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鎮,一處老舊的青瓦精舍,鵝毛細落,鴛瓦平鋪。
室內布置極為簡單,一盞微弱的油燈撐起了一片光亮,坐在床榻上的中年男子安靜地坐在床榻上,他的眼楮上蒙著一塊兒黑布,神情十分平靜。
若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的耳朵時不時地輕輕抖動一下,偶爾听得絲絲聲響便會微微側首。
「咯吱」一聲清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走進來一個身穿石青色湖綢素面寬袍的儒雅男子,男人臉上帶著一張金色面具,露在外面的眼楮,如夜一般深黑,透著一股沉斂的滄桑。
听到聲響,床上的男子立即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面具男子看了床上人一眼,淡淡道︰「你準備一下,半個時辰後,我們就走。」
聞言,床上坐著的人不由蹙起了眉頭,沉吟道︰「凌某感謝先生的救命之恩,但恕凌謀不能隨先生離去。」
面具男子腳步微頓,回眸看了他一眼,語氣沉冷道︰「你已傷成這幅模樣,還有何事能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中年男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我、我想見見救我的人。」
「救你的人?」面具男子忍不住冷笑一聲道︰「你被我帶回來的時候已是半個身子入了土的,除了我還有誰能救你?」
他言下之意便是除了我還有誰有資格做你的救命人恩?
面具男子說話的態度已是十分狂妄,誰是誰听了都不會高興的,但中年男子並沒有生氣,他抿了抿唇道︰「先生對凌某的大恩,凌某沒齒難忘,只是那個人對我很重要,我此番若是跟您走了,便與死人無異!」
聞言,面具男子的眼神卻微微冷了幾分,透著冰霜般的寒意,「隨你,全當我的藥材都喂了狗。」
他說著便開始收拾行囊,看起來是真打算將床上的病人棄之不顧了。
驀地,中年男子突然下了床,蒙著黑布的眼楮直直盯著門扉的方向。
下一刻,門被人推開了,冷冷的冰雪迎面撲來,中年男人卻似感覺不到寒冷,他直直‘看著’風雪中走進來的少年。
「人呢?救我的姑娘呢?」中年人在少年進門的那一刻便知他不是自己要等的人。
舒檀回身關上門,月兌下兜帽,解了披風隨手丟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跺了跺腳,將鞋面上的霜雪都濺落了。
他仍是不看中年男子,搓了搓手,笑呵呵地跳到炭盆跟前,一面烤著火一邊朝面具男子說道︰「師傅,您真的要走嗎?這次又要走多久?」
少年的語氣里透著濃濃的依戀與信任,瞧著面具人的目光倒是比對著舒夫人時要溫和親切的多。
見了少年,面具男人的眼楮里難得浮現一絲笑意,語氣卻依舊冷冰冰,「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頓了頓,他又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話,半年後我會去顥陽城。」
聞言,少年面露喜色,大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少年笑了好一會兒,突然垮了臉色,有些猶豫地看了面具男人一眼,遲疑道︰「師傅,我、我的祖父一直想見您。」
面具男人正在將包袱打結的手指微微滯了滯,眸子閃了閃,冷冷道︰「不見。」
舒檀被自家師傅一口拒絕,頓時臉上露出夸張的失落表情。他早就猜到師傅會不答應,所以並沒有多少失望之感。
面具男人自是了解自家徒兒,冷哼一聲便道︰「別跟我耍貧,給你一刻鐘時間,盡快將事情辦完,走人。」
舒檀再次被自家師傅嫌棄,郁猝地撇了撇嘴。當他的目光落在床上之人身上時,臉上的玩笑之意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目光鎖在中年人的身上,淡淡開口道︰「你無需再等她,她不會來了。」
中年男人臉上頓時流露出失望之色,他垂在身側的拳頭緊了緊,終是垂下頭顱。
「不過,她給你帶了話……」舒檀抿了抿唇,沉吟道︰「她說‘昔日‘三省堂’供食之誼,細細不忘;昔日烽火美虯髯,細細不忘;昔日榮華滿門一朝即損,恩仇不敢不忘’。」
「 啷!」
當舒檀發現聲音的來源並不是身前的中年男人時,他猛然轉過身,卻看到一向冷靜自持的師傅,竟然失手打算了桌上的茶碗,茶水傾了一桌子,察覺到舒檀詫異的目光,面具男人連忙收回神色,垂首擦掉桌上的水澤。
而站在床榻邊的中年男人更是情緒激動,眼眶微紅,身子微微地顫抖著,過了好半晌才看向舒檀道︰「她現在在哪里?請你帶我去見她。」
舒檀嘆氣道:「抱歉,我不能帶你去見她。」
中年男人急生問道:「為什麼?她有危險?」
「你眼下已成了這般模樣,是打算臨死前見她最後一面嗎?若是如此見了不如不見,徒惹傷悲罷了。」
中年人怔了怔,過了半晌才看向面具人道:「凌某方才出言無狀,希望裴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這意思便是要跟裴先生回去養傷了。
舒檀松了一口氣,忽然又想到了什麼,緊接著問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中年人未作猶豫,張口便道:「凌墨。」
「你姓凌?凌霄的凌?」舒檀心中微動,面上隱約透著幾分喜色。
凌墨不疑有他,听舒檀語氣里隱約透著幾分古怪,不由側目道︰「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舒檀幾乎喜形于色,接著又道︰「細細說,你是他父親。」
凌墨眸中掠過幾分詫異,隨即點了點頭。
舒檀不由笑道︰「凌伯父,您盡管隨著師傅去終南山療傷,細細我會替你照顧。」
聞言,凌墨古怪地看了少年一眼,細細年歲比這少年大了不少,何故要他照顧?他雖然心里覺得奇怪但並未說出口,一心想著早已養好了身子便能回來尋找小主子。
此時在一旁整理東西的面具人,手指無意識地將桌上的東西收入包裹里,這時候若是舒檀回頭看一眼,定會驚掉下巴,桌面上攤開的灰褐色包裹里放著一只裝滿了茶水的紫砂壺。而沉浸于喜色中的兩人皆沒有發現面具人的異樣。
來福客棧。
追著凌細柳趕到大夫人門外的春鴛、白鷺二人被清漪擋在了房門外。兩人廢了半天口舌,清漪也不曾答應為兩人通稟一聲。
正焦急不已時,听得門扉咯 一聲,衣衫單薄的六小姐從里面出來了,她的手中捧著一個細長的精致木盒子。
凌細柳將手中的木盒子遞給二人,淡淡一笑道︰「這里面有一棵上好的血參,你們快些拿去給大夫。」
白鷺听了面上露出狂喜之色,舒了一口氣,笑道︰「這下二夫人定會母子平安,奴婢這就將血參送去。」
她朝著凌細柳福了福身子,手指緊緊捏著木盒子,轉身急匆匆地朝著謝雲怡住的天字號房奔去。
落在後面的春鴛探究地看著凌細柳,面上露出幾分狐疑之色,見凌細柳臉色微微蒼白,眼神里更是透出幾分恍惚落寞,不由擔心地問道︰「六小姐,您沒事兒吧!」
凌細柳搖頭,粉妝玉琢的臉上頓時綻放笑顏,微微笑道︰「我沒事,你也快些過去幫忙,一有情況立即稟報我。」
春鴛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凌細柳幾眼,見她臉上滿是堅持,眼楮里卻隱隱透著幾分落寞,她想了想道︰「血參已交由白鷺送去,夫人跟前也不缺奴婢伺候,奴婢便留下來陪著六小姐。」
聞言,凌細柳側首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
她沉默著,抬腳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長長的回廊里,廊外長天飛雪,寒風徹骨,凌細柳站在廊檐前久久凝望著對面燈火大盛的一間屋子。
春鴛亦無聲無息地跟在後面,她默默地看著面前瘦弱單薄的身影毫不遲疑地走入風雪中,玫瑰色牛皮小靴轉眼便沒入盈尺深的積雪中。
她總覺得六小姐自從大夫人屋子里出來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但她又看不出來是哪里不一樣了。
對面閣樓上,人影憧憧,六小姐的腳步卻止于廊下再不肯往前走一步。
冷風偶爾帶來女子的淒厲叫喊聲,直到一聲清脆的嬰啼聲打破了夜的寂靜,凌細柳腳步不由往前走了幾步,嘴角掛上了溫軟的笑意。
沒一會兒,方嬤嬤便推開了房門,欣喜地喝道︰「夫人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
凌細柳笑了一會兒,隨即又露出一抹憂色。
跟在她身邊的春鴛,心神微動,急忙上前拉著方嬤嬤道︰「夫人呢?夫人可平安?」
方媽媽笑道︰「多虧了六小姐送來的血參,母子平安。」
凌細柳听了,這才舒了口氣,躲在暗影中看了許久,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反倒是趁著自己更加落寞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凌細柳斂了眉目,悄然轉身走入黑暗中,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順利產下兒子的謝雲怡在稍稍歇息之後微微恢復了些許氣力,她將簇擁在側的眾人一陣打量,眼楮在每個人的臉上巡索一圈兒之後,她問身邊立著的白鷺道︰「細細呢?我怎麼一直沒有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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