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需要一個孩子。
輕描淡寫的語氣里,究竟包含了多少不甘與掙扎,只有他自己清楚。攤上那麼一個人,他的一生都不會有孩子。
凌細柳對上大夫人明亮的桃花眼,心里莫名的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她隱隱猜到事情跟自己有關。
兩個有所求的人相互對峙,皆在對方的身上看到了希望,可是這樣的希望究竟摻雜了又多少惡毒與陰謀。
凌細柳抿了抿唇,凝眉低語︰「大伯母這話顯然是錯的,您有孩子,還不止一個,二哥哥和七妹妹都是您的孩子。」
大夫人眉梢微挑,緩緩走到凌細柳身邊,偏著頭似嗔似笑地看著凌細柳,「兩個賤妾所生之子,哪里有資格視我為母?」
凌細柳默然不語,純黑的眼瞳只看著大夫人不語。
「我看不如這樣……」她俯身湊近了凌細柳,微涼的手指驀地撫上凌細柳的臉頰,涂著鮮艷鳳仙花的尖細指甲從凌細柳的發髻緩緩撫下,在她眼角處停下。
凌細柳呼吸微滯,睫毛顫了顫,身子在一瞬間冰涼如水。
甜膩的香氣充斥在弊端,耳畔響起大夫人近乎呵氣的說話聲,「若是雲怡肯將孩子送我,我便救他,我一向不會虧待自己的孩子。」
凌細柳心中一顫,她竟是要搶走謝雲怡的孩子。
謝雲怡三次受孕,兩次喪子,六年之後好不容易再次懷子,又遭大夫人設計,此番更是要搶走她的親生兒子。
她不敢想象謝雲怡知道這一切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孩子幾乎是她的一切。
「不行!」她豁然抬眸,甚至不顧及大夫人放在她眼尾的尖細手指,「便是母親答應了,祖母也不會答應,父親更不會答應。」
聞言,大夫人咯咯地笑了起來,那花枝亂顫的模樣看的凌細柳心底一陣陣發涼。
笑了好一會兒,她突然站直了身子,將左手上捏著的一柄月白色的象牙梳子重重地拍在檀木梳妝台上,「咯 」一聲梳子碎做數段,她冷冷一笑道︰「她們不答應,可是你會讓她們答應,是不是?」
空氣中甜膩的香氣讓一向冷靜自持的凌細柳一瞬間心亂如麻,她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來的森冷刻薄的笑意。
他在逼她,更抓住了她的軟肋。
凌細柳攏在袖子里的雙手已溢滿了汗珠,驀地,她撩眼,平靜地看著面前那張絕麗的容顏,緩緩道︰「大夫說母親是聞到了麝香的味道才會導致早產,而大伯母的房間里香氣似乎太過濃郁了些?」
她眼下之意便是知曉大夫人故意下毒迫使謝雲怡流產,便是孩子生了下來,她將這消息抖摟出來,大夫人也會因此受累。
「是呀,我屋子里的香氣是濃了些。」她揚起嫣紅的唇線,輕輕吐氣道︰「這個東西你可還記得?」
大夫人說著便從袖子里模出一個海棠金絲紋香囊,她手指輕輕摩挲著香囊上繡著的精致海棠花,俯子湊到鼻端深深一嗅,半眯著眼楮陶醉道︰「真香!」
目光觸到海棠金絲紋香囊,凌細柳的瞳孔在一瞬間緊縮,下一刻大夫人已將香囊扔到了凌細柳手中。
大夫人嘴角勾起刻薄的笑意,「那日雲怡看到我掛在床頭的香囊十分歡喜,拿著瞧了好一會兒,口中不住地夸贊這香囊繡工極好,花樣也是極漂亮的,你說是不是?」
凌細柳不用俯首去嗅便能聞出香囊里散發出的濃郁麝香味兒,她的手指觸在綿密的針線上,心里頭的冷意幾乎要將自己凍僵了去。
她送大夫人海棠金絲紋香囊,並從中得知了大夫人的真實身份,而大夫人也拿著海棠金絲紋香囊做文章,反將了她一軍。
若是她當真將事情揭出去,不僅不會將大夫人如何,反倒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次是她大意了。
為今之計,也只有先答應下大夫人的要求,也好先保住孩子,至于這孩子的母親究竟是誰,也不是大夫人一人可以做主的。
似乎是猜測到了凌細柳的想法,大夫人幽深的瞳孔里散發出銳利的光,她冷哼一聲道︰「你不要忘了,我能救他,自然也可以殺了他。」
凌細柳實在想不出大夫人為何執意如此,難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被她察覺了嗎?
諸般紛繁思緒不過是一瞬間,下一瞬他已收了目光。驀地,她仰首看向大夫人,聲音中透著幾分氣急敗壞,「大伯母為何要處處針對細細,母親常說您為人和善,與她親如姐妹,你這麼做豈不是要讓母親寒透了心?」
女孩子的眼眶紅了,一瞬間瓦解了她先前聰慧堅強的樣子,她紅著鼻頭,瞪著水汪汪的眼楮看著她。
大夫人怔了怔,幽深的眸子探究地看向凌細柳,她有些吃不準面前的孩子是故作此態,還是當真黔驢技巧,骨子里的任性在無計可施時暴露無疑。
女孩子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抽泣道︰「母親就要死了,弟弟也沒了,日後再沒有會疼細細了……」
她哭起來幾乎沒有聲音,只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大夫人見她氣呼呼地拿衣袖擦眼淚,不由抿了抿唇,眼底的懷疑略有松動。
這時候,孩子又听孩子小聲囁嚅道︰「我那麼努力,才將二姐姐、四姐姐從母親跟前趕走,若是母親沒有了,就再不會有人疼細細了!」
听了凌細柳的話,大夫人眼里的懷疑在一瞬間褪的干淨,她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這麼說常歡、常笑的事情是你搗的鬼!」
孩子的哭聲在一瞬間止了,她身子僵了僵,垂著頭悄悄地挪動步子向後退了幾步,慘白著臉辯解道︰「不、不是我,我沒有!都是常歡常笑咎由自取……」
她說罷似乎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伸出小手將嘴巴捂住,睜著一雙兔子一般受驚的大眼楮,四處閃躲著不敢看大夫人的眼楮。
見狀,大夫人驀然笑了,瞧著凌細柳的目光里有幾分譏誚、愉悅,隱隱的似乎還透著幾分失落之感。
她一早便察覺到楚家近幾日發生的事情都跟六小姐柳細細有關,是以她此番故意設了圈套來試探她。
她倒要看看這丫頭幾斤幾兩,被老道姑稱為天下之凰者的人究竟究竟有多厲害?
結果讓她看到的不過是個有些小心計的任性小丫頭,她也說不清楚心里究竟是高興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又或者,她還太小。
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大夫人性子里的那點謹慎,讓她在這一刻猶豫了。
忽然,她拿起帕子輕輕為凌細柳擦掉臉上的淚水,半是誘哄半是威脅地說道︰「沒關系,便是沒有了雲怡,你還有我。」
凌細柳呼吸一頓,便見大夫人臉上掛著慈愛的笑容,「若是你肯認我作母親,我便會比雲怡更疼你,而且你將會成為我唯一的孩子。」頓了頓,她又道︰「當然,我也會給你田七,助你救下雲怡母子的性命,你看可好?」
凌細柳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了,整個人似墜入了冰窟窿里,又似在火中煎烤著,一時熱一時冷,手掌里的汗水已辨不出冷熱。
大夫人要認她做女兒!?
她幾乎要大笑出聲,她怎麼會想到得以重活一世的自己,竟成為仇人之女,竟要她認賊作父,而面上這人卻又是那樣令人所不齒的身份。
更何況大夫人這張臉,她的身份,分明又是前世的自己。這究竟是怎麼一筆糊涂賬,凌細柳算不清,也算不起。
這叫她如何自持,又怎麼對得起凌家的列祖列宗?
「細細,你看那里!」恍惚中似有一道兒溫和的聲音響在耳畔。
「祖父!」凌細柳在一瞬間瞪大眼楮,緊緊盯著面前老者肅穆而蒼老的一張臉。
「你看到那里的竹子了嗎?」老者輕輕拍了拍女孩子的頭發,手指指著遠處。
順著老者手指的方向,凌細柳看到幾簇拔地而起的凝波竹,竹身被大雪壓彎了身子,繁密的綠葉被壓地近乎貼到了地面,低到了塵埃中去,但手腕粗細的枝干卻堅韌異常,似蓄積著勃勃而起的動力。
凌細柳再抬首的時候,身邊已沒有了老者的身影,耳畔卻听到風雪中隱約傳來的低語,「雪壓不倒,風吹不折,指日定干宵。做人便當如此,能屈能伸,不折不饒。」
能屈能伸,不折不饒。凌細柳在心里細細咀嚼著四個字,唇角漸漸溢出一絲笑意。
凌細柳眉眼微垂,福了福身,對著大夫人恬靜地笑道︰「母親!」
大夫人抿唇粲然一笑,眼中閃爍著新奇而銳利的光芒,像是沉寂已久的枯井,突然被人投下了一粒石子。
他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且是這般的玉雪精致,那眉眼間的輪廓似是與自己像極了。
她將凌細柳拉到銅鏡前,再次抬起手指,輕輕描繪著凌細柳的眉眼,低低一笑道︰「看,這雙眼楮與我多麼像啊!」
瓖著珠玉的鎏金色螺鈿銅鏡里,一大一小兩張精致絕倫的臉龐相互偎依著,兩雙極為相似的桃花眼,一妖冶一清澈,卻同樣的勾魂攝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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