸出,將一株山茶攔腰擊斷,這雷火之術,若是對準這女鬼,她此時已被重創。
他收手,冷冷道︰「你還不走?」就算是鬼,也該明白什麼人惹不起吧?
那女子臉上紅暈盡失,更顯蒼白,然而,她仍固執地站在他面前,「請你……幫我,好嗎?」語音微微顫動,泫然欲泣。
武衛明不禁啞然。
竹林盡處,原來還隱著一座小樓名為「閑雲閣」,綠竹環繞,花木郁郁,常年陰濕,采光絕差,又地處偏僻,無人到來,作為鬼宅真是再合適不過。
隨著女鬼上樓,走進書房,四下居然潔淨整齊得很,擺設雖寥寥,卻件件清雅大方。武衛明心里不免嘀咕,這女鬼倒是蕙質蘭心、非同凡俗,轉念一想,又有些好笑,她都做了鬼,自然非同凡俗。
只不過,她將陶壺擱到炭爐上,是要……燒水沖茶嗎?
「你要干什麼?」
她指指茶杯茶壺,說是打算斟茶待客。
「你這鬼是白當的嗎?」他瞪大眼楮,「難道連這點小法術都沒有?」不是該法術一用就變出熱茶?
她搖搖頭,羞窘地垂下眼,「我不會。」
「你死了……」他想想又改口,「變成這樣多少年了?」大概是個新鬼。
她想了一想,茫然道︰「三、四……我記不清了。」
武衛明翻翻白眼,才死了三、四年就記不清了?果然頭腦不好,不會法術也怪不得她。
「算了,你要燒水就快點燒吧……你這樣看著我干什麼?」
她的臉已經紅得像快燒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這里沒有火石……」
武衛明的眼珠子瞪得快掉了下來。片刻後,他回神,沒好氣地彈指成雷,擊在炭爐內,火光乍閃。
水沸,茶香。
這女鬼烹茶的功夫倒是一流,比他府里的小廝丫頭強多了。他揭開蓋碗,便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若是幾天前有人告訴他,他會和一只女鬼相對品茗,他定會認為這人失心瘋,然而此時今日……只能說世事難料。
武衛明仔細打量,再次發現這女鬼的確與眾不同,除了笨得異乎尋常之外,她雖然身帶鬼類的陰寒之氣,卻無一般出現在陽世的鬼魂的凶惡幽厲。他未曾動手滅掉她,反而隨她來這閑雲閣,固然是因為她的大膽讓他吃驚,另一方面也是對她的古怪起了好奇心。
「你……」他皺眉,這樣你你我我的實在不是個稱呼,「你叫什麼名字?」就算是鬼,生前也該有個姓名。
「小女子……周婉倩。」
溫婉秀雅,算是名如其人,只是……武衛明暗暗納悶,他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她、第一次听到這個名字,為什麼乍聞的那一刻胸中會涌起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最深最沉的記憶里,曾經听過。
正當他在思索時,明月從書房半掩的窗子外斜斜照進來,灑落在這女子微垂的臉龐上,令她膚色看來晶瑩如玉,更顯得容貌秀麗天成,五官精致出塵,就算是武衛明這般心腸冷硬之人,也忍不住為之贊嘆。
美人難得,美麗的女鬼就更難得了,武衛明暗自自嘲,若來找碴的個個皆如此絕色,自己恐怕還真的下不了手誅殺。
「公子……請問公子如何稱呼?」見他半晌不說話,周婉倩怯生生地小聲問。
武衛明用力抹去腦子里的胡思亂想,淡淡回答,「武衛明。」
當然他還是羽林將軍、佑武侯兼封太子太保,然而人間功名對于一個女鬼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請他喝茶,對他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只不過是因為他能看見她而已。
想到這里,武衛明不知怎麼突然不舒服起來。
「武衛明……」周婉倩輕聲念道,「日月光亮為明,真是個好名字。」
男人一怔,當年他出生時有位高僧曾經為他看相,說道︰「執劍成衛,日月光亮為明,此子必非凡品。」他由此得名,還獲賜神劍斬鬼。想不到這女鬼竟能一語道出……一定是偶然,是湊巧!
見他仍不說話,周婉倩悄悄注視著他。這能看見魂魄的男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能不能幫她?
自從再入陽世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一個男人,他穿了一身素青色外袍,內里則是黑色緊身武士服,身材修長挺拔;樣貌俊朗,年紀覺不到三十,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雙深邃明亮的眼楮,襯托得他異常好看。
她胸口突然發熱起來,臉上也微微漾紅。她驚詫于自己的反應,多少年了,怎麼會突然如此心神不寧?難道是因為太寂寞了,寂寞到只要有個人在身邊就如此激動……
收拾起驚訝的情緒,武衛明再問︰「你是怎麼到這里的?」
這話看似平常,其實大有用意。沂園過去是皇家行宮,周圍方圓數里預先以五行術法布下結界,以防鬼魅邪靈侵入,雖然已經荒廢多年,或許有所缺漏,但是像她這等法力微弱的鬼魅,怎麼可能進得來?這其中必有問題。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直在這里啊,離開冥府後,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所以就回來了。」
離開冥府?
武衛明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離開冥府?就憑你一人之力也能從陰間返回陽世?」
她想了想,當日離開冥界,似乎是一大堆人推推擠擠,仿佛海潮一般將她推出,這也算是她一人之力嗎?猶豫片刻,她點點頭。
他默然,以眼前周婉倩的法力,往前推個三、四年,那時的她若能從陰間逃月兌,這陽世恐怕早就鬼魅無數,哪還能有活人的立足之地?這種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辦到,其中一定另有關節,還是自己看走了眼?
周婉倩見他神色不定,心頭也是一陣忐忑,只是她不敢去問他原因,正在思量間,武衛明突然伸出右手遞到她面前。
「把你的手給我。」
鬼物滯留陽世,多存禍心,想到附近村莊傳言有厲鬼噬人,他雖然不懂,但提防點總沒錯。
「嗯?」這回換她怔住。她十九年做人,四百年為鬼,除了內侍,與她有親近的肌膚接觸的男子只有父皇與鐘浩二人而已,乍然听見武衛明的要求,她不由得呆住了。
見她半天沒反應,武衛明不耐煩地看她,卻見她一臉羞澀為難,頓時明白過來,驚訝之余大感好笑,真沒見過這麼守禮的女鬼。
「喂。」他動動手指頭,「你是鬼耶,還講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
雖然有「色鬼」一說,但是鬼魂到底不比山妖水怪、狐仙花精,即便以法力凝成形體,也只是暫時的,以色害人這種事對于沒有實際形體的他們是做不來的,這名號倒著實冤枉。
周婉倩低頭猶豫地看了看已遞到面前的男人的手,她怯怯地伸出左手,放在他的掌中。
武衛明立刻覺得一陣冰寒,然而冰寒之下,卻仿佛覺得手中的肌膚柔滑細膩,如最上等的絲綢……手腕一顫,他暗罵自己荒唐,居然會對一個女鬼起什麼遐思,收斂心神,念力運轉,細察之下,卻是一無所獲。這女鬼的法力弱得幾乎可算沒有,只勉強能讓她在世間出現不至于被天地罡氣湮滅而已。
這就怪了!武衛明沉吟不語……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皇家園林四周的結界因日子久了而有了紕漏,而周婉倩的運氣又實在太好,所以湊巧撞了進來……
他這邊還在想,那被他握住的手卻微微掙扎起來,武衛明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緊抓著周婉倩的手,急忙松開。掌心一空的瞬間,他心頭突然涌起一陣強烈失落,仿佛有什麼極重要的事物從手心里溜走了。
輕呼一口氣,他微微一笑,「你要我幫你什麼忙?先說清楚,我未必能幫得上忙。」
周婉倩一下子忘掉了剛才的羞澀與悸動,「真的?你真的答應要幫我?!」
她在這人世間游蕩了三百年,一無所獲,原以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絕望境地,這一刻眼前仿佛閃過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他看著眼前這雙寫滿了渴切與激動的燦燦明眸,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是。」
回答完他不禁一愣,自嘲想著,也許真是一時神志不清了吧,但是心底深處,他竟然非常希望能夠幫到這只女鬼,果然是「鬼迷心竅」。
嘲弄起自己這千年難得一見的善心,武衛明端起茶杯,垂下眼睫,「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鐘浩?
無意識地玩弄著手中的紙鎮,武衛明雖然坐在自己的書房里,心思卻還一直停留在幾天前那座荒廢的閑雲閣里。
以他的權力地位,自然有足夠的人手為他打點一切。十日之內,沂園的房舍院落已一一清理干淨,器物用具也大致備齊。
至于沂園所屬的林地園囿,因為不住人,所以暫時未動,但光從廳堂樓閣來看,已恢復了幾分舊朝的恢弘氣派。
動工的第二天,武衛明便將沂園西北一帶自竹林至閑雲閣劃為禁地,不準擅入。他身懷異能,平常驅邪捉鬼多了,行事頗有神秘之處,連帶身邊的侍衛僕從也見怪不見,規規矩矩奉行不悖。
這幾日來,他不是沒時間機會再去見周婉倩,只是那天所听到的故事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讓他不得不好好思忖。
那人是大燕皇朝驃騎將軍,頗受君恩,然而生不逢時,在哀帝末年的叛亂中,他堅守皇宮,于混戰中不知所終……周婉倩如是說。
書桌上放著一本《燕朝史錄》,這是武衛明叫隨從找來的,此時已翻到《帝王本紀•哀帝》那一頁,上方寥寥數行字,他卻看了無數遍,已經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哀帝天順十三年,乙酉戍月十一日夜……寧雅公主……飲劍自絕,盡節殉國。
寧雅公主,周氏婉倩,昔日的天之驕女,今時的一縷孤魂。
他自幼便通陰陽識人鬼,不料此次竟走了眼,本以為她只是尋常鬼魅怨心未息游蕩世間,原來卻竟有這般來頭。以時間推算,她已是四百余年前的古人。
不過這實在也怪不得他,周婉倩的法力弱得如死去三、四年的新鬼,她這四百年不知是怎麼過的……
武衛明苦笑一聲,游蕩陽間的冤魂怨鬼或多或少總有些纏綿難解的恩怨情仇,而他本是專門誅滅鬼物的,然而面對周婉倩,他非但沒有出手消滅她,反而答應了要幫她了卻心願——這大概就叫做「鬼使」神差了吧?
如果她不是鬼,那麼也許……
沒有也許,如果周婉倩不是鬼,四百年前她便與那個叫鐘浩的男人成就鴛盟,而他今日也絕不會踫見這個女人,也絕對不會听到那樣一段無比纏綿、無比悲傷的故事,更絕對不會令自己的心掀起波瀾。
自從那天見到周婉倩,听過她的故事,那張如花容顏便時時在眼前浮現。對武衛明而言這是從所未有的情況,他承認自己心動了,但同時也不願承認地認為,這大概是一時的迷惑,畢竟她只是一縷虛無縹緲的芳魂而已。
然而,這一縷芳魂,卻出乎意料地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
「請你幫我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那日對他這麼說,聲音輕細,臉上卻是無比認真的神情。
姑且不論得上天入地找到某個人或者某只鬼的可能性有多麼微小,就算找到了這個男人又能怎麼樣呢?
所以那天他直言,「找到又如何?」
她不假思索回答,「我只想知道,他為什麼失約。」
他無語。她違背幽冥法則,不肯投胎轉世,在兩界游離四百余年,只為了問這個問題?!
他為什麼會失約?問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失約,實在是……很蠢!
男人本就有千百個理由對女人失約,況且生死之間,性命交關,已不需要任何理由去堅守對任何人的約定,這女鬼卻為了這種事而找尋四百年,想必若無結果,她還會再找四百年,真是愚不可及啊!
再說,生死輪回、人世變遷,就算真能找到那個男人,只怕他也早記不得舊事。
不可諱言,周婉倩這種超越常理之外的愚蠢卻令他的心情起伏難平。真有一種感情,可以深厚到令人拋卻生死、不計歲月嗎?可以令人堅持如斯,即使做鬼也不改心志嗎?周婉倩對鐘浩就是這樣的執著嗎?
一念及此,武衛明心口忽然微微刺痛,對那名僅聞其名的男子,涌起一陣隱約的、復雜萬分的妒意。
鐘浩,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憑什麼擁有這樣的感情?!
敲門聲響起,武衛明應了聲,一名侍衛踏入。
「主子,沂園的房舍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也安排了十幾個下人去伺候。」侍衛前來回話,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不過,那邊仍是荒涼得很,主子真要搬過去嗎?」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沒人最好!城里整日吵吵嚷嚷不得清淨,我正要找個地方靜修幾日。你去跟崔總管說,跟去的下人再少些,夠做事就行了。」
侍衛答應著退下去,主子一向令行禁止,他只要招辦就好,多說多錯。
闔上書冊,武衛明站起身來,嘆息一聲。
鐘浩……他該上哪找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