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見呼延吉措的責難,皇上頓了頓,默默地收回了已經搭上了公公手臂的手,緩緩地坐回龍椅上,他深吸一口氣,用盡量平靜地聲音問︰「左賢王希望得到什麼樣的招待?」
呼延吉措冷笑一聲︰「皇帝是真的不知道?!」
「太放肆了!」劉將軍大喝一聲,怒發沖冠,擄起袖袍,作勢就要發難。
朗昆一把攔住他。
「中原有句老話,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呼延吉措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眼里,不屑一顧地說︰「若不是我們放你們一馬,你們——」他環手一指,鄙棄地說︰「就你們,還能站在這大殿之上?!」
這小子太狂妄了!
朗昆再有忍性,也不免義憤填膺。泱泱大國,堂堂男兒,在自己的朝堂之上,竟被如此奚落,真是奇恥大辱。他心里,登時騰起一個念頭,殺了這頭蒙古牛!
心念一起,斜眼過去,正好與劉將軍的眼神一踫,同樣是殺氣畢現的恨意凜冽,一交匯,便如同火藥桶點著了引線,馬上就要爆炸。
「左賢王稍安勿躁,」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皇上的聲音慢悠悠地飄了過來︰「朕是有所招待不周,按理,該是本王親自陪同才是,但左賢王你也看見了,朕身體欠佳,無法作陪,昆兒與你年紀相當,年輕人,自然容易說到一塊,還是他代替朕來陪你吧。」
話說得相當的軟,朗昆驚詫之下,也猛地意識到,這不是父皇一貫處事的風格,父皇之所以這麼做,定然是有原因的,他即刻間冷靜了下來,暗暗地拉了拉劉將軍的袖子。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左賢王再怎麼發難,也不好糾纏下去了,畢竟,面對的,是即使戰敗,卻仍然主宰中原數十萬平方公里土地的皇帝。
「陪就免了,我也呆夠了,還要急著回去呢。」左賢王軟了口氣。
「不急,不急,」皇上依舊是慢條斯理地說︰「中原地大物博,其中精妙之處可不是左賢王短短幾天就能感受得到的,」他緩緩地一揮手︰「這樣吧,朕全權委托昆兒,一直到左賢王起程歸國,你想要什麼樣的招待,他都可以做主。」
話語雖輕,話意卻重。既回答了左賢王的問話,也賦予了朗昆無上的權力。
左賢王愣了一下,向朗昆投來極深的一瞥。朗昆冷峻的臉龐上,是隱忍的倔強,表面雖是陰沉著波瀾不驚,但還是讓他嗅到了大海狂瀾的咸濕味。他在極短的一瞬間,就意識到,這是個能力非凡的人,是他不可低估的對手。
這一瞥,也同樣給朗昆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左賢王那大漠孤鷹一般犀利而陰狠的眼神,蠻橫地刺入他的內心,讓人不寒而栗。那里面透露出來的信息,不可一世,還有蔑視加敵意,讓他在多年以後想起來,才驚覺,只有這個左賢王,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對手。
朗昆悠然一笑,順著皇上的話意,說︰「已近晌午了,請左賢王一同用膳,如何?」轉頭,對皇上使個眼色,這里,又過來熱情地招呼呼延吉措。
「去吧,」皇上會意,在公公的攙扶下起身︰「年輕人好好聊聊,交個朋友也無妨,朕就不耽誤你們時間了——」
眼見皇上要走,呼延吉措怎肯罷休。他一步上前,還想糾纏下去。朗昆已先一步擋在了他的身前,一把拖住他,口里說著︰「民以食為天,吃飯是最大的事——」手臂同時也著了力,不由分說就把他拖搡出了大殿,直奔中殿而去。
呼延吉措心有不甘,別過頭來還想說什麼,皇上卻已經在公公的攙扶下,匆匆地轉入了後殿。呼延吉措只得悻悻地跟著朗昆出了門,但他心里已經盤算好了,今天無論如何,都必須把談判搞定,不能再拖了。
長條的桌子上琳瑯滿目的佳肴,擺得滿滿當當,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這樣的陣勢在他們大草原是沒有見過的。他們往往是席地而坐,來一把手抓羊肉,灌一口馬*酒,高聲而唱,哪里會有這樣精致的宴席。
呼延吉措微微地顰起了眉頭,這幾日的接待,規格一日高過一日,照今天這陣勢來看,應該就是最後的宴席了吧。飯桌上談判,這個皇帝,或者說這個皇子,擺出這麼個輕松的氣氛到底意欲何為?!
如果這是皇帝的意思,他就安心得多,那個性格懦弱、身體多病的皇帝,怎麼抬舉自己都不過份。可是偏偏,今天會多出這麼個皇子來,他試了一試,還沒模出深淺,可愈是這樣,他愈是安心不下來,呼延吉措對付不了的人,實在沒有幾個,這個中原的皇子,真真不簡單。
呼延吉措心里打了幾個小轉轉。
他到中原來不是為了游山玩水,而是早就想好了目的,如今皇上把他們一行好吃好喝地往旁邊一晾,幾天時間過去了,他不知道這個皇上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看到隨從們一副「暖風燻得游人醉」的樣子,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皇帝莫不是想用拖的戰術,瓦解他們?或者,是想用玩物喪志這一招,來消弭他們的斗志?!
所以今天在殿上,他有心把皇帝試了一試。
就在剛才,他采取了先發制人的戰略,首先對皇帝假以顏色,以戰勝國的姿態打擊皇帝的氣勢,然後,就預備提出自己的要求。他已經盤算好了,這樣一來,不論提什麼條件,都應該會讓皇帝百依百順。因為,他已經提醒過了,皇帝也應該清楚,他們是戰敗國,該怎麼停戰得由蒙古人說了算。
果然,皇帝還是一貫的遷就和忍讓,這讓呼延吉措更加瞧不起,打了敗戰固然丟人,但失了氣勢卻只會令人鄙視。
皇帝的態度讓呼延吉措感到無趣。
他希望這個皇帝會發怒,就算,激怒了皇帝,也沒什麼大不了,難道,皇帝還敢對他堂堂左賢王怎麼樣?他呼延吉措可不是吃素的,大蒙古國也不是軟柿子,中原的皇帝不敢把他怎麼樣。
在草原,他就是一頭雄獅,沒有對手的日子太久了,內心深處蠢蠢欲動,他渴望著跟一個勢當力敵的對手來一次痛痛快快的交鋒。盡管知道中原的皇帝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他還是暗暗地希望,這個皇帝,會不甘示弱,會對著他咆哮,那樣,他或者,還會正眼看這個皇帝一眼。
可是他失望了,皇帝是如此地軟弱,甚至是懦弱,面對他的狂妄和頤指氣使,皇帝竟然沒有一點脾氣!
倒是旁邊的劉將軍,讓他覺得尚有幾分血性。盡管劉將軍鹵莽,卻也是敢作敢當的一條漢子,他可以奚落劉將軍,卻不會看不起劉將軍,因為,他尊重勇者。
但他,更欽佩智者。就是這個沒骨頭的皇帝,卻有個非同一般的兒子,就是這個被皇帝全權授權的皇子,讓他有些暗自心驚,還有些棋逢敵手的欣喜。
他本想,拖住皇帝,把自己的條件攤牌,逼著他當場答復。
可是,今天他面對的人,不僅僅是中原皇帝,還多出了個皇子。
就是這個皇子,盡管內心怒氣騰騰,眼里隱含殺機,卻滴水不漏,在瞬間就可以換成滿臉春風。這個對手,到底在想些什麼,呼延吉措無法確定,他唯一能確定的是,這是個強勁的對手,他此行的目的或許就會因此而大打折扣。
此時呼延吉措的心情已經平復了下來,他有種預感,事情不會再象他想的那麼順利,這個皇帝,能選中這麼一個兒子來跟他談判,是有備而來。這個皇子,或許,就是太子,將來的皇帝!而現時的皇帝,能選中這麼一個太子,說明,這個皇帝也並非他呼延吉措一直認為的那麼昏庸。
若是再往遠一點想的話……
呼延吉措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沉思。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朗昆端杯致意,打斷了呼延吉措的思緒︰「父皇吩咐下來的規格,是上等的國宴,諸位,如不見笑,我今就以兄弟相稱,大家今日來個一醉方休如何?!」
「這話說得好,」呼延吉措順著朗昆的話意接過話頭,笑道︰「既然是兄弟,那就得明確是兄還是弟,我已經快三十了,照我看,你肯定比我小,那就我為兄,你為弟,如何?」
「呼延兄,昆弟敬你!」朗昆爽快地應承下來。
呼延吉措舉杯一飲而盡,笑望朗昆。
朗昆笑著端杯起來,將酒干盡。
杯光交籌中,酒過三巡,話漸漸多了起來。
「兄弟,我這還是第一次到中原來,中原可是美不勝收啊。」呼延吉措帶著微微的醉意,環顧四周美侖美奐的裝飾,有感而發。
朗昆笑道︰「既然這麼喜歡中原,那就留下來長住如何?短短幾日就讓呼延兄有如此感慨,多住些時候,兄弟我一定讓你感受一下人間天堂!」
呼延吉措警覺地掃了朗昆一眼,暗揣他的話里還有什麼別的意味沒有,卻看見朗昆表情如常,他呵呵一笑,打了個馬虎眼過去︰「下回再來,想家了——」
朗昆在心底冷笑一聲,看來,這個呼延吉措還沒有醉到糊涂。下回?!下回就只有你的頭顱再來了!
「大丈夫四海為家,還想什麼家?」朗昆將軍過去︰「不說這些沒出息的話!」
「你該巴望著我早些回家才是。」呼延吉措話中有話。難道你不巴望我回去?難道你不巴望蒙古退兵?!
朗昆嘻嘻一笑,似乎根本就沒听懂呼延吉措的話意,傻兮兮地問︰「真想回去了?」
「恩!」呼延吉措重重地一點頭。
「那昆弟總得送呼延兄一些禮物才是。」朗昆笑著,噴出些酒氣,輕輕一下就點入了正題。
呼延吉措一怔,這是不是就表示,談判開始了?!他喝一口酒,說︰「爽快!兄弟想送什麼禮物?我照單全收,覺不跟你客氣!」心里同時嘀咕一句,只怕,你的禮物滿足不了我。
好大的口氣!只怕要讓你失望了。朗昆低頭,夾一筷子菜送入口中,以咀嚼的動作掩蓋了唇邊的冷笑,他說︰「呼延兄要說照單全收,那可就折煞兄弟我了,慚愧啊,禮物只有一樣,不必開什麼單子。」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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