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瀅臉上的平靜因為這一句話而出現微微的裂痕,她睫毛顫了顫,聲音中透出十分的清冷,「世子但說無妨。」
舒檀什麼話都沒有,他站起身從袖子里模出一封明黃色的詔書遞給了陳瀅。
陳瀅一眼看到明黃色的絹帛,不由站起身恭敬地接過詔書,在舒檀的默許下,她打開詔書,一目十行的看過去。
詔書並不長,不過眨眼功夫她便看完了。但在合上詔書的剎那,她的心緒一陣翻騰。
這封詔書確切的來說是一封委任詔書,而陳太傅此番離京卻是至隴西赴任,擔當隴西駐軍都尉之職。
那麼,前番因陳太傅彈劾大將軍而被罷官之事,便是皇帝與陳太傅設下的障眼法。
陳瀅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意,眼神卻微微冷了幾分,透著冰霜般的寒意,「那麼,世子所說的真相又是什麼?」
她心中早已猜測出父親死因不簡單,如今得知父親便是因為皇上的一封詔書而喪命,她不是不心寒的,況且父親死狀如此淒慘,而在他死後甚至眾人攝于大將軍的威望竟是連個前來憑吊的人都沒有。
這叫她如何不心寒,如何不怨懟?
舒檀半側過頭,目光從少女臉上掠過,半晌方才開口道︰「陳太傅一生為國忘家,鞠躬盡瘁,卻落得如此下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懟,可你便由著奸人逍遙法外嗎?」
「陳瀅不過是一弱女子,世子所說的忠君愛國的大道理,阿瀅不懂,也不想懂。」頓了頓,她又道︰「便是阿瀅得知奸人是誰,可依以我弱質女子哪里又能斗得過權臣奸佞?」
陳瀅這些話若在表面听起來句句在理,但舒檀知道她不過推辭之言。她怕是已隱隱猜到了自己的意圖,舒檀不由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你可知,陳太傅在皇上面前是如何評價你的?」
陳瀅蹙了蹙眉,沉吟不語。父親鮮少夸人,反倒是時常責備她兄妹二人,她實不知父親會在皇上面前如何評價她,想來多是苛責之言吧!
「你父親說你外柔內剛,多謀善斷,長大兒多以矣!若為男子比必是國之棟梁,所以……」他手指輕輕敲擊桌面,目色沉沉,斂眉輕笑道:「你可知陳太傅曾向皇帝提議招你入宮,行長孫之賢,鐘離之能。你一直都是她的驕傲。」
陳瀅震了震,掛在臉上的漠然神色再也維持不下去。原來在父親的心里,自己這般出色,是他引以為傲的女兒。
舒檀將陳瀅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過了半晌他忽然沉吟道:「你可願意在三年守孝期滿後,入宮為妃?」
這次陳瀅著實驚住了,她豁然抬眸看著舒檀認真道︰「陳瀅不願。」
聞言,舒檀不由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心知世上大多自命不凡的女子,便是非人中龍鳳不嫁,有些人甚至一輩子的妄想便是成為皇帝的女人。
而陳瀅只需要點一點頭,權利、地位、榮華轉眼便至,甚至于成為帝妃之後,她想要查出父親死因更容易了一些。
可是這麼一個一無所有的單薄女子竟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帝王之愛,將世間女子一生渴望的榮華富貴棄之于地。
舒檀看向陳瀅的目光中不由帶了幾分探究的意味,他沉吟道︰「既然你不願為帝妃,那麼你只剩下一個選擇。」
陳瀅揚眉,看向舒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陳太傅臨去前曾向皇上推舉了你,但是你畢竟是女子,又太過年幼,所以皇上給你三次證明自己的機會。」
陳瀅抬首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若是我不願意呢?」
「你知道的你沒有選擇。」舒檀猛然將手中把玩的茶碗,倒扣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悶悶的響動,他目中掠過一絲寒意,緩緩道︰「除非你死,再無其他選擇。」
陳瀅在心中苦笑,竟是有些哭笑不得。末了,只輕輕地嘆道︰爹爹呀爹爹,您真是害苦了女兒。
「你是聰明人,須知聰明人總喜歡做傻事,希望你不要自作聰明,枉送性命。」他背光而立,昏黃日光下陳瀅看不透的表情,實不知他是真心為自己好,還是僅僅客套幾句。
陳瀅眼瞳一縮,臉色愈發清冷,淡淡道︰「請世子出題吧。」
這麼回答便是應下了,舒檀心下歡喜,不由便想起了自己離開京城之前,皇帝在未央宮中所說的那一番話。
那時,得知皇上要將隴西秘密據點交由陳瀅打理時,他驚得險些掉了下巴。便是今日兩人所交談的內容,陳瀅的反應都在皇帝的預料之內。
但是,舒檀同時也十分擔憂陳瀅在听到皇帝的計劃後會拒絕,可皇帝卻讓他在交代任務之前問她一個問題。
詢問陳瀅是否願意在孝期期滿之後入宮為妃。
他記得自己問皇上,「萬一陳瀅答應入宮怎麼辦?」
年輕帝王听到自己所問之言,卻是翹起唇角,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放心,她是不會答應的。」
而事實的結果真如皇帝預料,陳瀅沒有答應,甚至不曾猶豫。
舒檀離開陳瀅房間的時候,行至門口,忍不住頓足,疑惑道︰「你為何不願入宮為妃?」
陳瀅斂了眉目,沖著舒檀似笑非笑道︰「咱們的皇上在很多年前便沒有愛了,更何況皇宮就似一座精致的鳥籠。」
她的話里似有深意,舒檀一時沒有听明白,再看向陳瀅時對方已做了謝客的動作,舒檀遲疑了一下,腳步一轉便出了屋子。
翌日,清早兒陳恆兄妹已收拾停當,一一向眾人作別。
陳太傅的棺槨也在這日早上重新抬出了來福客棧,走上了回鄉的路途。
陳瀅向凌細柳作別時,兩人都沒有說話,卻在對方的眼中皆看到了珍重之意,她們兩人心里十分清楚,在不久之後兩人還會在京城見面,是以這一場離別並非此生不見,不過是短暫的分離。
反倒是一向大大咧咧的陳恆,紅著眼楮與眾人一一惜別,臨到凌細柳時,他卻將瞪了好一會兒,突然出手,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前。
凌細柳猝不及防,被她辣的腳下幾個趔趄,差點沒站穩。
待她回過神正要發怒之時,卻听到耳邊響起陳恆近乎嗚咽的聲音︰「臭丫頭,好好保重,我會去京城看你的。」
說罷,趁著凌細柳發呆之際偷偷模了模凌細柳的腦袋。
凌細柳回神之時,那廝已腳底抹油,拖著陳瀅便走。
算起來,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不過十日,回想起來卻像是又回到了九年前,她還是當年的臨川公主,陳恆依舊是跟著兩人身後欠揍的小尾巴。
可是,當凌細柳抬眼遠遠看到黑色的檀麝棺槨時,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指便攥的緊緊的,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陳恆兄妹走後的第二日,舒夫人攜著爾雅來向楚家致謝並辭行,隨即舒家人也離開了來福客棧。
一時間熱鬧非凡的客棧,似是一下子安靜了起來。
將養了十數日,大夫人身上的傷口已愈合的差不多,而京城里老太爺的書信頻頻送來,不住地催促著楚家人動身前往京城。是以在經過大夫的同意之後,楚家也啟程前往京城。
在經過西里鎮重新補己糧食馬車之後,楚家的車隊竟是比來時還多了些,凌細柳也重新登上了馬車,而這一次靈玉再未糾纏于她。
確切的說,應該是靈玉在吃了這一次教訓之後,每次見了凌細柳便如耗子見了貓,躲之不及。
有好幾次,白鷺都忍不住出手想要教訓她,偏這丫頭十分會看人臉色,溜的也快,是以白鷺一直未揪著靈玉。
當然,上次馬車出事的前因後果,凌細柳囑托了幾個丫頭只說是馬兒突然受了驚,對于車轅被人刻意割斷之時,只口未提。
靈玉之所以刻意針對凌細柳,做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無非是怨恨凌細柳搶了她的父親。
對于小孩子的這種別扭心思,她很清楚,但她也十分肯定靈玉並不是一個蠻不講理,不知分寸的孩子。
從車轅被砍斷的技巧及馬兒受驚的情形來看,這些手腳絕不是靈玉一個孩子可以做到的。
此次赴京之行,楚皎然先一步帶走了映月,凌細柳經過幾日的觀察考量,心里已隱隱猜到了下手之人。
而這一次她並不打算放過她。
因為大夫人和謝雲怡的關系,馬車的行進速度並不快,待真正望見京城的時候,已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
早在楚家車隊行至顥陽城外的三十里的望鄉亭時,老太爺便派了家丁前來迎候,徑直將車隊帶入顥陽城內。
帝都,顥陽城曾是六朝古都,歷經數代朝政變遷,如今已儼然成為夢澤大陸,四都之首,其文學之昌盛,人物之俊彥,山川之靈秀,氣象之宏偉,皆是其他都城所不可比擬的。
馬車緩緩地行駛在昔日人潮擁擠的官道上,凌細柳撩開車簾,看到熟悉的街衢,商鋪,一時心潮澎湃,感概萬千。
時隔九年,她終于再次回到了帝都顥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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