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大鹽商 第九章 無鹽

作者 ︰ 時鏡

能知道她的姓,完全不過是試探。

因為這竹筒的底部刻著「自流井沈」四個字,這種刻法一般都是「自流井沈家」的意思,這姑娘可能是沈家出來的,可林鈺並不能肯定,興許只是她撿了旁人的東西,如今開口試探,竟然被他詐了出來。

「你問什麼?」她對林鈺有很深的戒備。

可林鈺其實不大願意摻和到她的事情上去,只是覺得這里鹽商聚會,自流井那邊可能開出一片新井,現在卻來了個從自流井來,說話微微有蜀地口音的姑娘——這哪里能簡單了?

他只想問問自流井那邊的情況。

「最近在自流井,傳出有一片新的鹽區的事兒。有人已經打了井下去看,可听說出鹵情況不大好,可現在這些鹽商都在這里聚會,這當中有何妙處?」

那姑娘只盯著林鈺手中把玩的白玉管,似乎心有不甘,道︰「新鹽井出鹵不好,打的位置不對,不過下面確實有好鹵,只是不知道怎麼打井罷了。」

這樣的事情倒是怪了。

林鈺考慮了一下,不知道怎麼打井,那就是大問題了——工匠們需要研究怎麼打井,而後才有出鹵制鹽的事。

鹽場上最喜歡的便是「好井出鹵」四個字,第一是要井好,井好不成,第二還得要出鹵。

沒辦法出鹵的好井也就不稱之為「好井」了。

「你什麼身份?」林鈺的第二個問題。

他是在盤問她。

這沈姓姑娘似乎對這樣的盤問很著惱,可她珍視的東西在林鈺的手上,不說不行,只道︰「我是自流井打井的工匠沈家的,負責打井,卻不是任何鹽商家族。公子請將鹽筒子還我,我實無惡意。」

林鈺倒相信她是沒有惡意的,只不過平白無故怎麼跑去偷人東西?

「那被你拿了東西的是一位貴人,你是知道他身份才去偷的,還是無意之間偷的?」

「我已走投無路,鹽商們打井,要逼迫我老父。我父親說若真打了井定然要死人,可他們不听。我知道那人天潢貴冑,我只借他印一用,否則只怕回不了四川。」

原來是個想回四川的。

林鈺想想,這事現在還跟自己扯不上什麼關系。

他只將那鹽筒子遞回去,道︰「蜀中多豪商,今日來的是哪家?」

「李劉二家吧。」沈姓姑娘一口便答了出來。

她接過林鈺遞過來的鹽筒子,眼淚又不禁掉下來,「多謝公子。」

這姑娘生得白淨,若是眼角沒那疤真可說是風姿綽約了。

四川乃是天府之國,風水養人——林鈺腦海之中劃過那念頭,倒多了幾分看戲的心思。

他隨口勸她道︰「從來打井都是苦事,死人有什麼大不了的?能救你父親是最好的了。」

他話說完,那姑娘卻愣住了,像是听懂了他暗含的意思。

重新撐開了傘,林鈺轉身卻走了。

遇到這沈姓姑娘只是個小插曲,他跟著去了園子里。

他一問旁人,那蜀中來的兩名鹽商果然是姓李和劉。

林鈺只當沒發生過這事,過一會兒看鄔思道回來了,他問他去哪兒了,鄔思道只搖頭說「不可說」,林鈺懷疑他是去探听消息了,可鄔思道賣神秘不說,他也不好問。

「四爺哪兒去了?」

「方才似乎看到什麼,跟著就去了。」林鈺也賣了個關子。

眾人這邊已經有開始吟詩的了,鄔思道跟林鈺都在這邊坐著。

過了許久,才有幾個鹽商過來,林如海也在其中,不過臉色似乎不大好。

林鈺上去問安,林如海只對他道︰「你立刻回府,看看你母親,府里情況不大好。」

林鈺愣住,很是驚詫。

他從林如海眼底看到了那壓抑著的一些情緒,反應了一小會兒,才躬身道︰「兒這便回去。」

林如海只目送他離開,宋清回頭問他道︰「林大人,可是家中出了什麼事兒?」

「拙荊身子不大好,讓鈺哥兒多回去看顧著一些。」

林如海只勉強一笑,心底對宋清越發厭惡。

待得林鈺出了這宜春園,林府的轎子也一直等候在外面,張寶兒只在外面轉悠,一見林鈺進來便喊道︰「爺您總算出來了。」

下人打起了轎簾子,林鈺鑽進去,問道︰「府里是什麼情況?」

「是太太不大好了,不知道到底能……」

能撐多久。

林鈺只覺得頭皮一下開始發麻,當日細談的時候賈敏與他已經是相互攤牌,他听賈敏提起過她大限將至,萬萬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所謂的翻過年是什麼時候?誰能說得清?

「趕緊回府。」

林鈺至于這一句話,轎夫們也知道事情緊急,耽擱不得,趕著抬了轎子便回去。

張寶兒一路小跑跟著,一路上又有人來報情況,說那鄭郎中已經到了府上,太太情況又暫時好了一些。

林鈺回府便直接到了賈敏屋外,黛姐兒在屋里哭,嬤嬤正勸著,林鈺也顧不得,只往屋里去。

那鄭旭是個留著八字須的老頭子了,乃是這揚州城有名的大夫,

之前這人被宋清請走,現在又回來了,他見林鈺進來,便道︰「不必問我情況好不好,現在還沒事兒,虛驚一場。」

在最短時間里直說了情況,一下讓林鈺安穩了下來。

他松了口氣,才發現自己背上竟然是一片冷汗。

賈敏握在那床帳里,林鈺躬身拜了一拜,這才進去,「太太?」

賈敏昏昏沉沉之間听到聲音,眼淚便掉下來,道︰「我明年才走,舍不得黛姐兒。」

這一瞬間,林鈺也濕了眼眶,只叫人把黛姐兒抱過來。

黛玉年紀小,方才賈敏忽然倒下,幾乎沒了氣兒,嚇得這府里上上下下都亂了。

她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哪里知道那些?只被嚇得大哭,現在嬤嬤給安慰住了,才抽泣著過來。

林鈺握了她的手,引她走到賈敏床前,才略微笑了一下,也勉強得很,「黛姐兒莫哭,母親沒事呢。」

賈敏也笑起來,暖融融地,她伸出自己那瘦得枯骨一樣的手掌,搭在黛玉那巴掌大小臉上,給她擦了眼淚,道︰「黛姐兒怎地老是哭?遇事莫要流淚,心里苦你也壓著,跟娘一樣笑便可以了。」

她只怕她此生淚流而盡,又不知如何是好了,落得個焚詩稿芳魂歸……

莫要哭,莫要哭……

外面那鄭旭看了這慘慘戚戚模樣,只嘆了一口氣。

目光從賈敏那蒼白的面容上滑過去,林鈺退出來,掀了簾子,正巧看到鄭旭這邊嘆氣,他過來道︰「鄭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鄭旭乃是緊急之中請來的,他點了點頭,知道林鈺還是要問的。

「我想听實話。」林鈺只有這一句。

「太太,也就是翻過冬的事兒了。」

鄭旭嘆了口氣,賈敏的病根子是早就在了的,而他畢竟沒有回天之術。

竟然真的是……

林鈺想起賈敏當日說的那些話——她明年便要去了,賈府里那賈老太太定會叫人來接黛姐兒去,能不去自然是好,可左右還是抹不開面子的事兒。只一件,要讓人跟了黛姐兒去,莫讓她受委屈。更有幾年之後,家中還有大變……

賈敏並沒有將話完全說清楚,可更給人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他在這里與鄭旭說了說賈敏病情,一會子熬的藥端上來了,鄭旭便又去忙了。

林鈺站在走廊下面,庭院里都是白茫茫的雪,壓折了那枝頭紅梅。

林如海回來的時候已經近暮,疾步走來就見林鈺呆愣愣站在下面,身上落了些雪,他走過去便給他拍去肩頭雪,卻急聲問道︰「太太可好?」

「還好。」

林鈺回過神來,話音剛落,便看林如海進屋去了。

里面響起了細微的說話聲,黛姐兒已經被抱了出來,坐在外間的榻上,靠著小方幾子,一臉迷茫。

林鈺過去,只倒了小半杯茶放到她面前,又坐到黛玉對面去。抬了手想模她法頂,可他轉念便想到自己在屋外站了許久,手是冰的,便又半路收回來。

黛玉眼底含著淚,沒落下來,只將林鈺方才倒給她那半杯熱茶遞回去。

林鈺頓了頓,終究接了回來,握在手心里,終究暖了幾分。

黛姐兒這一雙眼楮,像是會說話的——可林鈺看著,又想到賈敏說的那些話,竟覺得微微心疼起來。

他在家乃是獨子,也每個兄弟姐妹,機緣巧合成了林如海的兒子,多了個病體孱弱的妹妹。

林鈺心里嘆了口氣,還是伸出手去模了她的頭,道︰「不會有事的。」

都是假話。

這個年,整個林府的人都沒過好。

賈敏哪里是「不會有事」,而是事近了。林如海不可能不問賈敏的情況,怕是早知道事情的輕重。

下面人已經在備了壽材,幾乎就等著了。

賈敏的病時好時壞,可臉色卻一日一日灰敗下去。

她清醒的時候,便叫林鈺來說話,與他說四大家族內囊空隙,遲早是要敗的,又說黛姐兒怕是今生逃不了那冤家,但求能保了個性命。又言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盼著皆大歡喜,但求黛姐兒這一世可順遂些許……

賈敏說了許多,可有時候林鈺听不清楚,卻也只能裝作是听清了。

偶讓人抱了黛姐兒來,她便握著兩個人的手,只跟黛姐兒說鈺哥兒是她親人,而後卻不說話只看著林鈺。

林鈺便點點頭,好讓賈敏放心。

這一日是二月底,揚州城春來早,林鈺端著藥碗進來的時候,瞧見窗外斜了一枝帶花苞的海棠來,他不知怎的在那窗前站了一會兒,才進去給賈敏喂藥。

賈敏今日難得有精神坐起來,只端了那白玉小碗,讓林鈺給她自己喝。

林鈺順從地遞過去,賈敏又說藥苦,要他去端那桌上的果脯來,于是林鈺起身去端,可剛轉過身便忽然被賈敏握住了手,

那力氣很大,她的指甲幾乎陷入他肉中。

回頭一看,賈敏睜大了眼楮,眼里流出兩行淚,戚戚哀哀喊了一聲︰「鈺哥兒——」

林鈺沉默一陣,道︰「太太,我省得。」

于是賈敏緩緩地松了手,又坐回床頭去,端著藥碗,有些呆愣了。

林鈺方到桌上端過那果脯,便听得後面那碗摔在水磨石地面上的聲音,珠玉四濺……

回過頭,只瞧見床帳里一只枯瘦的手掌落下來,沾著些藥汁,白玉碗的碎片散落一地。

康熙三十八年,皇上的鑾駕還沒到揚州,二月里,賈敏終于走了。

倒春寒來了,窗外斜進來那一枝海棠,終究沒開花,便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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