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臉上帶著夢一般的淒迷,語調欣慰,但憂傷。
皇上已經合上了眼楮,忽然,門外傳來細弱的聲音,驚動了他。
公公低聲勸回的聲音︰「公主,夜已深了,再緊要的事,也等明天再說吧。」
「明天就遲了,我一定要現在見到父皇。」
皇上一听就知道是稚娟的聲音,不滿意的時候,永遠都是這麼氣鼓鼓的,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听見她的聲音,皇上就如同看見了她鼓起腮幫子,瞪著眼,極度不情願的樣子。
他無奈地笑笑,支起身,喚一聲︰「進來吧。」
他靜靜地望著門口,以為,門開後,她會象往常一樣,先用手扒開門,探出半個頭,用大眼楮骨碌碌地打量和掃視一番,然後再側半個身子,象被卡住了一樣,溜溜地擠進來,幾步一滑到他的面前,笑道︰「嘻嘻,父皇,是我呢——」
通常,皇上會愛憐地模模她的頭,回答一句︰「看見了,可不就是你——」
他所有的公主,只有稚娟,會是這麼特別的一個。
然而,門並沒有向往常那樣推開一絲絲,稚娟那張清麗而調皮的臉也並沒有只露出一半。
應著皇上的聲音,門頁大開,片刻之後,稚娟踏了進來。
她走近皇上,走得不快也不慢,身形端正,腳步穩重,臉上沒有笑容,平靜,帶著嚴肅,讓皇上恍惚覺得,這似乎不是父女間的隨意相見,而是一個正規的、盛大的場合,他的公主,正走在莊嚴的紅氈之上……
稚娟停住了,站在距離皇上一米遠的地方。她緩緩地跪下來,雙膝著地,雙手分向兩邊,劃一個半圓,然後,頭下低,俯下上半身,幾乎與手同時輕磕到地面,停頓片刻,再直起上身,端跪著,看著皇上。
這是正規的大禮,只用于特定的場合。
他安靜地注視著女兒,內心已經猜到,她一改往日的無正形,用如此莊重的形式,是想來跟他說什麼大事。他似乎,也猜到了她是為何事而來,但他,不會先期點破。所以,他等著她開口。
「父皇,」她說話了,臉上漫起了微笑,皇上敏銳地發現了她眼中的深情,那不是對皇帝,而是對父親,是女兒特有的溫柔和不舍。
唔,被女兒這樣地注視,皇上有些不習慣,他習慣了仰視、崇敬、畏懼和討好的目光,卻疏離了人最真實的情感。
「和親的人選定了麼?」稚娟依然微笑著,臉上卻抑制不住地浮現起憂傷。
唔,皇上含糊地應了一聲,把目光別開。看來,朕猜得不錯,她是為這個事來的,她是朕最聰明的公主啊——
「父皇,」稚娟再一次把他的目光拉回到自己身上來,她小心地,輕聲地問︰「會是我麼?」
皇上沒有回答,沉默地望著她。
「我知道,您選中了我。」她平靜地說出了他的想法,平靜得就象在談論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皇上默然。他等著,等著她哭訴,列出一大單理由,說自己不能去和親,她還會撒嬌,會動之以情,以動搖他的心意。
但是,她依然平靜、安靜,低聲道︰「既然生在皇家,既然身為公主,我知道,我該承擔自己的責任。」
她,什麼意思?她,難道是答應?
皇上有些難以置信,他甚至以為,稚娟,不過是用了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罷了。
「我剛剛才跟六哥分手,」稚娟低頭下去,說︰「若不是因為蒙古進犯,父皇著急,也不會病倒;若不是和親人選遲遲未定,蒙古早就該退兵了;若不是顧念親情,父皇不會猶豫不決,六哥也不會左右為難……」
她剛剛才跟昆兒分手,看樣子,他們談了很久,都談了些什麼呢?
皇上雖然疑竇重重,卻沒有開口問。
「我不想你們這麼為難,也不想天下百姓再遭涂炭,」稚娟忽然抬起頭來,斬釘截鐵地說︰「父皇,你既然心中已經有了人選,就早日頒旨,讓蒙古人早些離開,邊界的百姓們也好早日月兌離苦海——」
皇上心底重重一震,良久無語。早日頒旨,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蒙古人是離開了,朕的公主也遠嫁了,稚娟啊——
他緩緩地抬手,從枕下抽出一卷早以擬好的聖旨,遞過去。
稚娟默默地接過來,展開——
眼光順著字里行間,一一地滑過去,稚娟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眼中泛起淡淡的水意,她輕輕地把聖旨合上,遞回給父皇。她明白了,父皇其實早就決定了,早就擬好了聖旨,之所以遲遲不發,還是因為,舍不得她……
皇上用力握緊了手中的聖旨,仿佛握著一件生命中至關重要的珍寶,他害怕一松手,就會永久地失去。
稚娟強自保持著鎮定,對著父皇再行一次大禮,然後柔聲道︰「父皇,孩兒,孩兒要為國盡忠,就不能為您盡孝了——」
言畢,急速起身,掩面匆匆奔出了正陽殿。
皇上抬手,欲叫住她,手臂懸著,半晌,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朕理應給她更多的陪嫁,卻不能,白白便宜了蒙古人。」皇上痛心地說︰「朕,太虧欠她了——」
朗昆須臾淚下。
他為妹妹傷心,更為父皇悲哀。
稚娟貴為公主,應有多麼美好的未來,然而,她的命運,從此後卻注定要淒風苦雨。父皇身為皇帝,掌控天下,擁有無上的權力,卻只能將自己心愛的女兒拱手送給敵人。生在皇家,到底是幸福,還是悲哀?!
皇上將聖旨交給公公,說︰「去吧——」
朗昆默默地望著公公遠去,他盯著公公袍擺下的雙腿,公公每向外走出一步,都預示著,稚娟離他的距離更遠一步。
從正陽殿里出來,朗昆想著,該去看看稚娟才是,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他的腳步不曾停歇,就轉往稚娟的寢宮。
宮門大開,寂靜無聲。
他邊走邊看邊尋思,怎麼沒有一個人出來打招呼呢?
當腳踏進正廳,他的眼前忽然一亮,首先閃入眼中的,是烏發上的玉梨簪——
「梨容!」
應聲回頭的,正是梨容。
居然能在宮中相見,朗昆不禁喜出望外,他早就想,去到她身邊了。
「你怎麼會在這里?」話一出口,朗昆就覺得多余。梨容能在這里,還不是稚娟的功勞,這個鬼靈精怪的公主,早已把自己的心思模了一個準。無須多言,她就知道他想要什麼。
梨容微笑著站起身來,反問他︰「你怎麼會到這里來?」
一句話,提醒了朗昆。滿面的笑容頃刻間僵住,滿月復的欣喜也變成了空落,他一突兒想起,他來看望稚娟,是因為稚娟即將被送去和親。心情,一下子從雲端跌落,只剩下沮喪和難過。
梨容看見他臉色的改變,不知道原因,默默地靠近了,關切地望著他,似乎在問︰你怎麼了?
他感覺到梨容的眼光,靜靜地抬頭,望著她微微一笑,有些勉強。
「蒙古使節什麼時候走啊?」還是梨容先開口︰「听稚娟說,條件都已談妥了。」
他默然地搖搖頭,無語,仰頭閉上眼楮。
她突然,就明白了,冰涼的手一把抓住朗昆的胳膊︰「不會是稚娟吧?」
他睜開眼,敏感地看她一眼,不說話。
「她知道麼?」梨容緊張地瞪大了眼楮。
朗昆難過地點點頭。
「不可能!」梨容驚訝地說︰「我進來的時候看到她,她跟平時沒什麼兩樣,這麼大件事,她不可能沒有一點想法啊——」
「她比我還先知道,」朗昆說︰「我還沒來得及去跟父皇說,她就先去找了父皇……」
「你想辦法救她呀——」梨容急了。
「來不及了,聖旨剛剛已經送往蒙古使節那里了——」朗昆絕望地攥緊了拳頭。
「你為什麼早不出手啊?」梨容埋怨道。
「我怎麼出手呀?!」朗昆長嘆一聲︰「我本想盡力勸父皇讓譽娥去,可誰知,她先我一步就去了正陽殿,親口跟父皇說,她願意承擔一個公主的責任……」朗昆說不下去了。
梨容驚呆了。她沒有想到,稚娟竟然會如此有擔待。半晌,她才說︰「比起來,我真是慚愧得很,在國家利益面前,我就不能做到如此深明大義,反而拘泥于小兒女情事,確實應該好好反省才是。」
他一愣,旋即道︰「別這樣說,你不是也打算為了我,而任由安排去和親麼?」
「可是我的想法跟她一比,就顯得多麼自私和渺小啊。」梨容自責道。
「你不是自私和渺小的,」朗昆靜靜地擁住她的肩膀,低聲勸慰道︰「既然是應該由公主承擔的,就不應該強加到普通人的頭上,你為什麼要因此而自責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責任,即使你被封為公主代嫁出去,難道就真的可以達到預期的效果?要是被蒙古人發覺,你完了,我們的計劃完了,邊境的和平也完了,那又有什麼用呢?恩——」
她緩緩地抬起頭來,似乎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眼楮里深邃的想法,漸漸飄起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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