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她?」撻西問。
呼延吉措低聲道︰「她走了幾天了?」
撻西說︰「也就兩天。」
「才兩天?」呼延吉措嘆一聲,我怎麼覺得,好漫長啊。
「舍不得麼?」撻西笑了一下︰「你要是實在想不通,就當她還在冷宮好了。」
呼延吉措悶聲道︰「也許,我不應該那樣對她。」
「別自責,她就是個間諜。」撻西拍拍呼延吉措的肩膀,他知道呼延吉措心里不好受,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不,只是只信鴿,還不能確定是不是她放的……」呼延吉措猶豫著說。
撻西想了想,回答︰「但她,也沒有否認啊。」
「否認什麼?從頭到尾,我根本就沒正式盤問過她,」呼延吉措忽然懊惱起來︰「你看她,為百姓做的那些事,帶來的那些技術,他們都喜歡和尊敬她,她如果是奸細,要做這些干什麼?」
撻西望著呼延吉措,眨眨眼楮,說︰「算了,人都走了——」
呼延吉措的眼前,又浮現起稚娟的面容,她大大咧咧抓東西吃、在帳篷前喝酥油茶、用袖子擦嘴的樣子,她已經,不是中原的公主了,而是他呼延吉措的妻子,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蒙古女人。
他忽然折身而走,加快了步子,走回馬前,一躍而上。
「汗王,你要去哪里?」撻西趕緊跟上去。
「我要去送送她。」他狠狠地一揮鞭子,策馬狂奔。
撻西緊緊地追過去。
兩匹馬,疾馳而去。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呼延吉措和撻西踫上了馬隊。
「汗王!撻西將軍!」馬隊首領那木羅遠遠地就打起了招呼。
「是那木羅。」撻西拖住呼延吉措︰「我們正好吃點東西,讓馬也休息一下。」
在他們吃東西的時候,那木羅替他們喂飽了馬,還準備了一些干糧。
「你們路上可有踫見護送王妃的馬隊?」撻西問。
「昨天早上踫見的,他們走得慢,听說王妃身體狀況不很好。」那木羅回答。
呼延吉措一驚︰「王妃怎麼了?」
「說是腿不方便。不能騎馬,所以整個馬隊都走得很慢。」那木羅的回答讓呼延吉措放心了︰「照你們的速度,今天晚上應該可以趕上。」
那木羅遲疑了一陣,忽然問︰「汗王。為什麼要送王妃回中原呢?」
呼延吉措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讓王妃留在我們蒙古吧,她還可以繼續教我們跟中原人做生意,」那木羅指著馬背上的貨物說︰「以前我們的皮毛,最多不過六個銅板一張,可是王妃告訴我們,不是這個價,中原人賣出去至少三十個銅板,她教我們把所有的皮毛集合起來,每家一個人組成商會。然後由商會去談價,現在我們的皮毛是一起出售,可以賣到十六個銅板。昨天踫到王妃,王妃說,去年冬天冷。皮毛產量少,今年商會還要漲價賣,逐年只漲不跌,慢慢就可以賣到二十三四個銅板,那才是理想的價格。」
「王妃這個主意真是好,以前散賣,總是賣不起價。現在有了商會,大伙齊心一合計,又省事又賺錢多……」
「還有我們換回來的貨物,以前是以貨換貨,王妃要我們先賣貨得了錢,再買貨。怎麼算都比從前劃算呢,可也是叫賺了……」
那木羅說到興頭上,就沒了個完。
「王妃說,過了今年,就要跟中原通官商。我們牧民可以直接跟他們的朝廷做生意……」
呼延吉措听著那木羅的話,眼神漸漸游離起來。如果說,在昨天的黃昏里,他對稚娟還是舍不得,但今天,對稚娟的感情,就變成了強烈的思念和愧疚。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飛到她的身旁。
「汗王,我們還是趕緊動身吧。」撻西輕輕地一拉,呼延吉措就迫不及待地上了馬,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草原中。
「公主,用熱水泡泡腳,早些休息吧。」和子端了水盆過來。
稚娟依言坐起來,將腳泡入水中。
和子輕輕地撩起水,從腳腕上灑下,心疼道︰「公主,您的腳怎麼一點都沒消腫呢?這幾日奔波,更是腫得厲害了,」她看稚娟一眼,說︰「臉也愈發腫了,有些變形。」
「臉不是腫,可能是胖了些,你沒看我這兩天吃了許多東西。」稚娟安慰和子。
「是啊,您要肯每天都這樣吃,我就放心了。」和子說。
「呼啦」一下,帳篷的簾子被掀開,和子抬頭一看,有些嚇住︰「汗王……」
稚娟雖然感到意外,卻仍然沒有忘記扯過狐裘蓋在了自己身上,只留下腳,還泡在水盆里。
呼延吉措默默地走近,燈光下,稚娟依舊是一張蒼白而浮腫的臉。
他忽然伸手,輕輕地撫過她的臉,柔聲道︰「怎麼腫得這麼厲害了?」
她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順著她低下的頭,滑過狐裘,落到她的腿上。
他緩緩地彎下腰,用手指按了按她的小腿肚子,一個印痕半天不消,他又蹲下來,模到了她浸在水中的腳。
「腳也腫得這麼厲害……」他皺皺眉,轉向和子︰「她這樣,多久了?」
和子看稚娟一眼,低聲道︰「快兩個月了……」
「怎麼會腫呢?」他看著和子,又象是自言自語。
和子動了動嘴唇,剛要說話,被稚娟厲聲喝住︰「和子!」
「你下去吧。」她一句話,急急地將和子支開了。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呼延吉措緩緩地挨著稚娟坐下來,關切的目光上下打量。
稚娟把臉側向另一側,用狐裘捂住了自己的身體,沒有回答。
看見她抗拒的樣子,他有些難過,我們怎麼,就變得這樣生疏了?沉吟片刻,他柔聲道︰「難道你還信不過我?」
「你來干什麼?」她冷冷的聲音。一下就兩人的距離拉開。
「如果你不舒服,就治好了病再走,」他溫和地說︰「如果你執意要走,我就一路送你。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能放心?」
「不需要你操心,沒有你,我也過得很好,」她漠然道︰「既然今天你來了,就當送過了,你可以走了。」
她心里巴不得,他走得越遠越好。他每多留一刻,她的思想負擔就加重一些,因為,破綻難得不顯露出來。她的遮掩太多被動。
「稚娟,我知道你還在怪我,」他低低的聲音,帶著懇求︰「不要生氣了。」
「汗王請回吧,我就要離開蒙古了。從此後也跟你沒有關系了,」她說︰「就到此為止吧。」
他輕輕地一笑,伸手過來攬他。
她重重地將他一推,別過身去,不理他了。
此刻,她只希望,他快點離開自己身邊。可是,他並沒有放棄,從她身後,張開雙臂來圈她,她猛一下甩開他的手,慍道︰「汗王你是來求歡的嗎?可惜我沒那份心情!稚娟現在全身浮腫變形。已不是什麼美貌嬌娥,你不會有興趣的!」
他聞言一愣,登時心如刀絞,一把抱住她,動容地說︰「我說過的。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而不僅僅是你的身體。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稚娟,我都愛你……」
她無奈地合上雙眼,沒有再掙扎,卻也沒有回頭,只冷聲道︰「汗王厚愛,稚娟無福消受,你走吧。」
「如果不是我狠心把你鎖在冷宮,你不會變這樣,」他喃喃道︰「跟我回去,等你的病好了,我再送你回中原。」
「我不回去。」她決然道。
「我知道你恨我,」他低聲道︰「你要知道,這半年來,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我每天都在想你……」
「你們男人,都是這樣,始亂終棄。」稚娟的話語里,再沒有一點溫情︰「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他柔聲道︰「別生氣了,我給你道歉,行嗎?」
「道什麼歉?我就是奸細!信鴿就是我放的!」她恨聲道︰「你干嘛不痛快點殺了我?」
他訕訕地送開手,雙手搓著,有些手足無措。
「出去!」她咬牙切齒地一指門口︰「你再不出去我死給你看!」
他一嚇,連聲道︰「好,好,我出去,我出去……」
悻悻地出了帳篷,卻看見撻西靠在一棵樹上望著他笑。
呼延吉措耷拉著腦袋,也靠過去。
「後悔了吧,不該來吧?」撻西看著他狼狽的樣子,愈發笑得厲害了。
呼延吉措不響,愣愣地望著稚娟的帳篷發呆。
她怎麼會腫得這樣厲害呢?臉、手、腿、腳,都腫了,看樣子,病得不輕啊。她不肯說原因,難道,真是是冷宮寒濕?是啊,她去之前,還好好的,可是,現在,看著就叫人心疼……
當年和親的路上,她的腳就受過傷,當時路上還淋了雨,大夫說要注意保暖,不然就容易變成風濕老病。
他該記得的,怎麼就忘了呢?把她丟在又濕又冷的冷宮,看見她受病痛的折磨。
他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
他忽然,不想再讓她回中原,因為,他太不放心她。
他抬頭望向天幕,心事濃重。
回想起,她總是避開他,從不肯正面對他,她不想讓他看見她浮腫的臉,是因為,她不想讓自己衰敗的容顏暴露在他面前,毀滅她在他心目中美好的形象,這個他是想得到的,可是,她為什麼總是拿狐裘遮掩著身子……
她到底,想掩飾什麼?
等等——
他眉間一凜,眼前忽然一亮!
疾步上前,再次將稚娟的帳篷簾子一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