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軍工 第三十二章 出師考試

作者 ︰ 吳少明

地區軍工部撤銷了,由北京的第g機械工業部和重慶第g機械工業局,直接管理各軍工廠。江峰調到成都一個軍工物資站去當書記,他先走一步,一家人隨後漸次調動過去。因為小斌明年轉到成都讀初中,轉學和升學要考試,謝孃孃就要求吳陽每個星期天都得去她家,為小斌復習功課。

江峰走之前,給東山廠的繼任黨委書記姜守業寫了一封信,要吳陽轉交。信封沒有封口,吳陽就看了,江峰向姜書記推薦吳陽擔任廠團委書記……吳陽感覺干這事兒挺別扭,靠別人拉扯,算個啥呢?不硬氣,他不願走這條路線。

那個年代工廠里的口號多,諸如年初「開門紅」,年中「紅五月」,年底「大干四十天」之類。生產任務都沒得,一車間年底的「大干」就是砸廢品,再把砸碎的廢鋁熔化成鋁錠,造型工都干上了熔煉工。

這天下午,大食堂里又在開職工大會,據說是放工會會員證和計劃生育獎。吳陽和盧小蘭都沒有去參加大會,他倆又坐在砂箱壩子上吹牛三。

砂箱壩子上那個高壓釜,像是一只橫躺著的大坩堝或大鋼包,吳陽與盧小蘭在高壓釜里頭或砂箱壩子上的約會,兩個師姐就戲稱為「鋼包相會」。因為冷,他倆開始坐在高壓釜里頭的。後來太陽出來了,他倆也鑽出來了。有太陽,暖融融的。

盧小蘭看了江峰寫給姜書記的信,立即就表態說︰「你莫去搞政工工作,當翻砂工不是蠻好嘛,我們一家人都對政工干部沒啥好感。」

吳陽又想起了她的家史︰「‘三員干部’是啥意思?」他好奇地問。

盧小蘭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跟著淡淡一笑︰「你是想了解我爸爸呀?‘三員’,據說五十年代上海的優秀男人,政治上黨員,工作上技術員,工資上百元……」

盧金科,大連航海學校畢業,學的航海專業,一畢業就到東海艦隊任職,定級少尉軍官。因為業務技術上很強,不久就提拔到大尉正營職的艦長崗位,可謂少年得志,春風得意,典型的「三員」男人。與楊瑜英談戀愛並結婚,就是在那個時候,江東造船廠海軍軍代表做的媒,楊瑜英是江東造船廠技術科的描圖員。

東海艦隊第一任司令員陶勇,十分重視軍事技術和業務工作,盧金科自然就成為了他的得意艦長。直到現在,盧金科家里還存有他與陶勇等艦隊長的合影照片。當時艦隊高層人事和政治上的矛盾斗爭激烈,政工干部愛整業務干部。在一次黨小組會議上,盧金科言說︰「軍人應該以軍事素質和業務技能為主,政治上的事情考慮多了影響軍事人格的塑造,不一定妥當。」這話惹了大禍。以師政委為的一幫政工干部,抓住把柄就整他,說他是白專典型,漏網右派……加上爺爺在舊海軍里面干過,伯伯軍校畢業當過偽警察,盧金科又被定為「三代軍閥」,雪上加霜。在「四清」末和「文革」初,就被開除黨籍,降職降餃,譴回原籍;回到老家福建長陽縣,在長陽軋鋼廠又從做臨時工開始,後來才轉為正式工人……

家庭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兩地分居,三個孩子由楊瑜英一個人拖著,要不是有五年軍齡的三千多元轉業費,是過不了那道坎兒的。

盧金科想調回上海幾乎不可能。而楊瑜英拖著三個孩子到福建長陽安家。不但也有困難。而且心有不甘。三線建設給家庭團聚帶來了機遇。當時。江東造船廠動員骨干支內地優惠條件之一。就是可以解決分居問題……就這樣。盧小蘭和盧曉劍跟隨支內地父母來到了東山機械廠。上海只留了一個小妹妹盧小玲。由楊瑜英地母親帶著。

盧小蘭地幼年是幸福地。但她似乎記不得了。她記得地。只是顛沛流離地生活。和令人喘息地家庭困難……

吳陽默默听著。不附和。也不提問。到後來。他干脆不想听了。心頭憋悶。「不說這些事兒了。」他打斷她地話。「擺一些輕松點兒地事情。」

「哪兒有輕松點兒地事情?」盧小蘭說。「到這個山溝溝來以後。我們一家人又後悔了。沒想到這麼陌生和荒涼。雖然一家人團聚了。但這是共苦而不是同甘。」

所有地遐想都變得蒼白了。吳陽完全體會得出來。

盧小蘭扯一根節節草在手里絞動。心思很重。

「全國一盤棋」,一切都是「計劃」出來的,而人的命運卻不在計劃當中。吳陽想到這兒,心頭茫然無序。

盧小蘭又說︰「這個山溝溝里頭,看起來過得輕松,其實沒得輕松的事兒,每一件事情都很沉重。」她顯得很深沉,很負擔。

吳陽有點兒理解了,為什麼她對社會上所有的事情持懷疑態度?雖然她並不掩飾也勇于承認自己的缺點。所以,她就愛說「狗屁!」但吳陽覺得,「狗屁」從她嘴巴里冒出來,有一股清香味兒。後來,她只相信吳陽的話,「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我們車間去年搞了一百噸,今年才五十噸。據說明年更少,就只有長山廠的六百套電風扇鑄件,只需要二十幾個人就夠了。」吳陽轉移了話題。

盧小蘭不理解︰「工廠剛建起來不久,為什麼就沒事干了?上馬沒幾年又說要下馬,為什麼要建這個工廠呢?」

近段時間,廣播和報紙上開始出現企業倒閉和撤、遷、並的消息,還有稱文革是「十年造神運動」的……

「據說,我們的產品太落後了,生產出來也沒得用,不如向別人買船。這兩年,我國向西方國家購買了不少艦船,反而合算。我們這一批廠根本就不該這麼建,也不該建在這個地方,搞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光虧本。再花幾十個億,這些廠也整不好。何況,哪有那麼多錢呢?現在,g機部只抓幾個關鍵的大廠,如江東造船廠、江南造船廠、大連造船廠等等。四川這些廠干脆就耍起,反正也才幾萬人,不影響大局。」這些情況,吳陽是听江峰說的。

「我們系統這些單位有多少人?」

「g機部所屬一百三十多個企事業單位,有二十多萬人。」

「這幾年,路道粗的人都自己想辦法調起走了,我們廠的職工總數一年一年減少,現在只剩了六七百人。」

「听說明年維持生產只需要兩百多人,有四五百人沒事干。」吳陽一邊說,一邊劃燃一根火柴,把江峰寫的那封信燒了。

「沒事干就搞環境衛生、文明生產、學習生產技術嘛。」

「沒有生產哪兒說得上文明和技術?環境衛生又生不出錢來。」

「嗨!瞎操心,」盧小蘭滿不在乎地說,「關我們狗屁事兒,小工人一個,有生活干就干,沒得事就耍。」

吳陽心想,她說的也是,在最底層干活兒的人,再霉還能霉到哪兒去呢?

「要得,說一點輕松的事兒。」盧小蘭又扯了一枝孢穗,她一邊**一邊問,「你們四川人為什麼管節節草叫鎖眉草?」

吳陽也扯了一根細長的節節草,他盯著竹節般的草管和黑色的三角形鞘齒,兩手上下使勁一拉,鞘齒處就完好地月兌開了。「鎖眉草,它能夠把人的眉毛或睫毛鎖住。」說完,他又把像榫頭和卯眼一樣的草管接上了,幾乎完好無損。

「把睫毛鎖住?讓我來試試,啷個弄?」說著,她也學著吳陽的樣子,先把像榫頭和卯眼一樣的草管接上又扯開,又接上,就試著要在吳陽的眼楮上來作業。想想覺得不妥,她就把兩根草管交給吳陽,「來,你在我的眼楮上來試,看看行不行。」

盧小蘭站起來,背靠一摞砂箱,仰面對著吳陽。看著她姣好的面容,太陽光照上去顯得很燦爛。他想起了「春山八字爭妍媚」的詩句,她漂亮的修眉,宛如淡淡的春山。殘冬季節,她臉上卻春光明媚,他不忍心去攪擾春色。

「鎖睫毛、鎖睫毛,」她拉他一把,說著就閉上兩眼,努了努稜角分明的櫻桃小嘴,示意吳陽的動作。

按照古書上的說法,美女良妻的四個條件是︰「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女人的價值全寫在一張臉上。吳陽看得真切,她完美得幾乎沒有瑕疵。

小蘭!小蘭!他心頭感動著叫喊,真是天稟美人兒!

站姿十分合適,她生動的臉盤兒和小嘴兒對吳陽開放著,分明是最方便摟抱和接吻的架勢了。但吳陽不敢,心慌意亂的,他不敢吻她的嘴,也不敢摟她的腰。他怕褻瀆,他很緊張,似有一種無形的阻力。

她的鼻息很溫馨,一股蘭香芳氣。深怕觸踫到她的臉蛋兒,他小心翼翼地懸著雙手,慢慢把她右眼瞼的一縷睫毛套進草管,再把另一節草管貫進去,微微使力,他輕輕說︰「鎖上了、鎖上了,睜眼楮試一試。」她試著睜開右眼瞼,上下睫毛果然扯住了,一根兩管的節節草扣在上面,但眼楮並沒有鎖住。

「就這樣啊?沒得啥子意思嘛。」她有點兒失望……

兩個鑄造車間的造型工和行車工實際操作考試,都集中在十二號廠房里頭進行,包括吳陽、毛天寧、盧小蘭共有九個人。這天,十二號廠房里所有的機器設備都停了下來,大白天,廠房里的碘鎢燈開滿了。造型工的考試場地在廠房的外跨間,里跨間是盧小蘭她們的行車考試場地。監考的人比考試的人還多,以檢驗員、技術員和造型工老師父為主。還組織了盧曉劍等一批學徒工來觀摩。

造型工的實際操作,果然是考車板造型,分四根筋。考評組只提供了一塊標準的車板和車板架,其它配件要求自己就地取材。吳陽一看那塊車板,一下子就心定了。他得到的是一塊舊車板,車板工作面的邊緣釘有鐵皮。車板的一側有木質的軸,軸的兩端釘有截去釘頭的釘子作軸心。車板工作邊的一個點上,也嵌入了一顆截去釘頭的鐵釘,吳陽領會,那是在車制砂型的同時,型腔表面會劃出一圈圓線,利用圓線就可以進行劃線分檔作業。考題分明就是車出一個直徑不大的矮圓柱體,像一只扁圓餅,再在圓面上均分出四根筋,也就是把扁圓餅均分成四塊兒。小菜一碟,吳陽心想,關鍵是要做精確,在砂盤上作業沒有紙上好把握。

當許文根提出要求和注意事項以後,大家就稀里嘩啦各忙各的了。

吳陽的基礎工作整得扎實。先進行懸臂式車板的架設,需要固定一頭,另一頭是活動工作面。他重疊了兩只小鋁箱,高度剛好合適,再把車板架的木質擋板,用四砣壓鐵緊壓在鋁箱上,使車板架穩固,以便工作時不致晃動。底箱舂好翻過來,根據車板安放的位置,在中心點埋好軸心木樁。再按車板安放的位置,調節懸臂的高度和底箱工作面的位置,使木質擋板頭上的孔能套入車板的鐵釘軸。壓鐵像石鎖狀,每一砣有五十斤重,足夠穩固的了。吳陽試著使車板作三百六十度旋轉,車板與四周的箱邊等距,就可以操作了。

在底箱中部用砂築實一只凸起的圓台,使車出的分型面高于四周的箱邊。然後一邊刮動車板,一邊補缺削余……本來好好的,吳陽感到還不放心,怕影響作業和工作面的精度,他又在車板架木質擋板固定的一頭,再加了一砣壓鐵……

董阿良嘴巴叼一支香煙,一直在吳陽旁邊轉悠,他那不苟言笑、一本正經的神色,令吳陽感到了緊張和壓力。

廠房的里跨間響起了隆隆的行車起動聲,第一個進行行車實際操作考試的,是九號廠房的張晶。

里跨間的行車是五噸橋式雙梁的,剎車系統采取液壓制動,作業的可控性和精度就很好,比外跨間那一架三噸的單梁式行車要好用。但五噸行車駕駛室的透視性太好了,除了坐椅底下是一塊鋼板外,四周全是透明的有機玻璃壁;底板小,與三面有機玻璃壁相聯的是三條有機玻璃斜面,整個駕駛室就像一只展示商品的廚窗,幾乎沒得隱秘感。盧小蘭剛剛坐進去的時候並不適應,她說坐在里頭大家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拍全身照個,感到很不自在。吳陽就說︰「你長得那麼乖,怕啥子嘛?」他心頭卻在想,幸好行車工不允許穿裙子上班,否則她們要出洋相,那就要害得好多造型工出廢品。

吳陽的眼光瞟掃了一下里頭張晶的進度,她已經一次性完成了用吊鉤掛天平環的作業;行車的大車小車「咯啪、咯啪」地響了一陣以後,隨著粗壯的吊鉤搖搖擺擺移進天平環,提升絞車「呼嗚——」一聲長響,天平架就提起來了,滑輪上擺動的鐵鏈磕踫得鋁砂箱叮當作響……

吳陽開始分筋了。他看見毛天寧的進度與自己差不多,但毛天寧是準備用直角三角板靠著來分筋,吳陽則采用粗鐵絲彎成的簡易分規來劃弧定位……車板和車板架已經拆除,分筋線條出來以後再挖砂,吳陽小心翼翼的,一邊作業一邊自己檢驗。

當分筋接近成功,吳陽正用刮刀清理表面和修圓角時,許文根又大聲宣布︰每一根筋的左側正中再增加一只搭子……

筋條的溝槽不大,吳陽在設置搭子時,用了兩根細鐵絲來輔助定位。這時候,許文根踱步過來,他注視他一陣,吳陽緊張了一會兒,很快就過去了……

吳陽基本上完工了,他一邊自己檢驗一邊收拾工具一邊觀察行車工的進度。

張晶的考試已經結束了,盧小蘭正在插啤酒瓶。就是操作行車,把一根系結在吊鉤上的豎直的電焊條,先後插進立于地面上三只啤酒瓶的瓶口里,允許有兩次失敗……她已經用過了一次失敗的指標,插進了兩次瓶口。最後一次作業時,外跨間的觀摩者,紛紛擁進了里跨間來看行車考試。插最後一只瓶,盧小蘭一次成功,電焊條插進瓶子里「當」的一聲,清爽,幾個老師父連聲叫好。吳陽感覺,行車工考試好像比造型工的要求苛刻一些。

盧小蘭的考試還有最後一個項目,就是行車吊鉤繞障礙。

造型工的考試全都結束了,監考的人和觀摩的人,全都圍進了里跨間來看熱鬧。六摞一人高的大砂箱,整整齊齊間隔著立了一長排。盧小蘭的作業是,操縱行車把起重鋼繩和吊鉤,按規定的時間,以s形不停頓地穿過六摞砂箱,不允許生觸踫。內行人清楚,這個項目只是提升絞車可以不動,而大車、小車等環節都要聯動制動,要求度合適還得均勻。想到又做到並不容易,心手統一了還得通過機械運動表達出來,吳陽心頭直打鼓,手上似乎捏一把汗。

五噸行車與三噸行車的手動裝置不一樣,就像是汽車的手制動桿和換器操縱桿。盧小蘭已經準備好了,雖然她坐得穩當,神色自若,但吳陽感覺她在熱,好像她用手偷偷扯了一下後背的內衣……

技術科長郭風做了一個手勢,行車的電鈴響一聲,隨即就隆隆起動了。按照程序,吊鉤是收上去的,在極短的預備階段,大車、小車和提升絞車必須同時運動,吊鉤運動的曲線受到三種力的決定。來不及品味,吊鉤已經下降到合適的位置,接著毫不遲疑地開始穿繞障礙,隆隆的響聲勻稱穩定,鋼繩和吊鉤已經切入砂箱摞成的礙陣,令人眼花繚亂又平和流暢地劃出一道連貫又漂亮的s弧線;行車像她身體的組成部分,隆隆的「呼吸」聲那麼勻和,流利自如地手舞足蹈;整個過程干淨利落、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大家緊張得不出聲來,但心情立即就輕松下來了,想起來那麼復雜的事情實際上做得分外簡單。

沉默了片刻,嘩嘩的掌聲響起,大家終于沒有被看似簡單的表演所蒙蔽。末了,那一只粗壯的吊鉤,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定點的白圈內。

中午,跑食堂吃飯的人很踴躍,因為食堂的炊事員也在考試。大家巴不得炊事員天天考試,這樣天天都有好吃的了。

東山廠第一代炊事員都是上海來的,所以,大食堂的菜品,也就形成了湯鹵厚重、濃油赤醬、糖咸色艷的上海傳統風格。因襲下來,本地學徒工的手藝多少走了些樣,菜品特色兼具川滬風格,就像上海方言與本地土話的雜揉。這樣也好,或稱東山廠特色,照顧了不同的口味,好吃就行。

炊事員考試的冷盆菜早就出來了,有醬方、扎肉、鹵小排。要吃現炒現賣的就只好等了,像紅燒走油肉、胖炸里脊條是平常的大眾菜,吃慣了,人們並不稀罕。要等就等油爆雙脆、炸溜松花之類的新鮮玩意兒。最受歡迎的還是蓮蓬豆腐、魚香茄子、干燒白菜,因為價格便宜,又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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