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大樓上四樓會議室的吵鬧聲還沒有止息,十二號廠房里的吵鬧聲又響了起來。汪成在四樓會議室開二車間的職工大會,二車間造型二組上個月每人的產獎達到十五元,惹得全車間的人罷工了……十二號廠房則是廠長李力康和黨委副書記楊維根在做造型工的工作,要壓縮工時定額,取消調休假給加班費……
電爐子沒有開,烘模房也沒有開,廠房里還是很熱,兩架大鼓風機呼呼地吹著風。金元慶是造型一組的組長,以他為的一幫上海人和湖北人,你一言我一語,大聲武氣在爭辯︰「八小時以內額完成的工時,是應該算加班嘛。」
「算加班就得給調休假。」
「我們不要加班費,本地人願意要加班費那是他們的事,反正我們不要。」
「能夠產額,那是各人的本事,就得要體現多勞多得。」
李廠長耐心地說︰「我也是上海人嘛,我也會探親的,知道每年回一次上海不容易,多一點調休假集中使用方便。現在的問題是調休假太多了、失控了,工廠安排計劃、組織生產都不利嘛。」
生產科趙科長說︰「每年一季度的生產計劃都完不成,春節以後遲遲開不了工,造型工都在上海、武漢耍,影響很大。造型工開不了工,其他更多的人也跟著閑下來了嘛。」
「按理說,調休假就應該調配使用,均衡使用。」勞資科胡科長說,「而均衡調配的權力應該在廠里。如果調休假不與探親假綁在一塊兒用,而是分開來,在生產任務松的時候再用,這樣最好。但增加了回上海的路費和路途時間,個人要受損失,這個問題如何解決嘛?這是個人利益與工廠利益的矛盾,往大處說,是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的矛盾,誰輕誰重嘛?」
「你們自己看看,」李廠長指著牆上的宣傳欄說,「那麼多決心書呢。」
「那是黨員寫的,那幫轉二哥。」金元慶不屑。
「會寫的不寫,不會寫的反而要寫。」
「我們不喜歡那一套。」林立偉 著頭說。「決心哪有技術頂用?」沉默一會兒。他繼續說。「積調休假是要回去與家人團聚嘛。誰願意在這個山溝里頭休息?我們是願意干活兒地。寧願在這兒辛苦一些。也要呆在上海。」
「為了節約路費。只能在春節使用調休假嘛。我們也想分開耍。多回去幾趟好嘛。但路費吃得消哇?」
余林寶建議道︰「調休假與探親假分開用也行。那廠里每年就多報銷一次路費。」
「這哪兒行嘛?」李廠長立即就否定了。
楊副書記說︰「國家有政策。哪能亂來呢?」
胡科長補充道︰「按照政策規定。凡當年與家人團聚時間過兩個星期以上地。本年度就不再享受探親假。而你們地調休假都過了兩個星期。那就應該取消探親假了。這樣對大家更為不利嘛。」……
朱懷根反感廠里頭的作派,他就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兒,乞丐一般點頭哈腰,臉上堆起諂媚的笑,撅著**退進混砂機卸料口那狹小的空間里。他夸張的動作和惟妙惟肖的神態,刻畫了苦大仇深又央求憫恤的可憐相。大家都被朱懷根的表演吸引了,有的指指點點,有的默然專注,似乎被他的肢體語言所打動。磨砂老師父張長貴悄悄從鐵扶梯快步上去,驀地打開卸料門,里面的砂料嘩地涌了出來,朱懷根像在砂浴,也像被活埋。眾人頓時被逗樂了,笑得前仰後合……
「都坐下來說,坐下來說,心平氣和的嘛,」工會的張干事一邊取小砂箱,一邊招呼大家,「坐砂箱、坐砂箱,坐砂箱涼快。」
回過神來以後,金元慶他們仍然氣昂昂的。
賴勝滿不在乎地自言自語︰「管你們啷個爭,反正我每年只能回去一次。」
「你們找萬山市的老婆算是整對了,」葉國興對另外兩個武漢人說,「看來我也得像你們學喲,當上門女婿,再也拖不得了。」
湖北人的家鄉觀念沒得上海人重,撲騰幾年沒用,一般就隨遇而安了。
趙科長放松音調繼續說︰「大家想想嘛,八小時以內干得再多,得再多,算加班總是不妥當的,本來就是八小時工作制嘛。」
李廠長接著說︰「這同時說明,工時定額定松了嘛,有水份,是應該收緊一些嘛。」
夾在中間很難受,車間主任張祖國,副主任王林江,還有技術副主任蔣新中,三個人都不說話。
「你們這麼搞,那不是在鼓勵我們磨洋工呀?」肖立剛不服氣地說,「那行嘛,今後我們就慢慢騰騰地搞,效率高了反而吃虧嘛。」
「同樣的生活,你肖老師父干與吳陽干,工時就應該不一樣嘛,」李廠長說,「因為你們的技術等級和工資報酬不同。」
「那就對了嘛」金元慶立即接過話頭,「如果吳陽與肖老師父完成的時間一樣,吳陽就應該算額,還是由實際能力決定的嘛。」
朱懷根拿氣管子把頭吹得呼呼響,他清理著衣褲里的砂子,一邊平靜地說︰「李廠長的意見不對喲,生活的工時定額對誰都應該一樣,而造型工的能力和效率卻不一樣,要承認差別嘛,承認差別就得承認不同的待遇。」……
顧筱樂結婚過後,就不像過去那麼計較調休假了。犯不著得罪領導,他就不大作聲。
「實在是不行,那就只好壓縮工時定額,」胡科長說,「按照勞資管理原理,工時應該隨著技術進步、工資增加和獎金的放而壓縮,工時定額與技術和報酬是有關聯的。」
「壓工時可以,那你們來干嘛!」金元慶指手劃腳地叫喊,「按照干群關系的原理,干部應該比工人能干,干部應該是榜樣,干部應該吃苦在前,你們就來做個樣子嘛!」
「你金元慶不理解廠里的意思就不對喲,」楊副書記說,「去年你不但評了技術標兵,還加了一級工資,算是拔尖的喲。」
「技術標兵啷恁?」金元慶稍稍放低了聲音,「技術標兵做生活就有效率,技術標兵就該額完成任務,這好理解嘛。」
車間技術員劉開福不滿地幫腔︰「反正我沒得調休假,但我認為,上海和武漢這批造型工也不容易,搞三線建設不能光虧個人嘛,提出調休假的要求並不過分。」
二車間是在罷工,一車間並不是罷工。一車間是因為一批木模的尺寸出了問題,要返修,暫時停了工,李廠長就帶了一幫人來做工作。
吳陽坐在行車的扶梯邊上看熱鬧,機動科的技術員楊澤金來找他。
楊澤金是廠籃球隊的教練,他神秘兮兮地把吳陽拉到安靜的地方對他說︰「廠工會重新組建了廠籃球隊,確定你也進來。今下午開一個短會以後就練球,晚上長山廠的籃球隊要來與我們進行一場友誼比賽。」
吳陽不安地說︰「我得行哪?我的個子不算高,打打爛癮兒球還能混一混。」
「我看你還行,靈活,彈跳也可以。試一試打組織或鋒線,先當替補。」楊澤金說完,拍了拍吳陽的肩頭就走了。走出一段,他回頭又叮囑一句︰「下午哦,子弟小學燈光球場。我已經跟你們車間張主任說過了。」
參加廠籃球隊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光那一套運動服和那一雙球鞋就夠吸引人的……
唐萍在外跨間的行車駕駛室窗口伸出頭來,她控制著聲音喊吳陽,並揮揮手示意,顯得很詭秘。
外跨間的行車是三噸單梁式的,駕駛室不大,但隱秘性好。下半身是鐵皮封閉的,胸部以上三面都是玻璃窗。唐萍與盧小蘭呆在里頭還算寬松,又擠進去一個吳陽就顯得擁擠了。
唐萍把凳子讓給吳陽坐,自己就站著。她問吳陽「這個月拿了多少獎金?」
吳陽說「八塊。」
「你師父比二車間那些家伙精來兮,他沒有完。」唐萍說,「他是想留一些錢今後大家會餐。一些、吃一些,這樣不顯眼,又實惠。」
「造型工多拿獎金該拿,阿咪咪,」盧小蘭說,「你請我們吃點兒糖就行了。」
下頭「哄」地一聲又鬧騰開了,有的罵罵咧咧,有的張牙舞爪。
唐萍伸出頭望了一眼︰「調休假對單身上海職工很重要,我們就算有假回上海也得自己出路費,沒啥意思。」
學徒工不享受調休假,吳陽和盧小蘭就不關心這個事情。
謝林芳咚、咚、咚從扶梯蹬上來,她伸進頭看一眼,回身又鑽進里跨間的行車駕駛室去了。
「你們喊我上來就是問獎金哪?搞得鬼鬼祟祟的。」吳陽認為她們小題大做。
「噓!」——唐萍神秘地掏出一張紙,然後壓低聲音說,「他們湖北佬這次帶回來幾美人小詩,說是武漢市私下里在流傳,現在廠里頭也在傳抄。但他們說不明白,似懂非懂,有的人瞎解釋,我和小蘭也弄不太清楚。」
吳陽接過那張紙,橫過來一看,是盧小蘭的蠅頭小字,抄寫有四小詩文︰
美人孕
自夢熊佔俊,若得嬌慵病久
個里自分明,羞向人前說有
整日貪眠作嘔,榮飯都難適口
含笑問檀郎,梅子枝頭黃否
美人乳
遲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
乍起領環松,露酥胸
小簇雙峰瑩膩,玉手自家摩戲
欲扣不還停,盡憨生
美人嚏
浴罷蘭湯夜,一陣涼風恁好
陡然嬌嚏兩三聲,消息難分曉
莫是意中人,提著名兒叫
笑她鸚鵡卻回頭,錯道儂家惱
美人怒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
驀地間怒容越好
一點嬌嗔襯推倒
甚來由到底不曉
吳陽看了笑,也看得心里虛,他問她們︰「你們想弄明白呀?朦朧一點兒更有意思嘛。」再看一會兒,他又說︰「你們想弄懂,我還不好意思說喲。」
「說!」唐萍手一揮︰「這兒就我們三個人,說!」
「真要說啊?」吳陽瞟一眼盧小蘭,她感到有點兒異常,或有什麼忌諱,她就繃著臉不作聲了。
「嗨!這有啥說的?一看就明白嘛。」吳陽馬上就顯得滿不在乎了,「孕,乳,嚏,怒,一看就明白嘛,美人懷孕,美人戲乳、戲乳就是耍**,美人打噴嚏,美人怒,就這些意思。」
「說具體一點,快說,就說第一,」唐萍急切地催促,「你看嘛,啥子‘熊佔俊’,‘個里’,‘羞向’,還有‘檀郎’,‘黃否’,這些、這些,我們啷個搞得懂嘛?」
「那我就說第一,」吳陽定了定神,「只說第一哦。」
他像講故事一樣,漫不經心地解說道︰「有一個美女,她夢見自己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兒,醒來以後就顯得嬌羞又慵惰,像生了一場病似的。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真的懷孕了,但羞于向別人說。後來,這個美女整天就貪睡,想嘔吐,再好的飯菜都不想吃。她笑著問自己的情郎,梅樹上長的酸梅子成熟沒有?她想吃酸果子……」
「哦,這意思啊,狗東西,那個姜豐華而不實,還大學生呢。」唐萍說,「他給我解釋‘自夢熊佔俊’,意思是自己做個夢被狗熊**了,瞎講。」
「嘿!這個故事好听。」盧小蘭笑道,「哦,檀郎就是情郎喲。我們還查了字典的,沒搞明白。」
唐萍說︰「字典上說,檀是一種植物,檀郎我們就搞不懂了。」
「檀郎就是情郎或丈夫嘛,」吳陽解釋道,「有個成語,叫檀郎謝女,就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意思,指才貌雙全的情侶或夫妻。」
謝林芳從行車門外擠進一顆頭來,她若有心得地說︰「是啊!我曉得啦,上海有句老俗話,女人找男人叫‘搭心子’,男人找女人叫‘搭殼子’;男才是內容,女貌是形式,檀郎謝女就是內容和形式的統一了,呱呱叫。」
「伊拉兩家頭有了牽絲!」吳陽與盧小蘭的情分,兩個師姐心知肚明。
「嘿嘿,是的、是的,‘心子’與‘殼子’配齊了。」唐萍拍一把盧小蘭的肩頭,「你兩個就是檀郎謝女嘛!」……
熔煉班的陳萬全在那邊招呼行車,要搬運一大捆鋁錠,何堯碧正在準備吊鉤。盧小蘭臉上的紅暈泛起,她摁一聲電鈴,立即操縱著行車,轟轟隆隆地開了過去……
後來,吳陽私下里對盧小蘭說,那幾美人小詩太資產階級情調了,他就把一抄來的無產階級情歌送給了盧小蘭——
戰斗的愛歌
1
我獻上一棒艷紅的玫瑰
讓它在姑娘的胸前開放
我把這噴香的葡萄酒
給年青的新郎斟上
樂隊請停一下
孩子們不要嚷
把杯子舉起來吧
可是別慌
先听我把歌兒唱
我不唱杯中的美酒
什麼酒能有新人的心甜
我不唱胸前的鮮花
什麼花能比上新娘的臉
我要唱一戰斗的愛歌
獻給今天和明天的新人
獻給這新婚的夜晚
2
把花朵當杯斟上露水
望心坎澆上幾杯哪個不會
愛情啊不是花啊不是酒
你是雪地露營中的野火
夜行軍里天空的星
你是旭日旁的朝霞
河水中的浪花
誰要是在歷史的巨頁上
只留下斑斑淚痕
誰要是只盯著愛人的睫毛
象醉漢東倒西歪
他啊就唱錯了愛情之曲
真正的愛情
不唱在北海的冰場西湖的水艇
戰斗的愛歌
唱在那酷熱的沙漠中
你如覺著
她的手臂從你的臂中滑下
倒在沙漠昏迷不醒
你就扶起她
用愛情的歌
潤濕她的心
真正的愛情之歌
不唱在夏日林蔭大道山村的小溪旁
戰斗的愛歌
唱在那暴風雪掀舉的海船上
要是他手上無力心里冷
你就用愛的火焰
把他的心重新烘暖
不只看見
他胸前掛著勛章
手里捧著獎狀
你才在鮮花上再獻朵鮮花
贊歌把愛情來唱
你要是看到他
在生活的道路上跌了跤
身上有泥臉上有血
不要走開
把手放在他的額頭
讓他鎮靜清醒
使他在你的身上
重新獲得生命
3
愛情是什麼
是考驗是斗爭
有多少涉過重洋的老水手
在這塊礁石上遇了險
在愛情的歌譜面前
誰能一聲不響
在愛情的鏡子下面
誰能把自己的靈魂遮掩
你將在他的身上
看到真正的你
不管你願還是不願
你都要為了每個內疚
在良心上留下烙印
每當天陰下雨落雪起風
這烙印會裂開傷口沁出血珠
不要輕易地吐出這個字——愛
只有真正經歷了人生
你才能說︰「我懂愛情」
不要照別人的淚光
在自己的鬢角上插上鮮花
不要站在孩子的搖籃旁
對她說謊
美貌中還有美貌
青春里更有青春
榮譽上還有更大的榮譽
有誰能把這「幸福」的尺度固定
只有這雙眼
才永遠像夏天的太陽
透進了澄清的湖水
這樣透視著你的心
只有這雙手
才不管赴湯蹈火
雪山草地
永不把你的手兒放松
真正的愛情啊
皺紋白遮不住
時光日月磨不掉
驚濤駭浪推不動
4
愛情啊你是海洋
你能載著希望的帆船遠航
可也會覆滅精巧的游艇
你有金色波濤里的日出
可也有擊碎白雲的巨浪
……
多豐富啊多寬廣
誰能敢說這短歌
就能把愛情完美歌唱
樂隊奏起來吧
孩子們唱吧
讓我們舉起酒杯
為了真正的愛情
戰斗的愛情
——干杯
盧小蘭回到家里反復琢磨這詩,一晚上迷迷糊糊的,第二天上班好久不說話。後來她問「戰斗的愛歌是哪兒抄的?」吳陽說「詩刊」。
沉默了好久,她自言自語︰「我要看詩刊。」
接著,她又對吳陽說︰「你訂的那些雜志我都要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