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意料之中的豐盛,二十世紀的舊貴族們總有這些特權——新鮮的魚子醬,松軟的羊角面包,還有林林總總的牛排濃湯甜點,萊斯特毫不懷疑,僅是這一頓晚餐,他就吃掉了普通人家半年的花費。
「恕我冒昧,你的用餐禮儀十分規範,羅蘭先生。」卡爾用放在盤子里的白色餐巾擦了擦嘴角——他的動作看上去優雅又剛硬,一頓愉快的晚餐無疑使他身心放松,顏色稍淺的眼楮里卸下了厚重如鉛雲的層層防備,反倒興趣盎然——他當真是對面前這位萊斯特•羅蘭先生好奇極了。
萊斯特慢條斯理地將他最後一口牛排咽下肚才不急不緩地說道︰「羅蘭家,曾經是貴族——不過如今大概已經沒落得連祖墳都被人刨光了。」
他略帶粗魯的回話並沒有使卡爾心生反感,這有錢人神情嚴肅地想了一會兒才審慎地說︰「抱歉,羅蘭先生。」
萊斯特全然不放在心上地笑了笑︰「這沒有什麼可值得抱歉的。前人的光榮是前人的,如果我連為自己贏得榮耀的能力都沒有,又哪里有資格去享受這些財富呢?如今我雖然生活清貧,至少不必為了這些白得的東西而提心吊膽——我可忍受不了時時刻刻保持著絕妙的風度和嚴苛的禮儀。」
倘或不是身份所限,卡爾簡直忍不住想為他擊節贊嘆,他固然不能夠贊同萊斯特對貴族地位的不屑一顧,卻實在該死地贊同他這自立自尊的想法。
他身為鋼鐵大亨之子,老霍克利的強勢專橫有時也讓他難以忍受,他已經29歲了,不是一個抱著女乃嘴要女乃喝的襁褓嬰兒,他可一點兒都不喜歡他父親過多的插手——尤其是他骨子里同樣流淌著霍克利家族貪婪冷酷的血脈。
「敬你精妙的言辭。」卡爾舉起酒杯,露出一個真心誠意的笑容。
萊斯特微笑著與他踫杯︰「敬我們相識。」
等到洛夫喬伊進來時,二人之間的氣氛已經相當融洽熱絡,卡爾驚訝地發現萊斯特•羅蘭根本不像是一個小地方出身的沒落貴族。
他博學、聰慧、優雅,見識不凡,甚至在對待大部分事物上的觀點與他十分契合,如果羅蘭家族沒有沒落,他一定能夠成為他最好的合作伙伴甚至是摯友。
「少爺,無意打攪您愉快的談話,可是已經到了晚宴時間。」老管家略帶歉意地微微彎腰。
卡爾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揉著肚子埋怨道︰「我都忘了這事兒。上帝啊,洛夫喬伊你可不該給我準備如此豐盛的晚餐,你應該及時提醒我!」
這種貴族雲集的晚宴向來是應酬、攀談的好場所,沒幾個人會將時間浪費在吃東西上,提前吃一些東西果月復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但今天的氣氛顯然過于美妙,以至于極為自律的卡爾都把這事兒拋到了腦後。
洛夫喬伊聳了聳肩,滿臉遺憾地向他道歉,卡爾少爺難得有個稱心合意的朋友,哪怕他是為霍克利這個資本家姓氏服務的管家,也偶爾會有一些這樣的私心,他可不希望一頓不圓滿的晚餐毀了這樣的好氣氛。
「看來,到了我告辭的時候了,卡爾。」萊斯特望著卡爾溫和地微笑起來。
撇開別的不談,卡爾•霍克利實際上是個極具人格魅力的男人——他長相英俊,出身高貴,雖然三句話不離老本行,但不難看出見識也頗為廣博。如果換做是別的時候,萊斯特當然會十分欣賞他,並願意同他交個朋友,只是眼下的局面,卻讓他沒有這樣的閑心。
最多不超過三天——
萊斯特稍稍握緊了右手,這真是一個叫人絕望的前景不是嗎?
「我很抱歉,萊斯特。」卡爾拍了拍萊斯特的肩膀,轉頭吩咐洛夫喬伊,「給萊斯特打包一份晚飯,我想你的朋友需要這個。」
「布克特小姐早晚會為你的體貼細心所感動。」
卡爾的眼楮閃了閃,嘆著氣說︰「但願如此。」
瑞恩站在門口死死地盯著盤腿坐在床上享用美食的阿什——上帝,他吃的那些好東西,他可見都沒見過,還有一瓶白葡萄酒,他用他的褲襠發誓,那可絕對是瓶價值不菲的高級貨。
這見鬼的愛爾蘭小子,哪來的好運道!
「嘿,布萊克,我說,你哪兒弄來的這些好東西?上帝,十九世紀的葡萄酒!」另一個室友埃爾文從床上探出頭來,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這可比我的全部家當都值錢了!」
阿什大口大口地嚼著羊角面包,頭也不抬地說︰「埃爾文,別動那瓶酒,那是萊斯特的。你一道吃點嗎?要我說,這羊角面包可實在不錯!」
埃爾文毫不客氣地抓著面包往嘴里塞,呲著牙齒含混不清地說︰「感謝萊斯特——哈哈,感謝一等艙的有錢人。」
「走了狗屎運的英國佬!」瑞恩模了模鼻子,惡狠狠地咒罵著,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卻讓他頓時渾身僵硬。
「如果你眼紅,你也可以去一等艙走個狗屎運,魯道夫先生。」
萊斯特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潤的金發一邊柔聲說話,他的手里還提著一些別的洗浴用品,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泰坦尼克號三等艙里只有男用和女用兩個公共浴室,要不是沒有選擇,萊斯特可絕不願意踏進那地方。
瑞恩驚恐地往後退了幾步︰「上帝,你去洗澡了!」
萊斯特臉上露出一些嘲諷的神色,推開他徑自向床鋪走去︰「是啊,魯道夫先生,我就快得肺病了,您可得離我遠著些——阿什,從我的床上滾下來!上帝的胡子,你吃了一床單的面包屑!」
「嘿嘿,sweetie,保持風度!保持風度!」阿什一下子蹦了起來,萊斯特推了他一把,並手腳利落地把上下鋪的床單換了個個兒,「我現在要去甲板上練琴,看好我的葡萄酒,阿什,我可不希望回來就看到你躺平在床上等著我給你演奏聖歌。」
阿什小聲地同埃爾文交頭接耳︰「看吶,萊斯特的嘴巴可真毒。」
「看在食物的份上,听他的沒錯。」埃爾文同樣小聲回答
練琴當然只是一個拙劣的借口,事實上萊斯特只是為了現場圍觀露絲•布克特同杰克•道森歷史性的初次會晤罷了——沒誰規定紳士非得守著那一套,何況這是1912年,除了八卦,他可沒別的樂趣了——這真叫人絕望。
萊斯特穿過一個特別的樓梯通道,那里鐵門緊閉,他給看門的船工塞了五便士才能夠如願進入一等艙的甲板——天曉得在電影里道森那小子是怎麼來去自如的,尤其是夜間這樣敏感的時刻,萊斯特看著船工那貪得無厭的嘴臉,心里簡直疼得滴血。
他來得有點兒早,甲板上空無一人,腥咸冰涼的海風吹得臉頰生疼,但眺望著 黑的海面,萊斯特卻罕見得有些激動。
他從琴盒里取出小提琴架在肩上,思索了一會兒才把琴弓放到琴弦上。
沉郁淒婉曲調如海水一般流淌在夜色之中,萊斯特側著頭,拉得有些漫不經心,他喜愛在拉這首曲子時思索問題——打從睜眼開始他就面臨著數之不盡的難題和生存的壓力,演奏無疑能使他放松很多。
萊斯特十分看好卡爾,倘若這個人願意听信他的話,那麼他們必然能夠在這場海難中生還。但目前最要緊的問題顯然是獲得他的信任並非一件易事——尤其是在他為了自己任性美艷的未婚妻焦頭爛額之際,他必須得做些什麼,好使得那精明狡詐的商人放下戒備。
卡爾這個人本身當然存在很多問題,但這有什麼要緊,無論表現得如何,萊斯特本身也絕非善類,為了活下去,大多數人都願意犧牲一切能夠犧牲的東西!
哦,我們的情聖道森先生當然是那少有的例外。
萊斯特勾起唇角,他一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當然會給卡爾一些甜頭——比如說救下他的命?
比如說適當地提醒他一下十年後即將發生並牽連甚廣的經濟大蕭條?
萊斯特猛然收住弓弦,余音在空氣里回蕩,響亮的鼓掌聲自背後響起,一個年輕陽光的聲音毫不掩飾夸贊地說道︰「真是絕妙的演奏!我向上帝發誓,英國最紅的音樂家也不能做到更好了!」
萊斯特轉過頭,打量著已經走到近前的年輕人,眼楮里帶上了一點笑意。
「萊斯特•羅蘭,感謝您的捧場。」
年輕人大笑道︰「嘿嘿,伙計,別那麼嚴肅,你會讓我想到那些一等艙有錢人的做派!杰克、杰克•道森!」
萊斯特聳了聳肩膀︰「做我們這行的,總得學著點兒禮儀,誰知道哪天會不會有人請我去皇家大劇院表演呢?」
杰克看上去樂得快不行了︰「哦,天吶,你可真有意思!萊斯特,剛剛那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很高興你能喜歡它。」
杰克揮舞著手臂︰「哦,天吶天吶,千萬別這麼說!沒人能不為這美妙的音樂沉迷,藝術是相通的,我是個畫——」
一陣高跟鞋敲擊甲板的狂亂腳步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杰克不由自主地別過頭,一名身穿黑紅色蕾絲裙子的女郎飛快地跑到了欄桿邊上。
「嘶嘶——上帝,她要跳海!」杰克小聲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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