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昆一直等到稚娟將宮門掩上,才轉身,一路魂不守舍地走來,滿腦子里都是和親、和親。才因為梨容的事虛驚一場,如今,稚娟的事又橫在了前頭,怎不叫他傷腦筋。
父皇的意思很明顯,似乎已經考慮成熟,而稚娟矢口否認有意中人,或者已經堅定了父皇的決心。我跟稚娟感情好,父皇是知道的。剛才問起稚娟的那些話,父皇肯定已經記到了心里,這個時候,我再使勁地推舉譽娥,只會讓父皇生疑。到底,我要從哪里開口,才能勸說父皇打消讓稚娟去和親的念頭?
朗昆再一次陷入兩難的境地。
朗昆已經走遠了。
夜幕下,亢長的甬道里,寂靜無聲,幽暗陰森,仿佛蟄伏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人恐懼。
忽然,「吱呀」一聲輕響,暗紅的宮門被緩緩地拉開,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扒在門上,稚娟,悄悄地探出頭來,兩只大眼楮,骨碌骨碌四處轉。
左望望,右望望,確信四處都沒有人,然後,閃出了寢宮。
第二天一大早,朗昆早早地就起來了,推開門,入眼是白茫茫一片,好大的霧啊,看樣子,今天是個艷陽天呢。他的嘴角忽然就漾起笑容來,這是不是個好兆頭啊,說不定,我就能勸父皇改變主意,梨容不去和親,稚娟也不去,那才是叫一個好呢,也只有這樣大好的消息,才應得上這麼艷陽天的景呢。
他精神抖擻,信步出了屋子,在院子里比劃了一陣子拳腳。不大功夫,竟然發現霧氣全都散了,太陽已經金燦燦地掛在了牆頭,刺拉拉地照著明黃色的琉璃瓦,再反射到暗紅的宮牆上,不覺耀眼,只覺得顯出一派喜氣洋洋來。
朗昆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有略微的水氣,還有陽光的味道,清新潤澤,象,象梨容的唇。他猛一下嚇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模模腦袋,哎呀,想哪里去了,還要辦正事呢,等事情一辦好,第一時間就是要去會會梨容。他仰起頭,閉上眼,思索著,我到底有多久沒看見梨容了?這一想,又嚇了一跳,不過也就四天吧,怎麼好象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他吃吃地笑起來,想起早些年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太傅講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當時還犯著傻氣地想,這怎麼可能呢?
這怎麼不可能呢?
他自嘲地搖搖頭,經一事長一智,如今才知道自己當年的少不更事。
進屋穿戴整齊,正喝著清粥,想著什麼時候去正陽殿合適,又該如何跟父皇起了這個話頭,要把自己昨夜想好的三點理由一字不漏地說完,他月復稿剛剛準備妥當,忽然就听見門口傳來大內總管趙公公的聲音,他不是,在父皇身邊當值嗎?
難道,父皇這麼早就醒來了,差人來叫我?
想法才剛起了個頭,趙公公就進來了,一鞠躬︰「殿下,奴才給你請早安來了。」
「你敢趁父皇熟睡,偷溜出來?」朗昆跟他開玩笑。
「奴才有那個膽子麼?」趙公公笑道︰「是奉了皇上口諭,宣你過去呢。」
朗昆點點頭,已然起身。
趙公公說︰「殿下,不急,您先吃了早飯再走也不遲。」
「父皇不是已經起身了?」朗昆奇怪地問︰「總不能讓他等我太久——」
「殿下有所不知,皇上一早起來,就嚷嚷著要吃丹藥,可巧正陽殿里沒了,都放在上房,奴才要去取,皇上說,那就順便叫您過去。您也是知道的,皇上若不吃了丹藥,那是不會辦事的,非得丹藥進了肚子,他這精氣神,說來就來了——」公公說︰「奴才這麼早來,是想先叫您起床,沒想到殿下勤勉,這麼早就起來了,還練過身了。照奴才說呢,您先吃著,奴才去上房取藥的功夫,您吃個早飯的時間綽綽有余,奴才折返再來叫您。」
朗昆想想也是,便不急了。
趙公公急急忙忙就取丹藥去了,朗昆又喝了幾口清粥,忽然皺起眉來,覺得有些不妥。
父皇這每天的丹藥,是不是也吃得太多了?他隱約記得,原來一小盒,父皇可以吃個七、八天,但這幾天,從發病那天開始,到今天,也不過四天,明明是一盒新拆封的,怎麼就沒了呢?
他想起上回跟何居亭隱士說起丹藥的事,何居亭不是再三告誡他那東西踫不得,會上癮事小,最重要的是,有毒!
朗昆一驚,忽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不能讓父皇再這麼吃了,事不宜遲,要盡快讓何居亭進宮來看看,以他精湛的醫術,應該可以幫助父皇擺月兌對丹藥的依賴,否則——
正陽殿,朗昆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父皇塞了一大把丹藥進嘴里,他是想勸,可是看見父皇滿眼都是對丹藥的殷切,他只好忍了又忍,把已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
父皇不是答應讓何居亭來診治了麼,那就等何居亭看過了再說吧,我這樣說,父皇是听不進去的。
「想什麼呢?」皇上見朗昆絞著眉頭,便問︰「考慮這麼久了,還是沒想透?」
哦,朗昆趕緊回答︰「考慮得差不多了。」
呵呵,皇上輕聲笑了笑,說︰「你不用考慮了,朕已經決定了。」
朗昆一怔。
皇上招招手,公公把擬好的聖旨遞了過來。
朗昆望著公公手中的聖旨,滿是忐忑,他恍惚中有種不祥的預感,沒有任何來由,他忽生怯意,停滯了半天,不敢伸手去接。
皇上默默地望著他,眼光尋味。
終于,朗昆還是接過了聖旨,黃燦燦的是那麼耀眼,沉甸甸的是那麼打手,他鼓足了勇氣,展開——
滿篇的字,他一個也沒有看進去,眼光巡視之下,只看到「稚娟」兩個字,兩只眼楮登時就鼓了出來,喉嚨發緊,胸口發悶,腦袋發蒙,他覺得耳朵開始嗡嗡作響——
是稚娟,父皇選定的是稚娟!
為什麼一定要是稚娟?
他的全身因為激動而微微地顫抖,傳到指尖,幅度就變得更大,不可能,是我看錯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直盯著聖旨上「稚娟」兩個字,盯得眼楮都要滲出血了——
這不是真的!
他猛然間抬頭,望著父皇,就要沖口而出——
讓譽娥去,譽娥比稚娟更合適,兒臣考慮過了……
他是如此急切,明知聖旨已擬,只待頒發,就算木已成舟,他也要拼了所有力氣,做最後一搏,把船拆了重新做過,將木還原成木!
可是,還沒等他開口,皇上就搶先了一步︰「跟你的選擇一樣,很驚訝吧?」
啊?朗昆被這一句話給擊懵了。
父皇怎麼這麼說呢?
這里朗昆還沒醒過神來,那里皇上跟著又來了,再次向他扔下了一個重磅炸彈︰「你昨晚離開後跟稚娟單獨呆了很久?」
仿佛當頭一棒,朗昆即刻傻立當場!
「你們都談了些什麼呢?」皇上靜靜地望過來,射向朗昆身上的,仿佛都是刺。
朗昆緊張得大腦一片空白。單獨、呆了很久,這麼重的口氣,父皇究竟知道了什麼?他怎麼會知道的?我們都談了些什麼,父皇是不是也知道了?父皇是在懷疑我嗎?還是在警告我?父皇這話中的話到底是什麼?我該如何回答?是老實交代,還是……
朗昆的腦袋里一片糨糊,還沒容他絞拌開,理個什麼頭緒出來,皇上又說話了,是輕悠的口氣︰「稚娟昨夜里來過了——」
朗昆更糊涂了!
皇上見他沒反應,再明顯一點地補上了一句︰「在你們分手之後——」
朗昆默默地抬頭,望向父皇。
皇上與朗昆的眼光輕輕一踫,須臾便移開了。皇上徐徐地把手掌按在聖旨上,柔聲道︰「你們都是朕的好孩子……」
「朕雖然是皇帝,但做為父親,跟天下的男人沒有什麼區別。要說和親這件事,父皇心里一直都很為難,想法是早就有了,人選也基本上定了,原想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才能讓你們平靜地接受,誰知,」皇上動容道︰「你們愈這樣懂事,父皇愈是愧疚,難為了你,更難為了稚娟……」
朗昆慢慢地听明白了,原來父皇是誤認為昨夜他勸稚娟來著。可是,听父皇的口氣,仿佛是他勸稚娟去和親,但實際上,不是這樣啊。
昨天夜里,我把稚娟送到寢宮,親眼見她進去才離開,她怎麼又跑到正陽殿里來了呢?道別的時候,她不是還提醒我,天色不早,父皇該歇息了,她不是說「有什麼事明天再說,父皇身體剛剛好轉,這麼晚了,就不要去打擾他了」,怎麼在自己離開後,她又來打擾父皇了呢?
她跟父皇說了什麼?
父皇的話語里,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皇上還在低而慢地述說,朗昆的心卻漸漸地往下墜——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愚鈍不堪。
稚娟,早就做出了決定。她要他不要深夜打擾父皇,不要試圖改變任何事情,不要為把和親的人選換成譽娥作徒勞的勸諫,都是有目的的。她先他一步到了正陽殿,在父皇跟前,承擔了一個公主的責任,她成全了父皇,更是成全了自己!
她是故意的!
朗昆恍然大悟,驀然間有如萬箭穿心。
她是故意的!她竟然……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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