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看似普通的院子,某間雜役的房內,一個男子在緊閉的窗後扒飯,只見他左手執勺,右手拿筷,黝黑的眼珠緊盯著碗中的飯粒,嘴里還在「數」著什麼。
他專注地用勺舀起一勺飯粒,拿著筷子吃一粒數一粒︰「去,不去,去,不去……」
瓷勺中只剩下最後一粒飯了,他放下筷子,伸長舌頭一舌忝︰「去?」
仰望著天花板,他巴眨了下雙眼,長長一聲嘆息。
自己本是江湖閑散人,會些正派人士看不上的異術,窮困時施展施展也往往能拿到不少錢銀,生活無憂但總是缺了點什麼。
後來抱著試試玩的心態應了這女人發的江湖招錄貼,當上了玉虎堂的護鏢侍衛,才知道那些閑散的日子里缺的竟是--「被人需要的感覺」。
比如這次,那「大頭兒」不就秘密派自己來了嗎?他對這女人倒真是上心!
只是,女人太野,跑得太遠,任務太難!
突然想起什麼,黝黑眼珠一亮,他在床下的牆角刨啊刨,從里面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紙卷和一只暗綠色的小鳥!
那小鳥兒皺皺的白色眼皮張開,清亮的眸子正映著自己黝黑的瞳孔,他不由一喜,模了又模虎口處毛茸茸的小腦袋︰「餓了吧?」
他看向窗後的飯碗,還好之前為那女人溜走的事煩悶,還剩了不少。
舀了一勺飯粒灑在窗台,見小鳥乖順地啄著飯粒,他回身從屋角掰下一根細炭木,在展開的紙卷上匆匆寫了幾個字就又卷上了。
正準備抓鳥的某人不禁一呆,才這麼一會兒窗台上的飯粒就已經被啄食殆盡,而一根暗色的尾羽正從自己的飯碗中探出來,時高時低!
「貪吃的壞家伙!」氣急敗壞的某人把手伸進碗里,拽出了一只無辜扭頭看他的家伙,一捏喙緣,毫不憐惜地把紙卷塞進它小小的口中,「讓你吃!讓你吃!」
……
暮色降臨,一只生著雙翼的「小球」無聲地扇著翅羽從院落中騰起,暗綠的羽毛在暮色中並不起眼。
它月復部鼓起,飛地有些吃力;還似乎不適應過于耀眼的霞光,它的眼皮微微耷拉下來,本能地逃避強光一頭往西北方向撞去。撲騰了幾下飛出了院落的領空,好像是發現了不對勁,掉頭準備向東南方去。
才在空中艱難轉身,一根細針長了眼楮一樣扎來,隨即它天旋地轉地墜了下來。
如果不是之前被餓了那麼久,小靈鳥不會吃得那麼瘋狂,也就不會變得如此圓滾、遲鈍。而如若不是在暗處被放出,又恰逢霞光滿天時,它這個小靈物又哪里會飛錯了方向?
所以說,有時候,不管鳥還是人,悲劇往往是一系列巧合造成的。
而在它之後,夜色初降,有一只老灰鳥明顯就比它靈巧老道得多。
只見它升空後,先是降在了一棵大樹的枝椏上,亂啄了一會,才蹦蹦跳跳地穿過樹冠,從樹頂上向西北飛去。
……
抖韁一揮手,束裝嚴整的隊伍出發向北,突然有不辨男女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陳參將!」
他愕然回頭,一個騎著褐色大馬的人追了上來,那人的明眸盈滿愁緒,雙眉糾結在一起。
「誰?」一掃之前與小周對話時的憨厚之氣,陳參將的眉宇間不悅之色明顯,眼閃利光打量著眼前似乎在哪里見過的人,「你是?」
見他如此謹慎,看來身份不說明白是不會輕易帶自己去的。
像俠客一般很自然地一抱拳,那人低聲道︰「本人受梁神醫之托,跟隨參將前往虎伏!」
「你?」陳參將眼角掃到她套在馬鐙的小腳,不覺一滯,這才想起眼前人是何許人,眉宇間不悅之色更濃。
之前在丹鵠軍中,听說梁大夫居然帶了女弟子入軍營,這一在戰時絕對違規的行徑已讓他心中暗生惱意。只是畢竟國公正昏迷,也需要可靠之人照看著,既然齊王都默許了他也不便再說什麼。但是,派個女子隨軍,即便是行醫,也不成體統!
「梁大夫在軍中任何職?有權委派姑娘來隨軍嗎?」老陳的臉一板,拉得老長。
「你!」見他沉悶的臉色,齊雲心一皺眉,隨即冷哼一聲,「那……你可識得這個!」
她手腕一翻,一枚令牌已在手心,青玉色的令牌中央是一個「孟」字。
陳參將在孟文天身邊多年,自然認得這令牌是什麼,非孟府貴人不能有。他少不得拱了拱手,動作卻有些遲疑。
齊雲心冷笑一聲,手腕又一翻,一枚金色令牌在老陳眼前一晃。
老陳沒看清,欲定楮細看那枚一看就不是凡品、金燦燦的東西是什麼時,女子卻已收進袖囊,菱形的小嘴一張一合做著口型,無聲而堅定︰「我要去救他!」
見她對自己說話,眼眸卻望定西北方向,老陳不覺眼皮一跳,國公爺甚少跟他說起家中之事,但前月的「二子成婚」一事卻例外,國公說起的時候還捋著胡須、不掩驕傲之色,二少爺娶進門的新媳乃是玉虎堂「巾幗」--在江湖上頗有名望的齊六小姐!
難道……就是眼前這個英氣的女子?
不然誰能這麼自然地稱呼二少將軍「他」?
陳參將一揮手,示意一旁馬上的副手帶領隊伍先行一步。
他沉吟一瞬,開口相勸︰「二少夫人,戰場險惡莫測……」
無畏的「巾幗」卻只一揚下巴對準西北方︰「所以,我更得去不可!」
老陳吸了口氣,再勸︰「您和二少將軍才新婚不久……」
「巾幗」語聲竟微微哽咽︰「所以,我可不想當那什麼婦,你懂嗎?」
老陳畢竟內心善良,听她哽咽不禁也有些動容,但還是堅持勸道︰「您是婦人,戰時軍中不能……」
齊雲心伸展雙臂,展示著一身寬大不合身的舊長袍,那長袍已褪了本色還皺巴巴的,她卻看得一臉滿意道︰「我這不是改裝了嗎?」
老陳眼角的青筋抽搐了一下,眼光瞟向馬鐙,那里一雙綻著大朵牡丹的小小繡鞋,正在一片褪色暗灰布料和馬匹深褐毛色的包圍中扎眼不已!
雲心循著他的眼光看向繡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解釋道︰「出來得急,忘換了!」
她很自然地抽出一腳,搭到馬背上準備就「地」換鞋,對老陳攤手︰「有備用的嗎?給一雙!」
……
在浩浩蕩蕩的隊伍前,一輛牛車慢慢悠悠地在隊伍前方的夜色中漸漸顯形。
領頭的參將一揮手,身邊的軍士會意,立即一點頭,下馬上前相問。
陳參將身邊的一個人向前傾著身子,豎起耳朵,晚風中兩個聲音一個細微,而一個不僅細微還低沉。
那軍士問完,小跑到老陳馬下,拱手稟告︰「回參將,那人說自己是個從虎伏出逃的百姓!」
「哦?」老陳不由心中生疑。
這里距虎伏還有至少兩天的路程,他的牛車又如此破舊,推算起來,他出城的時間應該在虎伏被圍之時,從被胡騎圍成鐵桶的城池中逃出?軍人尚且難有這個本事,何況平民?
「是個瘸了一條腿的老男人!」軍士壓低聲音,半掩著嘴,似乎為了照顧「老男人」的自尊心。
「哦……」老陳松了一口氣,「瘸腿老男人」這一特征讓這人在他心中的危險性直線下降。
至于他是怎麼出來的,問問不就知道了!
他下馬表示想將牛車趕到一邊,車上的老男人馬上不樂意了。
老人用嘶啞低沉的嗓音不滿地道︰「憑什麼讓我讓路?難道國公的麾下之師不是愛民如子的嗎?」
老陳眯眼問道︰「老人家如何知道我們是國公麾下?」
老人卻望著天︰「邊關軍隊不是一直都是‘天將軍’麾下的嗎?」
老陳一愣,見瘸腿老人一臉虔誠景仰地望天,陪笑著解釋道︰「是了,我們正急著去救援虎伏,還請老人家體諒!」
「救援?」粗啞的聲音滿滿疑惑,渾濁的雙目隱隱有一道暗光劃過,「不是應該……奪回虎伏嗎?」
「奪回?」陳參將也疑惑了。
老人大力一拍僅剩的一條腿,明明應該是倒苦水,但他卻說得口沫飛濺,讓人有一瞬間的錯覺--似乎他在夸張地說書︰「是啊,虎伏淪陷,守將被擒,還談什麼‘救援’?晚了!」
「啊?」老陳凝定的臉扭曲了,嘴張到極大。
「什麼!」他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上來的人也吃驚地喃喃。
齊雲心過于驚訝,在驚訝叢生中心里又升起了莫名的恐懼,她本來經過一番自我勸慰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以至于忽略了瘸腿老人垂下的渾濁眼楮有一剎那如野狼一般隼利的盯視。
而此刻,一飛騎拉著一溜灰煙、揚塵和火光正從隊尾追來。
那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讓她從驚恐中抽回神智,回望隊尾那煙塵火光一溜︰「喂,這匹馬……該怎麼讓它停!」
齊雲心眯眼望去,那馬上之人雪膚晶瑩,一對黝黑的眸子宛如星辰,此時正無助地閃著不加掩飾的驚恐神色。
而他胯下那匹狂奔的馬--鬃毛濃密,毛色烏黑,額頭上隱約招搖著一綹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