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光了,梨容還坐在那里,默默地吃著飯。
從昨天晚上都現在,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地位,在這個家里,正在逐漸淪喪。她從出生到現在,居住了十六年的梨園,父親竟然不同她商量,就給了若愚。今天,只是因為他一個淺淺的眼神,母親就把跟了她九年的白顏給了他。還有白顏,雖然是被她救下的,又被她好好地對待了九年,為了那個素未謀面的他,就把她拋到腦後去了。就連她最喜歡的小家丁瀕洲,都被那個陳若愚要了去。
她有些氣惱,卻也無可奈何。對父母的決定,她歷來都是沒有發言權的。以前父親有什麼事,還事先告訴她一聲的,自從若愚來了,她就連事先被通知的權利都失去了。眼睜睜看著梨園失去,她做不得半點聲。以後若是再要去,還只能是以客人的身份了。
「小姐,老爺和夫人叫你過去。」佩蘭來了。
梨容只得放下碗,去了父母的房間。
「梨容,」父親用手指指凳子,示意她坐下,然後問︰「梨園給了若愚,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梨容無言地搖搖頭,給都給了,還能說什麼?即算是父親預先同她商量,也不過是走走形式,結局,是早就決定好了的。
「你能理解,是最好,如果有什麼想不開的,爹爹也只能告訴你,陳家有恩于我們謝家,沒有若愚父親的資助就沒有謝家的今天,所以,在這個家里,若愚和伯娘不僅僅是客人。」謝大人嚴肅地說︰「今天叫你來,是正式地告訴你,不管以前你和若愚發生了什麼樣的不愉快,從現在開始,你都要把他當成親哥哥看待,有禮有節,好好相處。」
他看女兒一眼,口氣漸漸地軟了下來︰「梨園雖然給了若愚,你還是可以去的,打小你就沒什麼玩伴,如今若愚來了,你有什麼問題,還可以同他探討探討,我看他,也還是知書識禮的。」末了,他還不忘告誡女兒︰「你呀,也不要老是那麼清高,依我看,若愚的學識,也未必見得就在你之下。總歸,還是謙虛點好。」
「是。」她低聲應了一句。
謝大人對女兒的態度很是滿意,他又叮囑了幾句,便拿了外套出門辦事去了。
梨容見父親出去,很是松了一口氣,也準備出去了,卻被母親叫住︰「還是有些想不通是不是?」
梨容望著母親輕輕一笑。
謝夫人也笑了︰「知女莫若母,你過來。」
梨容靜靜地依偎過來︰「娘——」
「你是不會說什麼的,但娘知道,你心里是怎麼想的,」謝夫人柔聲道︰「你不要怪你爹爹,陳家對我們,是大恩,現在這樣回報他們,也是應該的,只是,讓你受委屈了。」
謝夫人抬手,輕輕地撫mo著女兒的頭發,低聲道︰「你依然是這個家的主人,有什麼事,不要也不應該去跟若愚計較。」
「我知道,」梨容打斷了母親的話,淺笑著說︰「我不會跟他計較的,您不是常常教育我,要大度麼?!」
「娘知道你的,」謝夫人欣慰地說︰「不過,娘沒有跟你商量,就把白顏給了他,娘有娘的考慮。」
「梨園都給了他,何況一個白顏,」梨容回答道︰「給了就給了吧,娘也是看出他自己想要白顏。」
「娘……」謝夫人欲言有止,還是把心事壓了下去。她不想告訴女兒,其實,她把白顏派給若愚,是另有深意的。她害怕,丈夫為了報恩,把唯一的女兒指婚給陳若愚,她隱隱地預感到,丈夫如此器重和扶持若愚,是想讓他高中科舉,也許,他高中科舉的那一天,就是丈夫宣布將女兒下嫁與他的那一天。平心而論,她並不討厭若愚,但她,也並非特別喜歡他。報恩是一回事,要當她的女婿是另一回事。她希望自己的女婿,至少還是應該門當戶對,因為她跟丈夫的婚姻,就因為出身懸殊太大,始終,還是有那麼多的意見和看法不同。丈夫出身貧寒,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對人,太過苛責。所謂出嫁從夫,她嫁雞隨雞,不論多麼不開心還是謹守婦德,但她不想,女兒,走她的老路。
因此,她看見若愚對白顏的喜歡,很是舒心。他們是般配的,她希望,他們能成為一對,他們已有好感,如果將來日久生情,若愚開口向丈夫索娶白顏,丈夫也不可能不應允。那樣,對女兒梨容一生的幸福,威脅就將到了最低。
但是這些話,她不能跟梨容說,低頭想了想,謝夫人開口道︰「梨容,爹爹對你雖然要求嚴厲,但娘也不能委屈了你,這樣吧,我把佩蘭給你做貼身丫環,白顏雖然伶俐,卻嫌話多了些,佩蘭雖然嘴笨,卻是穩重踏實的。」
梨容輕輕一笑,算是應承了。
梨容帶著佩蘭離開了,謝夫人遠望著女兒的背影,有些恍惚。時間過得真是快啊,一晃就這麼多年過去了,下個月初六,就是女兒十六歲的生日了。這個女兒,得來不易,是菩薩對她的恩賜,她不知道,女兒,還能在自己身邊留多久,是嫁作人婦告別謝家,還是要跟了那個化緣梨花的汲遠和尚遠走他鄉?
她心底幽幽地嘆了口氣,女兒,出落得愈發地美麗了,善良、明理,與世無爭,也容易滿足,唯一的遺憾,就還是那樣的少言內向,想到這里,她不由得對丈夫生出些怨恨來,如果不是他那麼苛責,梨容又怎會是如此性格?她多想,讓梨容擁有更多的快樂,可是只要丈夫在家,她們母女,卻感覺氣氛始終是那樣的沉重。
她靜靜地轉身,來到神龕前,點燃香,正想插上,不知怎的,香忽然折斷了——謝夫人心里一驚,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她怔怔地呆立著,忽然一陣心悸,觀音菩薩,您是在暗示我什麼?難道是,梨容——
梨容帶著佩蘭回了房,佩蘭就忙著整理房間,梨容坐在書桌前,拿起書來,才想起,這本書已經看過了,再翻翻,索然無味。
唉,從梨園搬出來是太匆忙了,書也沒帶出來幾本,叫白顏收拾桌子上的那一摞,她肯定是手忙腳亂,將我看過的另一摞包了過來。
梨容將書合上,喚道︰「佩蘭。」
佩蘭趕快過來了。
梨容剛想開口叫她到梨園去取書,忽然想起父親的囑咐,對陳若愚要有禮有節,派一個丫環前去,似乎不妥。
佩蘭站在那里,等著小姐進一步吩咐。
梨容想了想,改變了主意,站起身,說︰「我到梨園去取書。」佩蘭連忙跟上,梨容回頭道︰「你忙你的吧。」一個人,就款款地出了屋。
一路走來,想起跟若愚的初次見面。平日里門口的老弱病殘,她都是一一打點,偏偏那日開門之後,看見那個衣裳襤褸的倔強少年,身強力壯的樣子,她氣不打一處來,不問青紅皂白,竟以為是好吃懶做的無賴之徒,當下聲色俱厲,卻不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
想起他 著脖子那副愣頭青的樣子,她暗暗好笑,又記起他鏗鏘的一句「廉者不飲盜泉之水,志者不受嗟來之食!」她啞然失笑,呆子!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書呆子!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忘咬文嚼字?!
一忽兒又想起,他在客廳里大窘的模樣,和那一雙開了口的鞋,還有,目光相撞時,他不滿的眼神。呵,記恨心還蠻重的呢,她撅一撅嘴,輕輕一笑。
我是不是應該正式地給他賠個禮?她暗忖到,畢竟是自己做錯在先,更何況,他是客人,早點道歉,也省得他老是對我橫眉冷對的。
他的桀驁,他的率直,對她來說,就象一陣新鮮的風,撕裂了家里沉重的氣氛。她對他,充滿了好奇,所以盡管他老是針對她,她卻覺得很有幾分意思。
她的腦海里,又浮現出飯桌上,他得意地裂開嘴傻笑的樣子,還有他洗完澡出來,在門口踫到她,故意沖她示威,做出一個夸張的笑臉,她再也忍不住,伸出食指在空氣中一戳,似乎是指中了他的鼻子,低聲地、咬牙切齒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然後,她悄然無聲地笑了,臉上的酒窩,深深地旋轉起來。
他裂開嘴沖著她笑的樣子,感覺,是那麼的,那麼的,熟悉,和親切,她有些迷茫,又有些懷念,還有些,心馳神往。心,忽然間,加快了跳動,猛然間,她又好象意識到了什麼,頃刻紅了臉。
梨容咬了咬嘴唇,四下張皇地看了看,以手按住胸口,輕輕地拍了拍,加快了步子。
就到梨園了,依舊是白牆碧瓦,黑色的拱門,其實離開才短短的一天,她卻感覺,是那麼的漫長,帶著久違了的親切,她緩緩地抬手,伸向門環,意欲輕叩,似乎害怕驚動院落里的梨花。
門,輕輕地,自己就開了,原來,並沒有關。
白顏這個家伙,又犯粗心的老毛病了。
她搖搖頭,欲進去,又止步,站在門外,低聲問道︰「有人麼?」
無人應答。
梨容提高了聲音,又問︰「有人在麼?」
門里還是靜悄悄的。
她加大了音量,喊道︰「白顏!」
回答她的還是靜默。
遲疑了一會兒,梨容終于,輕輕地推開了門,探頭進去——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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