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吳陽就與張長有一道踏上了歸途然到山硐煤礦就有公路,但沒得交通車,他們從四十八槽走回古家場只能靠腳力。張長有說,一天走得回去,他走過的,從山硐煤礦到古家場基本上就是平路了,抄小路比走公路近。
昨天下午,高陽縣公安局的人,與萬山縣公安局的人交流了情況、交換了材料,整個反革命組織的人員分布線索,基本上就搞清楚了。還有一些掃尾工作,需要的人手不多了,吳陽就積極要求早點兒月兌身。軍工借調人員都安排回去,詹華培與高陽縣公安局那一幫人,往高陽縣城的方向走,從那邊回雲山廠近。
貧瘠的高寒山地,殘冬敗相,一路上很蕭條。一簇一簇艷紅的酸棗樹,點綴在貧乏的大山間,給人心燃起希望。
「勞教是啷個回事兒?」吳陽請教張長有,「為啥不判刑,來一個勞教?」
「顧名思義,勞教就是指勞動、教育和培養嘛。」張長有說,「勞教是我國獨有的制度,好像從五七年鎮反就開始了。審批權由公安機關一家掌握,勞教的嚴厲程度高于管制、拘役、緩刑等刑罰措施。」
「不通過法院、不審判就可以關人?」
張長有語塞。
「一般勞教多長時間?」
「一年至三年,最長可達到四年。」
「我那個師兄很冤,談戀愛談出那麼大一場禍事兒。」
「你們廠里那個上海人劉長林哪?他那個案子我參與了的,關鍵是死了人不好交待。那個女的不該自殺嘛。」
籍也整月兌了。」
「對劉長林的處理還算輕的,廠長書記都來說情,要保他。死了人,就不好說話了。勞教一年半,算是處理得輕的。」
「談戀愛都得要小心翼翼的,這麼活著,手腳都放不開嘛。」吳陽遞給張長有一支香煙,時候還要看人的運氣;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還要看人的運氣,與人本身是好人壞人無關。」
「那沒得辦法嘛,你抱不平也沒得用。」張長有吐出一串煙霧,「勞教制度,就是適用于不夠逮捕判刑,而政治上又不適合繼續留用的人,放到社會上又增加閑散人員。」
「想來他的落差太大了嘛,」吳陽憤憤不平,「在大上海生活得好好的,進川來支內,還是骨干。最後,整到那麼個老山上去當農民。從天堂掉進地獄嘛!」
「你的同情心太強了,心慈就會手軟。搞保衛工作,會把心磨硬的,慢慢磨吧。」
到了白楊灣,山腰上生有一棵盤根錯節的古柏樹。古柏樹主干有一丈多高,胸徑二尺許,樹冠如雲,在岩石上懸立著。古柏四周插有稀疏零落的斷香殘燭,還有幾綹髒兮兮的紅布條……
吳陽歸心似箭。分開這一個多月,沒有淡化對盧小蘭的愛戀,竟生出一日三秋之感。回去以後,又能怎麼辦呢?再也不回十二號廠房上班了,他不免惆悵起來。愛不能嫁,這就折磨人嘛;折磨人,還叫愛嗎?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她的心頭裝不下別人,他的心頭也裝不下別人吶。讓時間來裁決?我等得起嗎?時間會向著我嗎?其實,怨不得誰,吳陽心想,誰讓自己愛上她呢?這下子扯得痛,痛也扯不月兌了。啷個辦?生拉活扯,撕得鮮血淋灕,今後像個殘疾人活一輩子……
看,」張長有興奮地指了指左邊,「好大一片紅葉!」
吳陽驚覺一下望過去,霧靄中有一簇一簇的紅葉連成了片。他心動一下去摘紅葉。」
張長有坐在路邊抽煙,他沒得那個雅興?
紅葉像人心,像愛心;形狀像,顏色也像。湊巧了,摘幾片紅葉送給盧小蘭,就算不枉此行,也寄托一下苦心。吳陽這麼想著,一邊跨幾個大步,幾乎是跳著過去的。
紅葉多是深紅色的,像豬肝和豬心的顏色,吳陽心頭犯忌。他踮起腳尖,拉下一株高枝,從枝梢上采摘了幾片晶女敕艷色的紅葉,那才像人心和人心的顏色。現還不對,他再次鑽入灌木叢中,摘取了幾組兩葉並蒂的紅葉,這才叫戀愛心嘛。
只能送給她一對並蒂紅葉,才有寓意,多了就濫了。吳陽這麼想著,就把挎包里的材料紙取出來,夾上那些單片零散的紅葉,放進包里,打算今後當書簽用。而送給盧小蘭的那一對並蒂紅葉,他要拿在手上,拿著走回去,來表達自己的執著。據說心誠則靈,他要試一試,看靈不靈……
再次上路,吳陽問︰「這些紅葉樹叫啥子樹?葉片能夠變紅的樹,好像不止一種嘛。」
張長有想一會兒還不曉得叫啥子樹,都在叫紅葉。好像听說是眷子樹,可能就是眷子樹。」
「眷子樹那就對了,眷子樹是‘眷戀’的意思。紅葉像紅心,紅心就要‘眷戀’嘛。」
它叫啥子樹,只要是紅葉就行了嘛。」
張長有有口無心,吳陽覺得,他說的話卻像哲理。是啊,對嘛,只要是紅葉,管它叫啥子樹呢?吳陽仿佛有些開竅。
……
吳陽回到和尚廟的時候,趙大漢和李喬亞他們正在打籃球,旁邊有好大一群人在圍觀。
周順成孤獨地坐在草坪上望遠,他的肩上站著一只八哥鳥,還有兩只八哥鳥在他的身旁翩飛;一會兒飛到他的頭頂或肩膀上站著,一會兒落到地下覓食,顯得和諧又恬然。
進入門廳,晚上的電視新聞已經開始了,正在播放審判****反革命集團十名主犯的新聞,這令吳陽恍如隔世。
吳陽沒有進房門,怕虼蚤、臭蟲帶進屋。他站在門口,讓金元慶給了他一塊肥皂,和換洗的衣物,並叫他放好了紅葉,然後就下去洗澡。公共澡堂正在開放,他怕手槍搞丟,還要處理髒衣物,他就轉到旁邊的鍋爐房去洗。鍋爐房里有一口小浴池。
吳陽一身都是虼蚤和蟲子,還有被叮咬的斑斑點點。鍋爐工況福貴提一只鐵桶,把他的髒衣物塞進去以後,沖一桶滾開水就泡。汪向東看見吳陽回來了,也進到小浴池的房間,陪吳陽吹了一會兒牛才走。
況師父給吳陽把池水放得較燙,吳陽美美地泡在里頭,像是在洗老臘肉。一個多月積下的污垢膨脹搓擦出來,水面上漂浮著一層白垢。
來給你擦一下背。」況師父說著就手裹一節絲瓜縴維布,在吳陽的背脊上搓擦。小浴池的寬沿有點兒厚,況師父半蹲狀,佝僂著腰,顯得很吃力,吳陽就不要他擦了。
他站起來搖一搖腰,又說︰「那我去給桶里再換一桶開水,把那些小東西燙個透熟。」
洗過澡,吳陽感覺透身的清爽。
玩兒籃球的那一伙人正在打牛鬼,天色已經黑盡,從二樓的一個窗口扯出來一只大燈泡。趙大漢一伙的三個人贏了球,就懲罰輸球的李喬亞三個人,打牛鬼。趙大漢先點站位,他分別把籃球撞籃板彈落到地下,三個落點上就分別站上三個背對籃板的受罰者。贏球的三個人分別持球撞籃板彈擊受罰者;如果籃球敲到頭上就繼續撞擊,直到籃球落空為止。趙大漢第一個打牛鬼,他的控球能力和撞球點都很好,每次都能打在受罰者的頭上,幾乎不放空,想打誰的頭就打誰的頭,一直打得李喬亞他們齜牙咧嘴。願賭服輸,活該。看熱鬧的人幸災樂禍,叫喊聲一陣一陣迸。三個受罰者雙手捂住頭,笑咧咧的,叫苦不迭……
吳陽看得盡興,他作一個深呼吸,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
等著吳陽的有三封信,一封是周桐的,一封是古陽的,一封是寧莉的。周桐主要講他在準備考研,春節不回天成縣了。古陽的信雖是寄給吳陽的,而信卻是寫給吳陽與盧小蘭兩個人的,她已經把他倆視為一個人了。古陽主要談自己的學習情況,為了省錢,她不打算回古家過春節。
吳陽上山的頭一天草草給寧莉回了一頁信,她就曉得吳陽與盧小蘭果然生了分歧,這一封信她就寫得有點兒多。她說東山廠是一個特定的空間,有一些特定的是非觀念和價值標準,不能夠以普遍規律來應對,需要把握特性或特殊性。吳陽第一次感覺,寧莉怎麼像個哲學家呀。她並開導吳陽,不要被那些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誤導了,不要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了,不要把直觀的感受搞深沉了。愛情本來就很簡單,男人找女人,只是在追求純潔和漂亮。男人總是先喜歡或愛上漂亮的女人,後來才找理由並賦予精神上的意義。所以,女人的價值又是由男人的才氣來決定的。吳陽感覺,寧莉又像是一個老師。她最後勸吳陽按本能辦事,既然是以貌取人,愛不成盧小蘭就換一個。她仍然認為,盧小蘭只是純潔漂亮而已,熟悉了就舍不得,其實並沒有深刻的意義。美貌的女子多嘛,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夠了,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別的女人照樣可愛,她勸吳陽試一試。這世上沒得唯一的東西,愛情也一樣。只要自己心中有愛,這世上到處都有愛人。吳陽覺得,寧莉仿佛又是觀世音。
早晨上班的時候,天上下起小雨來。吳陽沒有帶傘,他手拿那一對並蒂紅葉,從食堂外的大石梯下到馬路上。驀然感覺到,有人從後頭給他遮上了雨傘,他扭頭一看,是盧小蘭。
那是一個沒有香水的年代,在上海女人身上,花露水就成了香水的前替代品。但盧小蘭從不著花露水,她不是故意要保持本色,她沒有想,自然而然,那就是她的魅力。靠近了,兩顆頭顱就像那一對並蒂的紅葉。無香識愛人,吳陽幾乎聞到了她的體味,本真又素淡的體味,清醇得醉人;素味無香,宛若天香。他心頭頓時涌起一股暖流,那麼鮮活一個姣人,有愛卻不能嫁,生活的邏輯怎麼會這樣?
心熾如火,吳陽卻假裝冷靜。他轉身退一步,把紅葉遞給她,淡淡地說︰「山上沒得啥子,只有紅葉。」
小心翼翼地接過紅葉,她盯著吳陽沒有吱聲。
走到十二號廠房大門口的時候,吳陽不再往左轉了,而是光著頭繼續朝前走。盧小蘭這時才意識到,他倆不會再在一起上班了。
「你把雨傘拿去嘛。」盧小蘭說。
「不要。」吳陽揮揮手就走了。
她呆呆的站在馬路上,感覺到高大的十二號廠房很寞落,也很壓抑。
g機部轉國家機械委員會的文件,同意五八六廠以第二廠名「東山機械廠」對外開放。上午吳陽一上班,只簡要匯報了一下上山辦案的情況,熊科長就要他準備擬寫工廠對外開放以後,保密保衛工作的意見稿,地區公安處和萬山縣公安局都在催要。腦子是冷的、空的,他得先看一大堆材料。
辦公室里鬧哄哄的,兩個農民一直在與熊科長爭辯——二十九號廠房圍牆外的魚塘,原先每年要產幾百斤魚。後來因為噪聲太大,每年能夠存活下來的魚兒只有十來斤,縴小又瘦弱。年年放魚苗卻沒得收成,要求工廠賠償。熊科長就勸他們改作水田種糧食……
接到電話,吳陽下午花了一個多小時,來與謝林芳「鋼包相會」。下午雨停了,地下濕淥淥,空中濕蒙蒙,他倆就坐進了高壓釜里頭。
大食堂里頭,全廠黨團員在開「五講四美」動員大會。姜守業細弱斯文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來,仍然顯得有些輕飄。
地磅間停著一輛貨車,也許在等人來驗重。
「說走就走了?」謝林芳問一聲,又自言自語,「反正你在十二號廠房是呆不長的。」
「明明曉得我為什麼要走,偏偏還問。」
「我是曉得,生小蘭的氣嘛,賭氣呀?」謝林芳想了一會兒又說,「你說過哈哈鏡,是的,打上了上海底色的心靈,確實像是哈哈鏡。」
「生活在畸形當中,假的嘛。」
「你出去辦案,一個多月,瘦了好大一圈。」
「相思病,在山上辦案,體力上勞累,思想上也勞累。」
「小蘭也瘦了,成天魂不守舍的樣兒,蠻可憐的。她本來就瘦,再瘦就沒得了。」
听到這兒,吳陽心痛,他喃喃道︰「失戀的人,沒得幾個身體健康的。」
他又說︰「也許我的性子急了一些,我含藏不住。」
謝林芳說︰「不要急于求成嘛,上海姑娘其實很保守,褲腰帶扎得緊,就要惹得急性子男人冒火。」
她又補充道︰「小蘭真的很喜歡你,這你知道。」
吳陽糾正道︰「不只是喜歡,是愛,這是她說的。」
「是的、是的,是愛,那就要珍惜嘛。離開車間可以,但不要賭氣,小蘭怕傷到你的心。」
「我是很珍惜嘛,」吳陽說,「一想到她回老家去相親,我就心痛,像是在剮我的肝肺。那不是割愛嗎?我甚至想到了耿露霞的悲劇。」
「耿露霞的悲劇也只是旁邊人的看法,是不是悲劇說不清楚的。」
吳陽語鈍。
「丈夫的人選多,故鄉卻只有一個啊,你得理解。」沉默一陣,她又說,「當然得承認,丈夫的人選多但愛人可能只有一個,而上海女人並沒有那麼高尚。一般上海女人的婚姻,只是在找配偶而不是在找愛人,這你應該清醒。當然,小蘭是屬于割舍不下愛人的那種,但她又不是一個單純的個人。」
「你的意思,我應該繼續在小蘭身上留連?」
「是啊,要吸取我的教訓,」她說,「你不要輕易就放棄了,你倆多可惜呀!她跟我的情況並不一樣,她是一家人在這兒,而我是一個人。」
「那我啷個辦?等她走投無路再說?」
「她心頭有你,很矛盾,你得要有耐性。」
「我倆不在一起上班了,看感情上會不會起一些變化。」
謝林芳說︰「上海人可憐!小蘭其實比你痛苦。」接著,她大感慨︰「上海人沒有誰把這兒真當成家,從進川那天起,就一直在尋找回家的路。入鄉不隨俗,隨遇而不安,上海人很頑強,頑強地與命運頑抗。」
吳陽平靜地說︰「上海人很現實,我沒話好說。我所追求的,也許是過于奢侈的東西,像在追求彩虹。」
吳陽沒有對謝林芳說劉長林,他不讓吳陽說,他要過隱姓埋名的生活。
沉默一陣,她黯然地說︰「你在山上的日子里,小蘭像瘋了一樣,再也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一個人呆在砂箱壩子上,或者就躲在行車里頭,痴痴呆呆的樣兒,時不時地哼哼唧唧,‘心上人啊快給我力量’,還有‘心中的玫瑰’,哼得我們都想哭!」
是啊,社會在療傷,人更是多愁善感了。
吳陽仿佛听見了盧小蘭的哀嘆︰「心上人啊快給我力量」,「心中的玫瑰」,淒淒切切的。那兩歌是他倆頭挨頭學會的。想到這兒,吳陽的鼻子眼兒堵,他抽搭了一下,淚水忍不住冒了出來。
「小蘭多純潔的人吶!」謝林芳感慨道,「‘橫豎橫’、‘良心搬場’的事體她做勿出來,她不會那麼自私,她更不會自私到堅決。」
「那還有我的什麼戲?」吳陽不滿地說,「既然不是找愛人,我就貶值了嘛。能夠當配偶的男人太多了。」
「江南水氣重,陰柔,美女多,缺的就是陽剛的愛情。」謝林芳說,伯虎點秋香’、‘私訂終身後花園’之類,也是陰柔,陰柔故事只能生在江南。」
「這兒不是江南。」
「這兒不是江南,但這兒是一群江南人,江南的女人。」
「那阿慶嫂呢?」吳陽與她抬杠。
謝林芳一時語塞。
她輕聲嘀咕︰「阿慶嫂?阿慶嫂好像是寡婦嘛,革命的寡婦,才舍得一身剮。」
「等我把江南文化研究好了,黃花菜都涼了。」吳陽的聲音弱下來,悻悻地說。
「但是,江南有一句老俗話︰仙人本是凡人做,只要功夫道行深。你應該表現得像個男人。」
「那我就等?等她成為別人的配偶了再回頭?」
「怪得了誰呀?」謝林芳責怪道,「自己心愛的人都把持不住,只能算是你自己無能。」
吳陽無奈地說︰「我試一試吧,看能不能改變她。」不過,他隱約感覺到,本性的東西是無法改變的,比如,在母月復中形成的與生俱來的胎記。
海女人看上去高貴,其實她們就是庸俗女子,做不了精神貴族。」謝林芳把師姐的姿態擺出來,又說,「你多與小蘭交流嘛,就算是愛不成,也要相互理解,不要思想感情上鬧地震。」
「我性急,磨不起。不過,我會努力的,我愛她。」
「那就得磨喲,好事多磨嘛。上海人的婚姻,都是磨出來的。尤其在這麼個鬼地方,更得要磨。磨到最後,把事情都磨得變形了,還得要磨。」謝林芳嘆一口氣,繼續說,「你知道顧筱樂的英雄事跡嘛,他追王阿珍,那是何等的功夫哇!未必你還不如顧筱樂?」
吳陽鄙視死纏爛打的婚姻︰「那不是愛情,也談不上高尚,只是動物性的張揚。」
他就不屑于謝林芳的比較︰「顧筱樂與我沒得可比性,他算個啥嘛?」
沉默一陣,吳陽又說︰「不流血的傷口,才是毒傷口;不見傷口的疼痛,才是大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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