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有些刺眼，但樹蔭里的集粹宮，還是讓人感覺閑適清涼。
「母後，此次護送和親之責完成如何？能否使您滿意？」朗澤笑嘻嘻地問。
皇後正在查看江蘇進貢的蘇繡織品，停下來，斜望兒子一眼，心滿意足地點點頭︰「不錯，你又在你父皇跟前加了分。」
朗澤呵呵地笑了兩聲，話題一轉︰「和親路上，還發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母後有興趣知道麼？」
「沒憑沒據的事情，我怎麼會相信？」皇後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何事，也懶得跟他兜圈子，索性攤開了說，于是鎮定地回答︰「別說我，皇上也不會相信。」
「那你，就不顧忌一下我的感受？」朗澤默然道︰「自己的未婚妻和弟弟，不明不白。」
皇後淡淡地說︰「什麼叫不明不白，誰敢說他們不明不白？」
她說︰「皇上都對此不屑一顧，別放在心上。」
朗澤冷笑一聲。
「你想什麼我還不知道？！」皇後輕輕地戳穿了朗澤的想法︰「你之所以抓住不放，還不是想……」她斜了兒子一眼，沒有點穿。
「我答應母後的事做到了，那麼，母後答應我的事呢？」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繞彎子了。朗澤索性直言，話語輕輕地將軍過來。
皇後撫在緞面上的手指略微停頓了一下，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母後除了拿這個糊弄我，還能想出別的借口來麼？」朗澤緩緩地斂起笑容。
「言重了，母後怎麼會糊弄你？！」皇後笑一笑，不動聲色。
「我已經想好了，」朗澤輕聲道︰「我不會再等了，現在，你就把舅舅叫來，跟他攤牌，否則。我就去找父皇。」
皇後仍舊撫摩著緞面，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她柔聲道︰「你急什麼呢？」
「我不急，」朗澤淺笑道︰「等別人先下手為強，你是舒坦了。我可就真該急了，到那時，急也沒有辦法了——」
「你打的就是這個算盤。」朗澤抬起眼皮，望著母親，臉色平靜，目光里卻寒光四溢。
「我會把它安排好的，你要相信母後。」皇後依舊不急不躁。
「傳召舅舅麼？」朗澤逼過來︰「是你親自傳令，還是我來代傳？」
「今天，」皇後笑道︰「今天恐怕不行，我還有別的事呢。」
「看來。你是沒有打算了，這些話，我都白跟你說了。」朗澤徐徐地站起身來︰「我還是，直接去跟父皇說吧。」
皇後盯著他，沒有說話。
她料想。他是不敢去找皇上的，他應該知道，這一去，護送和親之功就等于零，非但如此，說不定皇上還會勃然大怒。朗澤再糊涂，再喜歡謝家小姐。也不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他現在，出言要挾，無非想自己先軟下來，可是，這次，偏不！
你休想跟劉家退婚！
皇後轉過臉去。不再理他。
朗澤默默地盯著母親的臉，許久，終于返身離去。
母後，你想錯了，這次。我是認真的。
朗澤終于站到了正陽殿跟前。
他整整衣冠，踏了進去。
「澤兒，這次表現不錯，父皇當對你刮目相看啊。」皇上是難得的和悅。
「父皇，兒臣有事稟告。」朗澤跪下。
「起來說話，賜坐。」皇上微笑︰「你難得來找父皇，有什麼事啊？」
「兒臣有一個決定，」朗澤默默地望向父親，一字一頓地說︰「可能會令父皇盛怒，所以，想先請父皇賜罪。」
「有這麼嚴重？看來，事情非同小可啊。」皇上似乎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對朗澤的鄭重其事，有些詫異，還有些好笑。
「兒臣，」朗澤看父皇一眼，鼓氣勇氣說︰「兒臣喜歡上了一個女孩，想請父皇賜婚。」
「哈哈，哈哈，」皇上笑起來︰「朕以為是什麼事呢，說得那麼嚴重。不過是看上了一個女子，你喜歡，可以叫你母後出面啊，娶了做側妃，也不需要聖旨賜婚啊……」
「不，父皇，兒臣想娶她做正妃。」朗澤抬起頭來，望著皇上。
他說了，他一定要說的。為了梨容，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都義無反顧。
皇上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過了好久，他才問︰「是誰家的女子？」
「謝端定大人的女兒，梨容。」朗澤回答道︰「就是稚娟那個最貼心的女伴。」
皇上點點頭，望著朗澤，若有所思。
「請父皇答應兒臣的請求。」朗澤「撲通」一聲跪下。
皇上並未答應，只問︰「你是因為路上的事？」
朗澤想了想，答道︰「不全是。」
「不全是？！」皇上追問。
朗澤認真地回答道︰「兒臣其實在出行之前，就有退親的想法，只跟母後說過，怎奈母後一直拖著，直到後來路上，朗昆和媛貞獨處一夜，才促使兒臣下了決心……」
「你相信他們有苟且之事？」皇上銳利的眼光射過來。
朗澤遲疑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說︰「其實，兒臣不相信。兒臣只是……」
「只是想以此為借口？！」皇上被他的坦城驚訝了，大笑兩聲道︰「你倒是老實啊……」
朗澤紅了臉，踟躇地低下頭去。
「她做你的正妃，那劉媛貞怎麼辦？」皇上幽幽地問。
朗澤躊躇片刻，小聲而堅決地說︰「請父皇準予兒臣退親。」
「退親滋事體大，你可考慮清楚了？」皇上緩緩地問︰「一旦退親，劉將軍一家將顏面掃地，你母後哪里，你將如何交代？劉家可是她的娘家，劉將軍可是你的舅舅，媛貞也是你表妹啊——」
「兒臣已經求過母後多次，母後一直不允，但世間女子千萬，兒臣只喜歡梨容一個。只要能娶到梨容為妃，兒臣此生無憾。」朗澤懇求道︰「請父皇看在兒臣一片痴心，準了孩兒吧。」
「做側妃不行麼？」皇上頗有些為難。
朗澤回答道︰「兒臣發過誓的，若娶梨容。一定尊為正妃。」
「是她的要求？」皇上嘴角漫起一絲玩味的微笑。難道是梨容，利用朗澤對她的愛做了手腳？！
「不，」提到這個問題，朗澤有些黯然，他說︰「她還不知道，我要娶她做正妃，如果她知道，一定不會同意……」
「噢，」皇上恍然道︰「她不喜歡你？不想嫁給你？」
「不，不是的。」朗澤急急辯解道︰「她對兒臣，還是很有好感的，只是，她很清高矜持，所以……」
唔。皇上頷首道︰「朕明白了。」他當然知道，梨容，喜歡的，是朗昆，朗澤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父皇，請您下旨賜婚！」朗澤苦求。
「不是下一道聖旨這麼簡單，」皇上沉吟道︰「這樣吧。你再去考慮一下，父皇也要跟你母後商量商量，另外，還要征求一下劉將軍和慧玲郡主的意見，還有媛貞那里，都得先征詢一下。」
他說︰「你的心跡。父皇都知道了，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
朗澤心里一涼，听父皇的意思，希望不大啊，何況還要跟母後商量。母後決計是不會答應的。他一急，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口口聲聲︰「請父皇一定要為兒臣做主，只要能娶梨容為正妃，兒臣甘願放棄一切！」
皇上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半晌無言。
朗澤，這個決定可不是父皇逼你做的。你真的考慮清楚了麼？劉家的親事一退，不管你甘不甘願，一切就都自動放棄了——
朗澤還在磕頭苦求，皇上終于開了腔︰「好吧，父皇答應你。」
一錘定音，喜從天降！
驚喜來得太突然，朗澤忽然間就傻了，猛一下跳起來，方又跪下，大聲喊道︰「謝父皇！謝父皇！」
看著朗澤歡天喜地地離開，皇上默然。
這個兒子，是性情中人，遠沒有他母親劉皇後的復雜心機。他的愛，單純，想法，也單純。也許，他還不知道，退了劉家的親，就等于放棄了江山。也或者，江山對于他來說，並不那麼重要，也好，這樣可以讓他的生活過得輕松幸福一些。所以說，這樣的結果，對他來說，未必不是好事。他不適合做皇帝，能遠離爭儲的斗爭，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皇上緩緩地踱回龍椅上坐下，閉上眼楮，養神。
朗澤今天來，提起退親，正中他的下懷。等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了。早些天，朗昆就想要跟他提起賜婚的事，對象相同，仍是梨容。他一次又一次地裝傻，把朗昆的話生生地堵回去，直到把朗昆派去匯洲，也死活沒讓朗昆把話說出來。
他為什麼這麼做？
為的，就是要等朗澤先開口。
他一直在等著朗澤親口來求他，跟劉家退婚。
這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一個完美計劃的一部分。
這個計劃的實現，有賴于一個女子的促成，她是關鍵。
這個女子，沒錯，就是梨容。
沒有梨容的聰明，計劃不一定可以實現，但現在，自從和親之前他們的那次談話之後，她開始行動了，每一步都走得很穩，看得出，她的用心良苦。她很愛朗昆，所以，他利用了她的愛。而且，他也知道，以梨容的聰明，並非不了解他的想法，但她選擇了飛蛾撲火的方式來配合他，並且會繼續堅定地配合下去。他們之間，已經結成了心照不宣、堅不可摧的同盟。她的聰明，最開始只是讓他喜歡，現在，開始被他欣賞。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需要，暗示一下，甚至無須暗示，她就能理解，並恰如其分地去做，她就能做得這麼好，不多一點，不少一點，火候掌握得剛剛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