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食堂里放內部電影《今日空軍》和《前哨》。科教片子,並不好看,搞得那麼神秘。吳陽只看了一小半就出來了。
金元慶纏著賴勝給他理,他們也出來了。
回到寢室,隔壁的老耗子大叫︰「吳陽!菜花妹兒找你。」
古菜花坐在吳陽的藤椅上,顯得心事重重又怯生生的。她個頭適中,人顯瘦弱,似乎營養不良。但氣色純正,精神飽滿。剛剛平靜下來,她感到不合適,馬上起身把藤椅讓給吳陽坐,自己背靠窗子坐在木凳上。
吳陽隨和地說︰「你很大方的嘛,啷個今天變得拘謹了?」
想了想,她說︰「我是來給你找麻煩的,就怕你為難。」
「沒事兒、沒事兒,」吳陽說,「你利利索索一個人,格外有多大的麻煩?說。」
「我想考大學,找你當老師。」
「哦,這事兒,拜師啊。」吳陽說,「你啷個想起來找我,你並不了解我嘛。」
「我有幾個東山廠的同學,已經在廠里上班了,他們都說找你合適。」
「我只是一個工人,我們廠有那麼多大學生呢。」
「我那些同學說了。他們外地人地心思都不在這兒。又很高傲。不可能幫我。」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前幾天在食品站公路上。我遇到盧小蘭。她也說只有你能幫忙。」
「你想好了。相信我?」
「相信。我感覺你很仗義。別人也說你行。」
「古家中學你地那些老師,你啷個不去找?」
「嗨。我就是他們教出來地嘛。不得行。去年地高考我參加了。差一百多分呢。」
「哦。差一百多分。」吳陽想想。說。「你究竟有不有讀書地天分我不曉得。需要試一段。關鍵要吃得苦哦。」
古菜花頓時來了精神︰「我可能沒得天分,但就是能吃苦,我也喜歡看書。」說話時,她的目光在吳陽的那只竹書架上瞟掃。
走廊上的燈光較弱,賴勝為金元慶理的地點就移到屋里來了。賴勝來自農村,听了古菜花的意思,他就有些感動。貧困中的村姑,想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的不多。賴勝怕吳陽謝絕,他就給吳陽戴高帽子︰「菜花妹兒還算聰明嘛,你找吳陽幫你,算是找對人羅。」
古菜花一下子就活躍了,她高興地問吳陽︰「這麼說你同意了?」
「同意了,試試看嘛。沒準兒我還會成為一個伯樂喲。」吳陽又說,「其實麻煩不了我多少,關鍵是你自己努力。我給你說要求,你不折不扣去做就行了。」
她覺得自己變得正宗了,就在房間里走動起來;或許是坐那兒憋屈,想活動活動。「我家里有一堆破書,我看不懂。下回我提起來給你看。」她心不在焉地嘀咕。
「你家哪兒來的書?」
「我老頭兒說,是破四舊的時候,在古家場查抄的。那時候,我老頭兒是支部書記,他們就扔了一捆書到我屋頭。我不曉得有不有用,反正我看不太明白。」
「你翻過的,大概啥意思嘛?」
「好像說的陰陽五行,什麼經、什麼卦、什麼爻的,還有講啥子術的。我老頭兒沒啥文化,他听說是一些算命的書。」
「你說你喜歡看書,你過去都看過哪些書?」
「《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這些書都看過。」
「看懂沒得?」
「看懂了。反正我感覺看懂了。」
「幾部名著你喜歡哪一部?」吳陽問。
「我不喜歡《西游記》,」她說,「《西游記》是寫給小孩兒看的。」
金元慶老老實實低著頭,任由賴勝的打理。他不甘寂寞地問古菜花︰「你對三國里面的哪些人物有好感?」
她想了一會兒,說︰「龐統,我一直覺得龐統靈活應變的才能要比諸葛亮強。比如在入川以後,劉彰和劉備之間的微妙關系變化無常,龐統總能制定出最合適的應變策略。最終二劉在涪水反目,劉彰已經開始著手布置對付劉備了。這時候龐統制定了三個計策︰上策輕騎直取成都,中策立馬攻克涪關,下策回去。在危機時刻化解了劉備的困難,劉備從此更加倚重龐統了。可惜英才命短,龐統死了,死的時候才三十六歲。如果他活到諸葛亮那個年齡,一定能為蜀漢政權做更多的大事情呢,或許能改變蜀漢的命運也說不定。」
三個男人一時語塞口啞。
她讀書很用心,吳陽雖然不動聲色,心頭卻已經熱乎起來。
「《紅樓夢》里頭有好些優秀的女人,」吳陽問,「你最喜歡哪一個?」
她毫不猶豫就說出了一個名字︰「紫鵑。」
「何以見得?」吳陽漫不經心。
「她不自卑,大氣,高貴。紫鵑的精神很難得,她並不因為自己的低賤而失去尊嚴和志向。」
「繼續說,」吳陽鼓勵她。
古菜花想了一會兒,又說︰「紫鵑,是大觀園里頭精神最健康、思想最干淨的女孩子了。她正直善良,細心體貼,處處為別人著想。所以,曹雪芹用了一個‘慧’字來評價她。林黛玉固然優秀,但她愛走極端,多愁善感,紫鵑比林黛玉就要豁達得多了。同時,紫鵑不自卑,處于奴隸地位而沒有奴性,這一點尤其珍貴。晴雯多麼精明好強的人吶,小姐的身子不甘于丫鬟的命運,但晴雯就不如紫鵑;晴雯只是處處在爭一口氣,努力要擺月兌奴隸的低賤身分,而紫鵑在思想深處就沒有把自己當奴隸。她對林黛玉好,但她不是以奴隸思想去尊重林黛玉,而是把林黛玉當作自己的朋友去關心愛護的,她天然有一種平等的情懷。實質上啊,紫鵑的貴氣和大氣,決不遜于林黛玉……」
吳陽受到了刺激,他暗自承認,自己讀《紅樓夢》,沒有古菜花那麼用心。
金元慶和賴勝更是驚得說不出什麼來,理結束了,他倆只是默默收拾自己的行頭,時不時以驚賞的目光瞟視一眼古菜花。
「給你嫂子說,做豆腐花來賣。」金元慶還忘不了這個。
古菜花笑笑,沒出聲。
「賈寶玉可愛不可愛?」吳陽繼續問。
她干脆說︰「不可愛。賈寶玉就像你們廠里頭有些上海男人,不可愛。」
「啊!」金元慶一邊用扇子拍打身上的頭一邊叫了一聲,「你觀察得那麼細致?你接觸上海人不多嘛。」
古菜花傻笑,她判斷得出來,金元慶是上海人,賴勝是湖北人,但他不回避上海人。她說︰「鄰居嘛,這麼多年的鄰居了,我曉得上海人。」停了一會兒,她又說,「我說上海人像賈寶玉,並不是貶低他們,我只是覺得他們說話和行為風格像。說他們像賈寶玉其實是抬舉,只是他們都有些瑣碎、小氣和矯情。」
「男人應該陽剛一些,陰柔了不好,」吳陽說,「我也這麼看。」
古菜花似乎受到了鼓勵,她就由著興致繼續說︰「你們看嘛,那些上海男人溫情脈脈,柔情蜜意,娘娘腔調,就像賈寶玉嘛。據說,上海男人還擅長裁剪縫紉,編織毛衣,燒菜做家務,就像我們這兒的女人持家。持家女人也有大氣的,而上海男人小氣、瑣細的多。他們買豆腐經常只買半塊,甚至只買半塊的一半,我看不慣。」
停了一會兒,大家無話,她又接著往下說︰「賈寶玉,名字都是嗲聲嗲氣的,成天與女人攪在一起,有多大出息?寶玉葬花,更是女人味兒十足。他甚至用湘雲洗過臉的水來洗自己的臉,這種對大男人的叛逆,我覺得沒啥意思。男不男、女不女,亂了性,也會亂了套。鄙棄功名利祿,清高得月兌離了現實,走得太偏僻了嘛……」
「不說這些了,」吳陽打斷她的話,「你也得現實一些,不要沉浸在名著里頭。把讀小說的勁頭用來學功課,準備高考吧。今年的高考你參加不參加?」
她的聲音和表情頓時弱下來︰「今年可能不得行,來不及了。去年失敗以後,我已經灰了心的,功課就沒有動,只是讀了不少小說。」
「那就準備明年吧,盯死一九七九年高考,我對你有信心,你自己要進入戰爭狀態。」
沉默一陣,吳陽趴在三抽桌上,寫下了一串書目,他交給古菜花說︰「這是一個月的作業,先把這些書讀完再往下說。每一周寫一篇讀書心得或作文,一千字以上,我要檢查喲。」
想了想,他又說︰「數學的復習,下次來我們專門談。你得考文科。這些書,到下頭俱樂部的圖書室去借,用我的借書證。如果不夠,我再給你搞幾個借書證。」
金元慶接過話︰「我這個借書證也拿去用嘛,反正我不愛看書。」
吳陽說︰「借書證我多,車間里那些轉二哥的借書證我搜來了十多個。」
「不是本廠職工,就算有借書證也可能借不出來喲。」賴勝提醒道。
吳陽想了想,問古菜花︰「張晶,劉惠珠,楊霞她們你認識不認識?是不是古家中學的同學?」
「是的、是的。」
「就是她們在管圖書室,」吳陽說,「回頭我給她們說說好話,把書借給你。有些書我這兒有,待會兒你帶走。」……
吳陽和金元慶躺在床上說「瞎話」——燈已經熄滅了,他倆熱得睡不著。
「那個菜花妹兒是塊上大學的料。」金元慶感慨道。
「上帝待她還算厚道,把她困在貧苦的農村,同時又賜予她智慧。」吳陽有感而。
「田墩狗,她家在農村算富實的,‘豆腐西施’嘛。」
談到廠里這幫上海子女,一味抱怨命運不公,理不清的鄉愁情緒,有條件卻沒有讀書的**,他倆有一搭沒一搭聊個沒完……
吳陽到底還是把涼板搭到雙杠上來睡了。和尚廟外面的草坪,在大樓和籃球場的北頭;草坪上有一副吊環架,一副高低杠,一副雙杠,一架單杠。草坪上的草芥是蔓生的野草,露出一塊塊高低不平的黃土,像癩子頭皮;腳步踐踏少的邊緣地帶,野草就茂盛。
對炎熱的反應人人都一樣,大樓的一些窗戶還亮著燈光。球場和草坪上光影斑駁,有幾堆人還在聊天、喝茶。
三個上海師父距雙杠很近,其中兩人對坐在護欄矮牆上,一人站著。陣陣親狎柔軟的上海鳥語,嘰嘰咕咕的像鴿子在嚷嚷。吳陽听不太明白,好像在說吃虧、虧損什麼的。他感覺他們可憐,確實是虧損了,虧損得就剩下了鄉音,就余有那麼一點點尊嚴。
雙杠上雖然有涼風,吳陽仍然睡不著。因為懸空而不塌實,太高了沒有安全感。他又翻身跳下來,一手提著枕頭,一手拖著那塊涼板,走過籃球場,把涼板擺到蓄水池上面的預制板上頭,這才整落實了。蓄水池不算小,長方體形,專為和尚廟建的。一排大號水龍頭的接口大多封堵上了,只有兩只能用。吳陽嘩嘩地沖了個腳,又澆一把臉,又才躺回到涼板上。他蹺腳搭掌,仰面望天。夜空深邃,繁星微弱,像是在神秘地隱顯或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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