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吳陽感到意外的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師父金元慶,這回也翻船了。金元慶翻船,與避孕套有關卻與女人無關,是因為他用避孕套做了一對沙椅子。
金元慶做避孕套沙,吳陽一開始就曉得,但他並沒有在意。做沙是在四樓上的一個房間,吳陽不曉得金元慶的進度和具體情況,只听他斷斷續續在咕叨,說是做好以後還找羅家良幫忙托運回上海。
所謂避孕套沙,是指沙的坐墊里塞避孕套,那就要用好多避孕套來填充。本來做沙坐墊的工藝,一般是固定沙彈簧,墊入棕毛或舊棉絮,再蒙幾層麻袋和沙布。但金元慶為了省錢,他就反復琢磨這事兒。沙墊子的功能主要就是柔軟、有彈性嘛,只要坐上去舒服就好,完全可以用替代物。為了降低成本,想去想來,他想到了避孕套。
避孕套的質量和彈力都很好,這他當然曉得,衛生所又免費領用,那不是替代彈簧和棉絮最好的材料嗎。說干就干,他開始隔三岔五地去衛生所要避孕套。雖然他是一個分居的單身漢,但為了省錢,就厚著臉皮偷偷模模去求醫生。
衛生所有六七個醫生和護士,後來,他們無意中說起金元慶,現他從他們手上都領過避孕套,有時候一領就是一盒。這就怪了,一個單身漢,他天天都要去軋姘頭哇?也用不完嘛,每天搞兩次?搞三次?他的性能那就太棒了!就連任典章都自愧不如,他吃驚地想︰「搞野雞還用避孕套?蠻紳士的嘛。」就這樣,在那一段時間里,金元慶背了個「竊玉大盜」和「破鞋專家」的臭名聲,暗地里實施著自己的創新之舉。
他的工藝是,把坐墊做成二十厘米深的木框,里面塞緊吹了氣的避孕套,面上再蒙一層舊棉絮和沙布,蠻適意。開始坐上去太軟,吳陽就建議道︰「避孕套里少吹氣,可能就不會那麼軟了。」金元慶試一試,果然好。避孕套里少吹氣就得多耗套子,只能繼續偷偷模模找醫務人員。
本來好好的,神不知鬼不覺,壞就壞在貪心上。金元慶做成那一對沙後還不知足,想儲備一些套子今後以新換舊,于是繼續去要避孕套。衛生所的所長不再是任典章了,他們就把這個情況反映到了政治處,政治處把金元慶叫上去好一頓呸整。最開始他死不吐口,但半年里他一人領走的避孕套佔全廠一半這個事實,把他噎住了。政治處的李玉堂說了,如果一只避孕套代表一個女人的話,那他的罪行可就罄竹難書了!他想想,問題確實太嚴重了,那麼大一堆女人的冤情他背不起,惹一身的腥臊氣。權衡下來,他就老老實實說出了真相……
殊不知,真相對他更為不利︰「破壞計劃生育」的罪名壓得他氣喘吁吁的,他差一點兒進了勞教所。最後,還是廠里心軟,上海頭頭對上海骨干也有些袒護,就給了金元慶一個留廠查看一年的處分……
「行哪、行哪,」吳陽寬慰道,「只要不減工資就行嘛。」
從那以後,金元慶就蔫兒了。
無奈之下,軍工廠也搞起了民品。據說,陵山機械廠在生產縫紉機配件,雲山機械廠干上了自行車飛輪,長山機械廠也開始生產電風扇了,而平山廠的鐵皮保險櫃已經上市……
下半年。十二號廠房地生產任務略有回升。除了少量地軍品外。明年有六百套電風扇鑄件。定子後罩殼、支架盤、後端蓋等等。技術好點兒地造型工才能分到做軍品。吳陽一天就能做五個kr底座。五個kr底座有八十個工時。而每天地基本工時量是四十個工時。這樣。吳陽九月份地產獎金就有三十七元。在車間里要算高地。
七六年底進廠地那批學徒工都在準備轉正考試了。轉正地考核總成績分三部分︰平時工作表現地鑒定佔百分之三十。這是虛地。幾乎大家過關;而實際操作佔百分之三十。政治常識佔百分之二十。生產技術理論佔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說。考試分「應知」和「應會」兩種。就是筆試和實際操作考試。一般學徒工不怕筆試。擔心實際操作上地失誤。上頭已經透了風。這次造型工地實際操作考試。可能考車板造型。車板造型平時沒有搞過。靠基本功地揮和臨機反應。吳陽曉得車板造型地操作程序和要領。從書上看地。金元慶也說過。但從來都沒實際做過。所以心頭就有些緊張。他寧願考復雜一些地箱體、殼體類操作。平時就做過地。手熟;而考車板造型就吃不準了。
雖然金元慶打蔫兒了。但他吃準吳陽地出師考試沒得問題。他心定。
上午趕場。吳陽去場上地郵電所預訂了明年地雜志。拿了高獎金。吳陽高興。他一氣訂了六本雜志。花了十六塊多錢。他還特意增訂了一份明年地《大眾電影》。《大眾電影》是惟一一本有彩頁地娛樂雜志。在今年第5期地封底上。刊登了英國電影《水晶鞋與玫瑰花》地接吻劇照。在廠里引起了軒然大波。新任黨委書記姜守業。憤世嫉俗地了好大一番非議。害怕再造成不良影響。明年地《大眾電影》。政治處就不讓工會訂了。
宋文興和毛天寧陪著吳陽。他們一邊走一邊探討轉正考試上地事兒。
「圓地七等分你搞出來沒得?」毛天寧問。
「沒有,」吳陽顯得很沮喪。
據說圓的七等份是很難分的,而宋文興的木模工筆試和造型工車板造型,都會涉及到圓的等分。
「還有一道難題,」宋文興說,「左視圖和俯視圖都是回家的‘回’字,你能不能畫出它的主視圖和立體圖?」
毛天寧不屑地說︰「主視圖有了立體圖就好畫了嘛。」
宋文興抵他一句︰「你畫嘛!把主視圖畫出來嘛。」
吳陽一邊走一邊翻閱郵電所開的訂費收據,想想這道題並不簡單︰「嗨,轉正考試是二級工的標準,哪有這麼難的題?」接著他又對宋文興說,「識圖方面的難題,你們木模工應該最拿手嘛,你都不會,我們造型工還混得下去呀?」
李喬亞從後頭趕上來,他身後跟了一個肩扛兩塊木料的農民。
「嘿!請教大學生一個難題……」
李喬亞也皺緊了眉頭︰「回家的‘回’字啊?再想想,回頭我想好了再說。」
「兩塊木料多少錢?」毛天寧問。
「便宜得很,七十斤糧票。」那個農民搶著作答。
「這麼厚兩塊木料才七十斤糧票, 、 ,你李喬亞真能欺負人羅。」宋文興開玩笑說。
「七十斤糧票,我讓給你嘛。」李喬亞忿忿的。
「我哪兒需得著?暫時需不著。」木模工對木料有職業性敏感,宋文興說,「這是兩塊上好的水杉木呢。」
吳陽轉身對那個農民說︰「是便宜嘛,雙方都合算,七十斤糧食,你得流多少汗水喲。」
「少吃七十斤糧食,我會少長多少肉哦。」李喬亞說,「都是從嘴巴里摳出來的,從身上剮下來的。」
毛天寧不同意他的說法︰「你那種算法不對喲,多吃七十斤糧食,你也長不了多少肉,還不是變成糞便屙出來了。」……
圓的七等分,最後還是古菜花分出來了,雖然她費了一些工夫。
晚上,在吳陽的房間里,幾個造型工、木模工,倒給古菜花當上學生了。吳陽的三抽桌上擺了紙張和圓規、直尺等繪圖工具,直到大家都會了,古菜花才罷手。能分七等份,其它的等分就不在話下了。
「菜花妹兒真是一塊上大學的料呢,不錯、不錯。」
「哪兒羅?我只是吳陽的學生,他才是老師。」古菜花的神情謙虛又忸怩。她感嘆道,「你們的工作真好,用得到這些知識。」
「老師並不處處比學生高明嘛,」吳陽說,「我們那個肖老師父,技術權威,就不一定做得出這些題。」
「那到是,」金元慶附和道,「我也做不出七等分。」
「紙上談兵好整,具體到實際操作,在砂型上均分並不容易,砂型上的誤差比紙上要大得多。」毛天寧說,「方法對頭,手感不好還是不行。」……
三抽桌上有一摞吳陽手抄郭沫若的《女神》和《海涅詩集》的稿紙。《女神》已經抄完了,《海涅詩集》只抄了一大半。原本是黃的老版本,借來的,別人催要得急,吳陽在趕工。
一屋的男人都開玩笑說,吳陽是心中有個女神,才下得了苦功夫來抄。
宋文興斂容息氣地翻看《海涅詩集》的插圖。那些隱隱約約、曲線性感的女體插圖,令人想入非非……
三車間的秦有根和二車間的魯建軍,神秘地鑽進屋里來,秦有根壓低聲音對金元慶說︰「嘿,我們又來整狗肉吃,給你鼓鼓氣,提提精神。」
魯建軍說︰「天氣涼快了,正好吃狗肉。用電,你這兒插孔也有呢。」他站在吳陽的窗口,悄悄指了指外頭兩只正在覓食的狗說︰「這個位置正合適。」
金元慶說︰「我們屋里向沒得電線,也沒得骨頭。」他心不在焉。
「我們去拿。」說完,魯建軍和秦有根匆匆忙忙出去做準備工作去了。
「嘿!」坐在藤椅上愣的吳陽拍拍腦袋叫了一聲,「那道題我想出來了!」
「哪道題?」毛天寧問。
「就是宋文興出的那道題,回家的‘回’。」
「畫嘛、畫嘛,你畫嘛。」宋文興和毛天寧都來了興趣,古菜花也把腦殼湊了過來。
吳陽一邊畫圖一邊說︰「左視圖和俯視圖都是回家的‘回’字,它的立體圖就應該是一只小直角三角體的斜面,對稱地扣在一只大直角三角體斜面的正中間……你們看嘛,就是這個圖。」
「哦!」……
「這下對了、這下對了。」大家躊躇滿志。
吳陽又補充道︰「立體圖出來了,主視圖就一目了然了嘛。」接著他又畫出了主視圖,就是一只小直角三角形的斜邊,重合在一只大直角三角形斜邊的正中。
古菜花也看明白了,她嘀咕道︰「你們的工作真有意思。」
吳陽鼓勵她︰「莫羨慕我們,你今後的工作肯定更有意思。」
秦有根和魯建軍又回來了,他們拿一捆電線,一根臘豬骨頭,可外頭的兩只狗已經不見了。「沒得關系,把燈關了,等一會兒狗還會來。」
「吃狗肉旺火氣,我們給你沖一沖霉氣。」秦有根諂媚地拍了拍金元慶的肩頭。
古菜花見大家在忙活這一檔子事兒,就主動告辭回家了。
「太晚了嘛,把狗整出來吃了,天也就要亮了。」吳陽有點兒抱怨。
「沒事兒、沒事兒,通知了明天停電,反正干不了活,上班還不是耍?」
大家都曉得,秦有根那麼積極,是想謀取那張狗皮。秦有根過去經常約吳陽或其他人合伙打狗,後來才展到用電。最開始吳陽不曉得他的用意,他只是說「你得狗肉,我得狗皮。」吳陽想想,還算合理,大家合伙打狗,利益均沾。後來吳陽才明白了,自己得的狗肉是大家吃的,而那張狗皮是秦有根一人獨得。據說,每年秦有根把積下的狗皮帶回上海,還要賣不少錢呢。秦有根自己也揉制狗皮,然後做成狗皮帽子,賣四、五塊錢一頂。廠里一些職工戴的狗皮帽子,主要出自他手。還有家屬區的陳光太,也在干這事兒。整狗皮帽子來賣,伊拉上海人頭子活絡。
那一捆電線是用來電狗的專用線,線頭**著一段纏骨頭的銅芯,一邊接上了正規的電插頭。把豬骨頭在銅芯線頭上纏牢了,像魚餌一樣扔出去,落在水泥樁子支著的鐵絲網下頭。魯建軍扯熄了電燈,秦有根躲在窗口邊望風並指揮通電,里頭的吳陽手執電插頭,候在插座邊上坐等。
人多了反而不好,毛天寧和宋文興就知趣地要回自己的房間,他們說︰「等會兒再來看戰果,我們等著要吃狗肉的喲。」
等了好久沒得動靜,躲在窗口邊的秦有根卻很有耐性,吳陽則與魯建軍輕聲吹起牛皮來。
秦有根也轉過身來,用上海土話悄悄與金元慶閑聊。
說著說著,電線被拉得呼呼響!秦有根立即回頭認準了是狗,他馬上喊吳陽「插電!插電!」
隨著窗外「噗」的一聲悶響,魯建軍扯燃了電燈。秦有根還在叫︰「再通會兒電、再通會兒電。」吳陽把電插頭小心地從插座孔里拉出又塞進,反復幾次就差不多了,那只躺在地下的狗沒得動靜,死巴巴的。
剝狗皮剮狗肉,是秦有根和魯建軍的活兒,他倆在籃球場蓄水池那兒完成的。一只狗吃不完,只紅燒了大半只,自然又是在吳陽的房間里整。
魯建軍搞烹飪很在行,作料也是他拿來的,有干紅辣子,花椒,生姜,芫荽等等。
毛天寧和宋文興早早就下來等狗肉吃了。
聞到了狗肉和作料香味兒,老耗子和鐵腦殼也鑽了進來。「煤油爐子炖這麼大一鍋狗肉,那不炖到哪個時候哇?」他倆頓時就灰心了,「算了、算了,莫耽擱我們的瞌睡。」說完就回去睡覺了。
狗肉炖了兩個小時,才勉強可以吃了。都等不及了,明天還要上班,每人就撈了一碗,酒也不喝,光吃肉。
「味道還可以,就是咬不動。」
因為味道還可以,雖然咬不動,人人不願舍棄,就硬著頭皮與倔強的狗肉掰牙巴勁。
「狗肉咬在嘴巴里好像有彈性,你一咬它就蹦。」
「味道還不錯,越咬越來勁兒。」
「真費勁兒,不吃完又不甘心。」
「管它媽的喲,咬不爛就整塊兒吞,塞進肚兒里煨爛。」
人人吃得「噗嚓、噗嚓」響,像生吞活剝的聲音。雖然費勁兒,但口感得到滿足,肚兒里也很實在。
金元慶溫和一些,肉咬不動他就不吃了,只是喝了一碗湯,麻辣燙, 響。
吃不完那一大鍋狗肉,大家囫圇吞棗似的把自己碗里的嚼完了事兒,然後就紛紛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洋相就出來了。除了金元慶以外,大家都牙疼,腮幫子也痛;不停地刷牙、剔牙,有的人牙根都剔出了血,牙齦腫……就連中飯和晚飯也不能吃,嘴巴動不了。
下午,金元慶把剩下的半鍋子狗肉,端到一道門警衛室,在煤炭爐子上再炖兩個小時,終于炖得透熟,正宗的狗肉香味兒就出來了。
晚上,金元慶喊了王俊生,加上老耗子、鐵腦殼,他們四個人美美地飽餐了一頓,「酒醉後來人」。狗肉陽性重,果然把金元慶暖得神清氣爽的。
後來,盧曉劍來吳陽這兒耍,把剩下的那一腿狗肉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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