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先後離開古家這塊土地,給吳陽以深刻的觸動。一個離家,一個回家,她們都是去上海,她倆都是走向光明。
古菜花終于收到復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入讀中文系。她的遠走高飛,吳陽並不感到意外。
這一回,古大山一定要請吳陽吃一頓飯,他答應了。年初,古家請吳陽吃殺豬飯他沒去。他叫古大山悠著點兒,殺了豬就不要張揚什麼殺豬飯了,給古菜花積攢上學的費用吧。
古菜花本意要把盧小蘭也叫去,吳陽擔心盧小蘭不適應農村那一套,就勸阻了。
這個暑假,小斌一直在吳陽這兒復習備考,九月份開學就要到成都去上初中了。吳陽去古家吃飯,就帶上了小斌。
昨晚上,古菜花和她哥哥轉了大半夜田埂,抓了七八斤青蛙。古菜花曉得吳陽愛吃青蛙,尤其愛吃用菜油和紅辣子干花椒炕焦的青蛙, 腳舞爪的樣兒,焦黃的麻辣味兒,香氣撲鼻。
小斌下午自己先去了古家,他是想釣魚。
吳陽下班以後,徑直從二道門爬上去。古菜花的哥哥古天華在灶台上剁青蛙肉,準備做青蛙肉丸湯。吳陽看見古菜花正在洗臘肉,就阻止了她。他說︰「臘肉不要動,賣給那些上海人吧。」吳陽又補充道︰「在豆腐西施家吃飯,吃豆腐就好嘛。」
古家西頭有一口生產隊的大堰塘,院壩下頭則是古家自己的一口小池塘,吳陽和鐵腦殼、老耗子下班以後經常來這兒釣魚。生產隊的大堰塘清湯寡水的,沒啥好釣的,古家的小池塘就豐富了。小斌與古家的東娃兒是同齡人,兩人一打堆就熟。
小斌蹲杏子樹底下垂釣,東娃兒在給他挖蚯蚓。已經釣了兩三斤魚了,嫂子余長秀正在小池塘邊剖洗。吳陽從小斌手上接過釣魚竿,一邊釣魚一邊與余長秀吹牛。
「你家這個小魚塘有些神,像童話里的聚寶盆。」吳陽有些不解,「我們經常來釣,啷個總是釣不完的魚,這麼小個塘。」
余長秀說︰「可能是下大雨的時候,從上頭那個大堰塘流進來的魚,大堰塘的水容易翻塘。」
「也不對嘛,一年翻得了幾次塘?」吳陽說,「這個小池塘最多養得住二十來斤魚,釣不了多少次也就釣光了,但我們就沒有釣光過,老是有。」
余長秀明白吳陽熟悉魚和魚塘,一時間噎住了,說不出道道來,好一陣沉默。
釣上來一條鯉魚,吳陽又拿過去讓她剖洗。
古大山左手扛一只大冬瓜、右手端一瓦缽子番茄正路過這兒,他喘著說︰「釣不到魚就用網來打。」
余長秀站起身來,兩手滴著水,她用手腕子擦了擦額頭的絲,壓低了嗓音,神秘地對吳陽說︰「反正菜花妹兒也要走了,我就對你說實話吧。這小池塘里的魚,是菜花妹兒在河溝里撈來放進去的。」她又補充道︰「為了讓你釣魚高興,她就經常到河溝里去撈魚。」
「原來是這樣啊!」吳陽心頭感動,卻沒有作聲。
余長秀說︰「尤其是下大雨的時候,堰塘和田缺放水,她就去接放水魚。就是這次高考的前幾天下大雨,她明白小塘塘里沒得魚了,她還去轉過田埂,又在河溝里撈過一次魚。」
花妹兒真是用心吶。」吳陽感嘆道。
「她也只是對你這麼用心,」余長秀說,「其實,菜花妹兒大大咧咧的,像個男女圭女圭。」
迷底揭穿,吳陽就不安心釣魚了。他把釣魚竿交給小斌,自己蹲在了余長秀的旁邊。
為我做了那麼多事兒,我竟然不曉得。」
「那可不,你是她的貴人,恩人。」余長秀說,「她為你做一點兒事也應該。不過,她這麼撈魚堅持了兩年多,也不容易。」
廠里的廣播還在放《祝酒歌》,好像整條山溝都充滿了歡樂。
「這下子好了,她解放了。」吳陽由衷地說,「她可以安心讀書了。」
「還沒完,她又把撈魚的任務交給我了。」余長秀說,「那天她得到錄取通知書,交待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這事兒。她說這個小池塘不能斷了魚,否則吳陽釣魚就得要跑好遠的路。」
「你要幫她辦這事兒?」
「我能不辦嗎?菜花妹兒重情重義一個人,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沉默一會兒,余長秀動情地說︰「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萬山市,這回一走走那麼遠,跑到上海去了,我會想她的。」她的眼楮被淚水憋得紅。
「菜花妹兒好啊!」吳陽嘆息道。
「可惜了!」她神情黯然,輕輕說,「我們農村的妹兒配不上你。」
「菜花妹兒已經不是農村妹兒了,她是從山溝溝里飛上天的金鳳凰。不說這個了,」吳陽輕輕對余長秀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會像對自己的妹妹一樣來對菜花妹兒的。」
余長秀扭過頭去,悄悄擰一把酸鼻涕。
「她的心願就是讓我釣魚方便嘛,但有一點你要明白,」吳陽大聲說,「釣魚的人並不是為了吃魚,而是為了釣魚時的那種快意。我想,你家這個小池塘,今後不會斷魚了。」
「啷個?」余長秀頭一揚,「菜花妹兒走以後,你就不來釣魚了?」
「還來,釣了魚再放回去嘛。」
「那有啥意思?」她瞪大了眼楮。
「就這意思,釣魚的樂趣是釣,不是吃。」
「長秀!還沒完哪?」古天華在屋子里大聲喊,「快點兒來燒火。」
去燒火。」小斌扔下釣魚竿就往屋里跑,東娃兒默默幫他收拾著釣具。小斌是第一次到農家做客,對這兒的一切都感到新鮮……
「按照我們這一帶的規矩,沒有豬肉不成席。」古大山歉疚地說,「菜花妹兒說,要听吳陽的安排,就沒有動臘肉。」
「這樣就很好了嘛!」吳陽真誠地說,「這麼多菜,哪兒吃得了?你們看嘛,有五個葷菜呢,很不錯了。」
「吳陽喜好喝酒,」古菜花說俏皮話,「他重酒不重菜,平時在和尚廟喝酒就一砣酸蘿卜,哪兒有我家的菜好?」
「那是、那是。」吳陽應和道。
天上還有余暉,很熱,飯桌就擺到了壩子上,堂屋里的電燈也拉到了大門口。
小斌已經餓了,他用手抓一只炸得焦黃的青蛙,嚼得津津有味。東娃兒輕聲問他︰「舀不舀一碗稀飯?」
青蛙做了三個品種,一盆油炸整青蛙,麻辣味兒;一碗紅辣子炒青蛙段,清香微辣;一缽青蛙肉丸湯,里面加了絲瓜條、番茄和豆腐砣砣,熱氣騰騰的。釣的魚燒了兩個品種,一盆清蒸鯉魚湯,里頭放了蔥團、姜塊兒、砂仁和白扣味都有了;一缽油炸小鯽魚,外面裹一層澱粉再煎炸出來,拌著調味水吃,魚刺魚骨都酥脆了。豆腐做了兩道菜,一碗煎豆腐塊,一盤涼拌豆腐條。還有素菜,清炒女敕南瓜絲,熗鍋冬瓜塊,涼拌豇豆等等。
農村人客套多,一家人對吳陽卻很直率,只勸酒,不勸菜。
「家里出了個大學生,你們一家人又得要節衣縮食了。」吳陽說。
「那是、那是,」古大山說,「黃豆不好買,豆腐生意就做不大。準備多養一些雞鴨。」
「大學生國家管,其實學費並不貴,主要是生活費,」吳陽說,「上海比我們這兒消費水平高,一個月怎麼也得花二十塊錢吧。」
古菜花說︰「哪兒,十塊錢就夠了。我不能把一家人都拖垮,我想,一個月十塊錢就夠生活了。」
「反正不能讓菜花妹兒餓著,」古天華願似的,「就是傾家蕩產,也要供她把書讀出來。」
古菜花眼楮里噙著淚花。
「其實也沒得那麼悲壯,犯不著傾家蕩產嘛。」吳陽說,「實在過不去了,就給我說一聲。」他拍一拍古天華的肩頭,與他踫了踫酒杯。
小斌和東娃兒不喝酒,把炸青蛙和小鯽魚嚼得「 嚓、 嚓斌快要回去了,走之前也算打了個牙祭。
花妹兒從來沒出過遠門,」古天華說,「這一出門就是上海,真是不放心吶。」
古大山說︰「據說路費也貴,上海很遠,你看你們廠里那些上海人嘛,並不是每年都回去的。」
「一般暑假我就不回來了,最多每年回來過一次春節。」古菜花說。
「那不一定,得看經濟狀況。」古大山說,「我巴不得你每個假期都回來。」
了,」吳陽對古菜花說,「你坐船去上海的伙食費我來管。到上海下水五天,回來七天。」
「哪能再給你添麻煩呢?要不得。」古大山說。
不,沒有給我添麻煩。我的一個好朋友在港務派出所工作,他與船上的乘警很熟,反正吃飯不花錢。」吳陽對古菜花說,「你記住啦,他叫羅家良。」
古菜花驚訝︰「吃飯不花錢!得行哪?」
「這幾年一定堅持住,天亮以前的黑暗,一定要堅持住。」吳陽咂一口酒,他兩手分別搭在古大山和古天華的肩上,鼓足意願說︰「在菜花妹兒身上,花再多的錢都值得。她一定是你們這個家庭的重大轉折點。」
古菜花感激地站起身來,真誠地對吳陽說︰「我從來都沒喝過酒,但這回我要敬你一杯。」說完,她一飲而盡。燒酒嗆人,她猛一陣咳嗽,眼淚也憋出來了。
脹紅了臉,她願般地說︰「我一輩子都記得你,我會報答你的。」
把我當一回事兒。」吳陽滿不在乎,「我等于是一個指路人,你在大街上迷了路,我熱心地給你指了個路,僅此而已,不值得你記一輩子。」
麼個關系呀?就像是路人?」古菜花頓時受到刺激,精神支柱塌掉似的。她抓過古大山的酒杯又灌了一杯。
場面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余長秀在桌子底下蹬了吳陽一腳。
吳陽感到自己失言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挽救。
古菜花伏在桌子上抽噎,出嚶嚶的哽咽聲。大家都別扭,頓時冷場了。
這個菜花妹兒,當真了哇?我是開玩笑的嘛。」吳陽起身走過去,「我道歉、我道歉。」他拍拍古菜花的肩頭,俯子對她耳語,顯得神秘兮兮。
古菜花抬起頭︰「真的呀?那就罰你喝一杯!」她又鮮活了,主動倒起酒來。
「言歸正傳,古菜花這個名字要改。」吳陽正兒八經地說,「趁這一次轉戶口、辦入學手續,到一個新地方,就把名字改過來,不叫古菜花了。」
吳陽的意見很突然,大家默不作聲。
「名字是一個人的招牌,是一個人的形象,也是一個人的價值。」吳陽說,「一個人的名字是一種精神,有它**的存在。見到人的形象之前,一個好名字就能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大家還是不作聲,沒想過這個事情。
「古菜花這個名字,土氣又小氣,農業社會的小家碧玉,與大上海不吻合。」吳陽又補充道,「我不希望我的菜花妹兒今後受到別人的歧視。」
古菜花很感動。大家還在沉思。
吳陽說︰「看嘛,這麼潑辣聰慧的姑娘,怎麼能叫菜花呢?來就輕浮,前頭再加一個更俗氣了嘛。」
古菜花一笑,顯得不安起來。
「復旦大學什麼地方啊?一流的高等學府。校園里頭長一棵菜花,滑稽不滑稽呀?」吳陽車過頭對古菜花說,「你不是喜歡紫鵑的大氣嗎?是啊,大氣才能成大器。」
「行啊、行啊,」古大山說,「我們听你的,你怎麼改都行,只要還是姓古。」
「對嘛,改名不改姓。我考證了一下菜花妹兒的四柱八字,命里頭天生缺火,這就成問題了。」吳陽繼續說,「上海是東方,你到東方是非常有利的。東方旺木,木能夠生火,但需要火種,把火補起來你就興旺了。」
呷一口酒,他又說︰「去年那個四川師範學院沒去也好。成都在西方,西方金旺,金生克火的水,金克旺火的木,金還要消耗火。菜花妹兒本來就缺火,這麼多東西都來欺負火,要是去了西方就倒大霉了。」
這麼個道理呀。」古大山听得似懂非懂的。
古菜花的層次就不一樣了,她在沉思。
「這東方西方的,給改名兒有關系?」余長秀小心翼翼地問。
「關系大喲。」吳陽說,「改名兒可以把四柱里頭缺的火補起來嘛,五行就平衡了。有了火種,再到木能生火的東方去展,就更為有利了,有可能成就轟轟烈烈的火旺事業呢。」
「用名字來補火啊?」古菜花認真地問,「字也有五行?」
吳陽說︰「你是學中文的,有帶火性、帶火旁的字嘛。」
「東娃兒、東娃兒,」古菜花立馬吩咐道,「快點兒拿紙和筆來。」
吳陽說︰「比如說燁這些字就是帶火旁的嘛。還有性質或意義屬火的,比如輝等等。還有吳陽的陽,太陽嘛,算是最大的火了。」
「對了、對了,我就要古菜花立即興奮起來,她急切地說,「就是這個陽字,就改成古陽。古陽?要得,叫古陽。」
莫跟我的名字走嘛。」吳陽說,「我叫吳陽,你又來一個古陽。你是女女圭女圭,最好取一個柔和點兒的名字。太火旺了,今後嫁不出去怎麼辦?」
古菜花一听就樂了,「就叫古陽,我喜歡陽剛之氣。」她一臉的欣喜,把紙和筆一推。
「古陽,」古天華念叨著,「我看這個名字要得。」
古大山也表態說︰「只要她自己喜歡,那就古陽嘛。」
喂,」吳陽提醒古菜花,「你自己可要想好哇,我講的那一通只能參考。你的名字改不改,怎麼改,都是你自己的事兒。也算是終身大事嘛,應該由你自己做主哦。」
古菜花站起身,端起一杯酒又喝了。她手一揮︰「沒問題,就听你的,我信得過你。是的、是的,名字是我自己改的,古陽,就這麼定了。」
余長秀一把奪過她的酒杯︰「你喝不來酒的,不能再喝了。」
「古陽,我叫古陽。」古菜花變了一個人似的,有了一種月兌胎換骨的新生感。她再次大聲宣布︰「從明天開始,我就叫古陽了。大家記好啦,明天!古陽!」
耿露霞回上海,就要張揚得多了;張揚得有心人躁動不安,無心人也受到波及。
不是耿露霞自己要張揚,而是她在好多男人心頭的份量太重了。
她居然嫁給上海一個死了老婆的老鰥夫,這極大地傷害了東山廠熱血男兒的自尊心。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有能力把她調回上海去。尤其惡劣的是,那個丑八怪居然親自到東山廠來接取新娘子,太炫弄了嘛,豈不是在宣示丑對美的褻黷!所以,就令人躁動不安了。
那個場面本來就灰不溜丟的,張揚只是在人們心頭。不管大家如何忿然作色,反正吳陽沒有去看那個揪心扒肝的場面,眼不見心不煩。
那天早上,辦公室派了一輛北京吉普車,送耿露霞和她的新郎去碼頭。吉普車就停在尼姑廟下頭的大馬路上,正好遭遇了上班的人流。新郎是個「江北豬玀」,一個糟老頭子,瘦小又佝僂,皮膚黎黑,委瑣的臉孔居然紅光滿面的,那就令人嫉妒得惡心了嘛。耿露霞早就待在了吉普車里頭,木然又不知所措。聞阿嬌和寧莉眼楮紅紅的,站在車門外頭呆。那個新郎正從下頭的衛生所大門鑽出來,登著上大馬路的石梯子;他抬頭咧嘴一笑,獐頭鼠目般猥瑣。看過「樣板戲」的人都意會,從上往下,是看反面人物的角度,大家越看心頭越毛,憋氣呀。
正統的上海人鄙視蘇北人。過去,上海有幾個流氓窟,其中主要的兩個地方,是虹鎮老街和潘家灣。那兒是典型的蘇北人聚居區,流氓多、是非多,正派的上海人沒得要緊事絕對不去。「江北赤佬」、「江北豬玀」的稱謂,就是這麼來的。上海人的嫁娶對象,絕不能是「蘇北人北人」。
耿露霞的老家在徐匯那一帶,多高貴的血統啊。
然而,對于三線人來說,「江北」畢竟是上海的「江北」,「豬玀」也就高貴了。
吳陽心頭像打翻了五味瓶,怪不是滋味兒。他敬重耿露霞,源于一次輕心的交談——那天下午,在下班的路上逢小雨,光著頭的吳陽頑皮地鑽進了耿露霞的雨傘下,大阿姐嘛。小雨*心恬然。談到上海人與四川人的差別,耿露霞平靜地說︰上海和四川東西遠隔,一個屬于長江下游的吳越文化,一個屬于長江上游的巴蜀文化,人的性格差異就比較大。巴蜀人的精神和性情具有道家氣質,就崇尚自然,率性而為,自由灑月兌,往往不拘禮法。而江浙人恰好相反,歷史上受到程朱理學影響,「存天理,滅人欲」,理性壓抑就多一些,這種壓抑有時候表現得很沉重。直到今天,好些下江人為了合于某種理性或禮法,還在壓抑自己的人性與**,自覺或不自覺地給自己套上枷鎖……
晚上,吳陽和金元慶在房間里無話可說,兩人的心情都郁悶。走廊的南頭,又響起了程正文的二胡聲,他在拉《漢宮秋月》;弓法細膩多變,度緩慢,音色柔和。旋律中短促的休止和頓音,小三度綽注的運用,還有特性變徵音的反復出現,感染了吳陽的心緒,他體會到怨女哀愁又悲涼的情思與困苦。
「不曉得汪向東今天是啷個過的?」
吳陽正在擔心可憐的汪向東時,汪向東真的就來了。他像夢游一般,行尸走肉,臉色青,頭零亂在藤椅上就雙手抱著頭悶聲不響。
吳陽與金元慶面面相覷,找不到話說。金元慶默默地提一只木凳,出門看電視去了。吳陽想了一會兒,就拿過兩只酒杯倒上酒,抓出幾捧花生堆在三抽桌上,又從泡菜壇子里撈了幾砣泡菜,撕碎了裝在一只碗里。
窩心酒,晦暗的情緒,放大了二胡音色原本的憂傷。
汪向東驀然抬起頭,抓過酒杯一飲而盡,沒得話說……
就這樣,他倆對喝了好大一陣,都不說話。灑了一地零亂的花生殼,踩上去 啪作響。
「喝悶酒傷身體,」吳陽輕輕勸道,「想罵,想吼,你就泄出來嘛。」
汪向東沒有罵,也沒有吼,他又灌一杯酒,輕輕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人,被一個丑八怪蹂躪,我卻無能為力,心痛啊!」
吳陽佩服他的冷靜。
緊跟著,他大喊大叫︰「強暴啊!強暴!癩蛤蟆對天鵝肉的生吞活剝!」他握著酒杯的手,砸在桌子上一聲,酒水灑到了桌上和身上。
吳陽緩緩站起來,花生殼踩得啪啪響。他拍了拍他的背部,又給他的杯子參滿了酒……
下頭的電視音量開得很小,二胡又在拉《江河水》。樂曲從最低音區,拉扯散板樂句,旋律連續四次四度上揚,淒淒切切,迸出悲憤的情緒。
眼白上布滿血絲,眼角凝結了兩砣淡黃色的眼屎,汪向東淒聲艾艾地說︰「我姐姐,嫁給鬼不靈,我都,都沒有現在,現在這樣痛惜過。」
他又提高嗓門,像在吆喊︰「那是小羊羔往狼嘴里鑽吶!」
是啊,悲劇,怪誰呢?幾乎是沒得由頭的罪孽。
二胡聲以十度向上跳躍,旋律線兩次往上沖擊。跟著就是頓挫的節奏,哀情繼起,如泣如訴……
吳陽明白,這時候說啥都是多余的,這時候需要的只是宣泄。設身處地,感慨系之,他把一砣酸蘿卜浸入酒杯里蘸一下,又塞進了口中。
從上層的窗口,隱約飄出日娘道**的咒詛和嚎啕聲,還有摔酒杯的碎玻璃聲。
二胡微弱的運弓力度,拉出一段平穩的音調,把人的情緒引進沉想……
「東山廠的男人無能啊!」汪向東終于咆哮起來;他哭喊著,泣不成聲,一邊仰面潑酒,眼淚和著燒酒把一臉染得亮花花的。
空氣里充滿濃烈的酒精味兒,幾乎惹火就燃。
琴弓與琴弦還在摩擦,正以強力全奏的勁頭,扇動起人們心頭的焰火。
「煮鶴焚琴吶!暴殄天物啊!傷天害理呀!」汪向東的面孔痛苦得幾乎變形、怨入骨髓般地哀號;他捶胸頓足,他大放悲聲,他的情緒簡直是在喧嘯……
古陽行前的最後那個下午,專門到和尚廟給吳陽送鷹毛扇。那是一個星期天,吳陽剛從萬山市回來。她坐在吊環底下的草坪上,已經等了好一陣了。
鷹毛扇做得不算精致,但樸素實用,也牢固。九根羽毛,由兩片三角形楠竹塊扣合固定著,扇面用釣魚線織了幾行;把手也是楠竹片,楠竹片都是上了桐油的。
「跟我去大食堂吃飯,我請你吃肉。」吳陽說,「我給你墊個底,今後你就不會挨餓了。」
她沒有猶豫,跟著吳陽就走。在一道門警衛室,吳陽給盧小蘭打了個電話。每棟家屬樓只有一部公用電話,吳陽叫別人給盧小蘭傳的話。
星期天吃飯的人少,大食堂里很冷清。
軍工部撤銷以後,軍工廠基本上不參加萬山市的政治活動了。那只魚雷快艇模型,就懸掛在大食堂的鋼梁上,很惹眼。飯桌和靠椅都是長條形;椅子靠背是鋼管做的,能夠兩邊翻靠;長條桌是角鋼架,木板桌面能夠取下來斜掛著當靠背。開職工大會時,桌子也當作同方向的椅子用。靠牆立著一排排齊胸高的紅漆木碗櫃,每個木碗櫃有二十多只上掛鎖的小門,小門上印著號碼,每人一把鎖。也有兩人合用一把鎖的,每只小門里有兩個放碗的小格。
古陽第一次進入東山廠的大食堂,對里面的風格感到蠻新鮮。
吳陽自己買了一份粉蒸羊肉,一角五分錢一份。他給古陽買了四份方塊肉,就剩了四份方塊肉,吳陽全買了;方塊肉其實是長條塊,兩角錢一份。
上海來的炊事員調走的調走,退休的退休,現在幾乎是本地人掌勺,上海風格的菜肴就變了譜。方塊肉,就是原先正宗的上海醬方,與肴肉的雜合味兒。而偏離正宗的方塊肉,仍然有特點︰紅醬色,燜得透軟,鹵汁濃黏,咸中帶甜,肥而不膩。這在古陽吃起來,就是天堂里的美食。從那以後,她把東山廠的方塊肉記了一輩子。
不一會兒,盧小蘭也來了。她挨著吳陽坐下,與古陽對著面。盧小蘭不要吃飯,「我只是陪古菜花坐一會兒。」
「古陽。」吳陽對盧小蘭說,「古菜花改名兒了,她現在叫古陽。」
「改名兒了?古陽?與吳陽諧音。」盧小蘭說,「你也崇拜吳陽啊?不怕倒霉?」
古陽的喉頭梗了一下,她說︰「學生崇拜老師,應該的啊。」
「改了好,改了要得。」盧小蘭說,「古菜花,在上海人听起來就是阿鄉。你在上海讀書,會受到歧視的。不過,古陽也太男人化嘛。」
「男人化好啊,」古陽說,「這個名字開朗、大氣。」
「雖然改了名兒,你不要忘本。」吳陽說,「不要忘記你曾經叫古菜花,不要忘記古菜花那個樸素的村姑。」
古陽注視吳陽一眼,默默點點頭。遲疑一會兒,她又津津有味兒地咬嚼方塊肉,嘴角直流油。
「你們廠的肉真好吃!」古陽羨慕地說,「我大學畢業了,能不能到你們廠來工作啊?」
盧小蘭說︰「在這兒工作的人都是倒霉蛋,你會有大出息的,這兒容不下喲。」她又感嘆道︰「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了!」
總機室的話務員趙莉娜,在食堂窗口打了飯菜路過這兒。她把碗往桌子上一敲︰陽,你把方塊肉買光了。」說完就惘然離去。
「生活啊,像在演戲。」吳陽感慨道,「把一群上海人趕到這個山溝來,又把這個山溝里的妹娃子送到上海去。」
「我還是想回來。」古陽黯然地說。
盧小蘭嘆息道︰「你呀,到了上海就不想回來。」
「這幾年啥也別想,專心把書讀好,一切順其自然。」吳陽囑咐道。
古陽埋頭一聲,顯得乖乖的,小鳥依人的樣兒。
飯和肉都吃光了,古陽躊躇滿志,雙手卻捧著飯碗舍不得放下,眼楮還盯著桌上的菜碗愣。工廠的一大一小兩只白色搪瓷套碗,上面印有一排宋體紅字——「國營五八六廠」和吳陽的工號沿一圈藍邊兒。那就是社會上羨慕的「鐵飯碗」。
「你喜歡這套碗?」吳陽說,「那就送給你吧,留作紀念。」
她輕輕一聲,滿臉都是喜色。
沉默一會兒,她愣乎乎地盯著吳陽和盧小蘭自言自語地說︰「你兩個坐一起好般配,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吳陽和盧小蘭對視一笑。
盧小蘭說︰「我兩個也只抵得上你一個,你是才貌雙全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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