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六月初的一天,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站在搖籃前,指著籃里沉睡的幼小嬰孩「控訴」道︰「弟弟太懶了,大白天的就知道睡睡睡,都不陪我玩的!」
榻上少婦轉眸,不禁宛爾︰「遠兒你像他那麼大的時候……也是如此啊!」
「是嗎?」小男孩趴在搖籃邊沿托著下巴,皺著小眉頭看向「小懶鬼」,「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
自從爹爹回鄉,除了親手執勺喂剛剛產下弟弟的娘親吃補身子的羹藥,以及坐在搖籃邊搖著弟弟進入夢鄉之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指點自己練功夫了!而自己也很勤奮,爹爹說蹲馬步半個時辰,即使蹲到雙腿酸漲非常,他也會咬牙堅持到最後,這樣的自己以前也會像眼前這個貪睡的「小懶鬼」一樣懶?
听到熟悉的腳步聲,男孩回身,眼楮一亮︰「爹!」
來人高大威武,小跑到他近前的男孩只有他腿根高,他蹲子,一把攬住了孩子,用胡茬蹭了蹭孩子柔軟的額發,對著榻上少婦猶豫地開口︰「夫人,我明天就要啟程去邊關……」
「啊……」榻上婦人聞言一驚,不覺皺起了縴眉,「不是要到這月底才回去的嗎?」
縱使在嘴上說不要因為家事耽誤國事,但他能回來,她真的很高興,之前得知他能在家中待到孩子滿月,更是喜出望外。
在她的觀念中,男人以事業為重就是負責的一種表現,盡管這樣使他們夫妻聚少離多,但他一旦回來都是盡力補償般地對她和孩子好,這讓她堅信--在他心里她和他們的家始終佔據著重要的位置。
男子松開懷中的孩子,放輕腳步走到少婦榻前,將她不自覺抓緊床褥的縴手放入自己的大掌中︰「可是……邊關有戰事,我不得不提前回去!」
眼光由交握的手轉向搖籃中熟睡的嬰孩,少婦咬了咬嘴唇︰「那……孩子還沒有名字呢!」
她知道他下定的決心她更改不了,也不想因為「不舍」的羈絆而礙了他的前程。
只是孩子出生也有近五日了,每次提到給孩子取名,他總是說還不急,多給些時間讓他好好想想。
如今,他啟程在即,孩子的名字也該定下了。
「這孩子……」男子沉思片刻,緩緩地道,「從‘思’字輩,取名為……‘征’!」
「思征?思征……」少婦輕輕重復著這個名字,顫聲問道,「可是‘出征’的‘征’?」
呵,他是用這種方式來告訴她,他很看重這次「出征」嗎?
男子握緊掌中有點僵硬的縴手,解釋道︰「男兒志在四方,我當初‘投筆從戎’為的就是跳出這‘宦海深深’,在戰場靠自己的真本事功成名就!」
「我希望我的孩子也一樣!」他另一只手摟住不知什麼時候靠上他腿邊的大兒子,轉首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不要在我的蔭庇下成長,要懂得‘志存高遠’之‘遠’,也要懂得‘永在征程’之‘征’!」
懷中的孩子一扭身,雙手環上他的脖頸,疑惑地問道︰「爹爹,不是說還要多教孩兒一個月功夫的嗎?」
男子歉疚地拍拍孩子的後背,輕聲勸慰道︰「先按爹爹告訴你的堅持去做,遠兒不要急,先打好功底……」
孩子放開雙臂,比劃了一個抽刀的姿勢,豪氣地高聲道︰「爹,遠兒也想去邊關打仗!」
孟思遠當時畢竟還是孩子,本性里喜歡新奇的事物,不喜歡一成不變的日子。他對爹爹描述的烽火戰場他很是感興趣,因為那里有幾天幾夜也講不完的故事,他也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為某個故事中那樣的英雄,運籌帷幄之中、或是沖鋒殺敵之間,成為萬眾景仰的人!
男子見狀一笑,把正以希冀的眼光看向自己的孩子摟得更緊,解釋道︰「遠兒還小,爹答應你--等你十五歲時便帶你出征,可好?」
「嗯,好!」豪氣的「小大人」又恢復往常乖巧的模樣,把小腦袋靠在父親寬闊的胸膛。
男子一手眷念地握著妻子的手,一手溫柔地摟住孩子的肩。
他垂下長睫,眸瞳里閃過一絲異常復雜的光,那是哀傷、無奈、擔憂混雜在一起的復雜心緒。
其實,這次奔赴邊關,並不是受上級命令,而是他主動申請的!
那時的他不過是前朝邊關駐軍中一個騎射營的營副,在營中屬于可有可無的尷尬位置,無關戰事大局,竟沒人想得起在戰事時通知他回歸。
而那一年的五月底,據邊關來報,北燕關駐軍中的副將奎元青在胡騎的一次突襲中失蹤,而這個奎元青正是孟文天的發小,他們一個主武,一個主文。
意氣風發的兩人曾一同迎著初春的寒風來到京城,一個參加武試,一個參加文試。
幸運的是參加武試的奎元青得到了當時大將的青眼,派駐邊關歷練三年,還承諾他期滿則調任至關內武將之職。而孟文天就沒有他這麼幸運了,即使進了三甲之列,但因當年文官編制已滿,需要等待職位空缺!
孟文天在賦閑一年後才知道,當年並不是沒有合適的官職空缺,而是因為高官貴冑的親眷佔據了大半的空缺,而且是其中的「肥缺」!
他一氣之下「投筆從戎」,投奔了正在邊關風生水起的奎元青,當初的發小雖然讓他從普通士兵做起,但也給予了適當的照顧,至少讓他免于受長官無理欺壓之苦。
……
「元青,你究竟在哪里?」邊關軍營里的男子長長嘆了一口氣,仰頭望著閃爍不定的星辰,而那星辰似乎因為無法明示難料的結局而羞愧,竟都隱進了雲層里。
這些日子,他打听著元青失蹤的細節,盼望在其中發現他失蹤的玄機,可是無論是他的近衛、還是他的上級,竟無人知曉他的下落,也提供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
他也能理解,畢竟是一場夜間的亂戰,自保都尚屬不易,誰有義務同時注意到其他人的處境?
可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音容笑貌猶在眼前的發小,難道在這人間突然「蒸發」了?
一個月後,那一年的七月十五之夜,孟文天那夜正被安排在軍營值夜。
軍營一律禁止任何祭祀活動,故而,這一夜對他們而言,與平常的夜晚毫無分別。
當戰事的號角響起時,他回身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眼眸中含著深切的恨意,他咬牙無聲地在心底道︰終于,他們又來了!
胡族以放牧為生,居無定所,以當時的兵力財力,在他們的地盤追尋攻打他們多半是--徒勞無功。
不管奎元青如何,但造成他失蹤的「罪魁禍首」正是這些胡人!
兩個月來,他由滿心的「擔憂與暗存希望」變化到「一腔怨怒無處發泄」,他想要狠狠復仇,目前只有等待他們自己「送上門來」。
幾百個將士失蹤對于一場激烈的戰役而言,實在是司空見慣的一件小事。
對于主事者而言,不過是個有點代表意義的數字,而對那些將士的親朋好友卻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戰士失蹤最常見的原因無非是--「尸骨無存」和「被敵方俘獲」兩種結局,但是無論哪一種,對他們而言都是不想看到的結局!
那夜,孟文天一身肅整的戎甲,高踞馬上,在城頭火把的照映下出城迎敵。
他作為營副,本可不在陣列頭排,而他卻激奮地向守將請纓領頭!
眼見胡騎黑壓壓的一片,縱有圓月當空,夜幕里暗沉沉的,如夜色中洶涌的潮水,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弓箭,肌肉分明的右臂拉開上了箭的弦,拉至半圓的滿弓!
近了近了,在盾牌兵掩護後的孟文天眯眼對準敵營里領頭一人的要害射了過去,「簌」地一聲一道飛影越過盾牌,那之後箭羽的破空的「簌簌」之聲接連而起。
那第一支箭正中領首之人眉心,可那中箭之人在中箭之時只是微微後傾了一下,隨後回正,身體卻在馬上端坐不倒。
隨著箭雨紛紛射中對面馬上的各人,他們竟都是一個反應--微微後傾,然後依舊端坐!
沒有驚叫,沒有跌落,也沒有勒馬,那些人就像是無知無覺的「木頭」,在暗夜里詭異地「堅定」!
孟文天拉弓的手一頓,弓上的箭羽險些跌落!
只見對面敵陣里,領頭之人面無人色,眉心還插著一只猶在顫顫的箭羽,在微弱的火光中死灰一片!
而那張臉,孟文天一輩子都不會忘--正是他日夜擔憂、甚至為之「拋妻棄子」狂奔邊關的、兩個多月前「失蹤」的奎元青!
他手一頓,而那些人卻一刻不停地飛快掠至陣前,舉劍揮刀,對著盾牌一頓猛砍!
盾牌兵從盾牌縫隙里看見了那些或死灰、或鐵青,但都無一例外地身中多箭的「人」,已經心生驚疑。
看到那些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東西竟然手執利刃猛砍盾牌,嚇得渾身冷汗噴涌、連本穩定地推著盾牌後方的雙臂都發顫起來。
孟文天艱難地撇開眼,對準「來人」胯下之馬的喉頭就是滿弓一箭,那箭灌注了真力,穿越了馬上覆蓋的鐵甲,一箭便絕了矯健戰馬的生機!
那張熟悉卻異常猙獰的臉隨著胯下之馬的癱伏消失在他眼角,一滴清淚從那人消失的眼角,和著夜風卷來的灰塵,滑落面頰,留下一道濁痕!
那次,他在戰敗後冒險返回當時的戰場,在被利用過後無情棄置的尸體堆中,極其痛苦地拔下眉心的箭,為那人合上那雙怒睜的眼。
那次,也是他第一次見識傳說中胡族秘術--「鬼鐵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