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卿辰從魏國回來那日起,秦念帆每個晚上都會悄無聲息地光臨相府,說是一定要等到她傷口痊愈才行,走的時候還不忘吃豆腐,有時白天也會溜進相府跟她一起在後院喝茶解悶,好不自在。
這一日退朝後,秦念襄身邊的總管太監許諾跑過來要卿辰去御書房一趟,她正好奇秦念襄有什麼艱巨任務交給她,沒想到去了御書房,秦念襄一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扯了一大堆,最後她只得出一個結論︰眼看殿試在即,皇帝陛下要她去歲寒苑看看殿試考生怎麼樣,回來向他匯報一下。
考慮到這事情比較「簡單」,卿辰就輕松地應下了。
其實她心里很是無語。
簡單個屁啊!這差事怎麼看都是去得罪人的好吧!萬一那里面有哪個王公大臣的親戚呢?她豈不是又要成為眾矢之的?
吐槽歸吐槽,頂頭上司交給她的任務不想做也得做。
雲府離皇宮較近,卿辰就沒有吩咐每日上朝下朝要派馬車接送,直接步行回府。但是她打算把岳臨蕭和王諍一起拉去歲寒苑當擋箭牌,權當去吃了一頓飯,就徑自繞過相府,先去比較近的王諍府上。
「站住,你是什麼人?」守門人一看到卿辰要越過他們直接進府,伸出手臂一攔,凶巴巴的樣子讓卿辰一陣無奈。
看來低調沒錯,太低調就有錯了。雖說她現在聲名甚旺,但還是很少人知道雲相的真實樣貌,即便人人都知道雲相喜歡穿白衣,可大街上穿白衣的也不少,守門人總不可能因為她這身白衣就對她態度有所轉變,畢竟在不知道對方身份之前,還是要做出氣勢來的。
于是卿辰負手而立,瞥了一眼守門人,很正經地說道︰「雲憬初。」
守門人上上下下把卿辰打量了個遍,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劈頭來了一句︰「證據呢?」
卿辰模模鼻子,翻了翻眼,本來以為報出這個名字就能嚇唬到守門人,從而進去找王諍,結果她實在低估了他。
難道她的樣子這麼不像丞相麼?
王諍,你真是好樣的!
想想她雲府的守門人,那叫一個博古通今知識淵博,不但認識朝廷五品以上所有官員,還是個口才極佳的文藝青年。
哪像眼前這個人,連當朝丞相雲憬初都不認識,亮出身份還跟她要證據!
「沒有。」卿辰目不斜視,答得很隨意很干脆。
「沒有?」守門人傻眼了,這人還真坦白,不過他既然不是雲相,來這里干嘛?找場子的?當下氣勢便硬了幾分,惡狠狠道︰「沒有就趕緊滾!」
卿辰︰「……」
最終還是岳臨蕭跑過來找王諍,順道給卿辰解了圍,不然她真的很有心思跟守門人探討一下人生。
很快的,三位搶眼人物就並肩出現在了街道上。
一身茶白衣衫親切溫和的卿辰最引人注目,竹青衣衫風度翩翩的那是王諍,淺灰色衣衫的岳臨蕭到處拋著媚眼,惹來一大堆女子芳心遺落。
以至于走到哪里都有不小的議論聲。
「我還以為憬初你要在蜀國待好長一段時間,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來了。」王諍側目小聲說道。
「那說明我的辦事效率高唄。」連半個月的鞏固期都沒過,她就一路從秦國殺到蜀國,從蜀國殺到魏國,再從魏國殺回來,這牛叉閃閃的速度別人怎麼比得上?卿辰很自豪地抬首,貴氣盡顯。
「憬初,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听說昨天前線剛開戰,裴將軍就被沈凝風坑了一把,說不定到時我們都得上戰場!」岳臨蕭很是正經地挺直腰桿,對旁邊兩人說道。
卿辰冷哼一聲,眯起鳳眸淡淡道︰「沈凝風跟我齊名這麼長時間,我一直懷疑他有沒有那個資格,現在看來,倒是一個不錯的對手。」
「你不會真想去吧!」岳臨蕭嘴角抽了抽,早知道就不說了!憬初決定的事情根本沒人可以改變,戰場刀劍無眼,她要去的話萬一受傷怎麼辦?
「看情況吧。」卿辰繼續那種淡定的語氣說道。
本來是一句無心的話,誰曾料到,竟一語成讖?
一盞茶後,此行目的地,歲寒苑,到了。
三人剛找到一個角落坐下來,隨隨便便要了幾道菜,就听見一名男子高聲道︰
「今殿試者皆集于此,何不趁此機會切磋切磋?」
話音剛落,就有人帶頭叫好。
「孫兄提議甚好」諸如此類的言語紛紛響起,大廳一時間熱鬧非凡。
孫祁越,青州著名才子。在卿辰還沒當上丞相的時候,經常向她請教一些問題,是個虛心好學的大好青年,果不其然,他成功取得殿試資格,還名列前茅。
孫祁越招了招手,示意在座的人安靜,大廳立時安靜了不少。
「這第一位發言的嘛……」孫祁越的目光掃視了整個大廳,眼前一亮道︰「請文會元先來吧。」
文宿茶,會試第一名。不過很多人都沒听說過這個人,卿辰依稀記得看過此人少的可憐的資料——南州宜城人,二十歲,孤兒一個。前幾次考試成績都還不錯,會試時更是一躍成為第一名會元,眼下也是京城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天下之大,無論到哪里都有不成文的規矩︰文人比文采,武者拼拳頭。
不管文宿茶之前多麼渺小多麼不引人注目,只要有文采,在這些文人眼中,他就是最厲害的。
「孫兄客氣,宿茶……」後面文宿茶說的卿辰沒有听清楚一句,他一開口,她喝茶的動作就生生停了下來。
為了不讓孫祁越發現,她選擇了背對他的位置,自然也沒看見文宿茶的模樣。
卿辰放下茶杯,在對面兩人詫異的目光中緩緩轉過上身。
只見大廳中,一身黑袍不失儒雅的人挺直腰桿站立,嘴邊勾著一抹自信的微笑,像極了白衣淺笑的雲相。
怎麼會是她?
卿辰皺眉,轉過身,一手支頭,一手有節奏的敲打著桌面。
這個文宿茶的聲音,分明就是當日連州揚城平安客棧樓下,為兩兄妹解圍的,冒充她的女子!她眉目清秀,卻一點都不像自己,那時應該是戴了人皮面具。
可她不是秦念帆的屬下麼?怎麼會參加科舉?
難道秦念帆,他想……
不,不可能,他怎麼可能對那個位置感興趣?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麼?」王諍首先感到卿辰看著文宿茶的不尋常的目光,開口低聲問。
「文宿茶……」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卿辰此時不想讓更多人知道文宿茶的女子身份。沒有任何理由,或許是看她順眼,或許是同為女扮男裝入朝堂之人的惺惺相惜。
王諍望著卿辰搖擺不定的表情,也不再多問,心中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
除去文宿茶,第二名、第三名以及會試前十名都紛紛站出來做了「演講」。元笙元賦兩兄弟,孫祁越,余洛……都是卿辰沒當上丞相時的老熟人,不過讓她驚訝的是,里面竟沒有一個官二代和富二代,秦國這方面做得倒是很不錯。
一眼望去,全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這點在她當上丞相以後無人來訪可以看出來。大大咧咧的人例如岳臨蕭,不會顧及身份問題,自然看她和以前沒什麼差別。而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明白科舉潛規測,除非你是官二代富二代,否則在沒拿到功名之前,最忌諱跟朝廷官員有接觸。
一個時辰後,相府後院。
卿辰悠閑的翹著二郎腿,坐在特制搖椅上閉目養神。
感覺到有生人靠近,驀地睜開了眼,看著緩緩走來的黑袍「男子」,嘴角勾了勾,隨即站起,拿出招牌式笑容。
「見過丞相。」文宿茶走到卿辰對面抱拳,神色恭敬道。
「文會元不必客氣。」卿辰的淺笑讓淡定的文宿茶微微晃神,隨後徑自越過文宿茶,擦肩的時候微微側目傳音︰「你跟我來。」說罷,速度不減,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文宿茶盯著她的背影,漆黑的眸子轉了轉,跟了上去。
來到房間,卿辰煞有其事地在文宿茶狐疑的目光中倒了一杯茶遞過去,然後很自然的越過桌子關上門。
屆時,房間里的空氣緊張了起來。起碼文宿茶是這麼覺得。如今的場景,怎麼看都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高高在上的丞相把一個不認識的小小的會元喊了過來,還對她很是客氣,沒有擺丞相的架子,親自為她倒茶,還很「自然」地關上了門,使房間與外界隔離起來。
「不知丞相找我來,所謂何事?」文宿茶盯著重新回到她面前坐下的卿辰的表情,不放過一點點蛛絲馬跡,卻仍舊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先開口問。
注意到對面文宿茶的目光,卿辰心中暗喜,跟聰明人說話不需要費太大功夫,于是她看著文宿茶的眼楮,很淡定的問︰「本相且問你,為什麼要來到朝廷。」
文宿茶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篩選著最佳答案,須臾,才吐出兩個字︰「功名。」繼續關注卿辰臉上表情的任何變化。
可惜卿辰臉上一直都是萬年不變的淺笑,找不到一絲破綻。
她剛一開口,就讓文宿茶的臉色刷的一下變白。
只听她用溫潤如玉的聲音,輕輕地說,「本相問的,不是這個。」卻每一字都像打在了文宿茶自以為掩藏的很好的秘密外籠罩的保護殼上面,幾乎就要將之打破,讓她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
「雲相這是何意?」文宿茶強壓下內心的感覺,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看起來游刃有余,沒有絲毫慌亂。
卿辰嘴角令人舒服的淺笑很快變成了讓文宿茶膽戰心驚的,一面嘴角勾起具有嘲諷意味的笑,她從椅子上離開,踱步到窗前,望著外面一道難以察覺的黑影消失的地方,說︰「文會元聰慧過人,自然知道本相何意。」
她轉身,打量了一穿黑袍,容貌屬于上上乘的文宿茶,嘴角嘲諷的笑依舊不變,「本相很是好奇,究竟是什麼,讓你不惜女扮男裝,欺君罔上也要進入朝廷。」
「功名?憑你的容貌,傍上一個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員,應該不難吧。你只要隨隨便便賣弄一下風姿,自然有很多人趨之若鶩,到時榮華富貴享用不盡,還用得著頂著欺君的危險,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步步為營麼?」
文宿茶的眉毛狠狠一跳,自知隱瞞不了,便站起身來,什麼話也不說,朝著卿辰便跪了下來。
卿辰沒有料到文宿茶會來這麼一套,微微皺眉道︰「起來。」她不喜歡跪別人,自然也不會喜歡別人跪她。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懇請丞相,不要將此事宣揚出去。」文宿茶沒有起來,低著頭,聲音有些顫抖。
「本相叫你起來。」卿辰加重了語氣。
文宿茶的身體微微顫了顫,站起來,仍舊低著頭,看著地面。
卿辰繼續道︰「可以告訴本相你的答案了吧。」
文宿茶驚訝地抬頭,發現不經意間,卿辰的笑容又換為了招牌淺笑,心下定了定,深吸一口氣,眼圈已有些泛紅,說︰「我哥哥被紀沉歸一派的人,活活打死,我沒有辦法,就……」
「別說了。」卿辰的呼吸一時間亂了幾分,她不敢保證再听下去,她會不會直接沖去紀府「替天行道」,把他們全都轟成渣滓。
失去親人,她也是有過切膚體會的,盡管白卿儼沒有真正死去,但那種對親人的思念也絕不會少。
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讓她親眼看著白卿儼被活活打死,她會立刻瘋掉,絕不會像文宿茶這般冷靜,好好計劃以後怎麼扳倒仇人。
她從來都不是什麼理性的人。
就像當初,她明明知道妄塵第一代聖主冷雁霜定下的規矩,卻還是來了這里。
現在輪到卿辰呼吸不暢,她深吸一口氣,熱切的目光投向文宿茶直視她的眼楮里︰「你想報仇,是麼?」
「是!」文宿茶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地說。
「我可以幫你。」這一句,已是換了親近的自稱「我」而不是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靠近的「本相」。
「雲相……」文宿茶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在這二十年的記憶中,除了死去的兄長,沒有任何一個人這般對她,況且那人還是她只能仰視的當朝丞相。
只是文宿茶是個比卿辰還要冷靜的人,她一向相信除了兄長以外不會有其他人沒有理由對自己好,于是穩了穩激動的情緒,冷靜的說︰「雲相這麼幫助我,沒有理由麼?」
卿辰聞言,嘴角的笑容更深,直勾勾看著文宿茶,表情曖-昧,「如果,本相是要你嫁給我呢?」
文宿茶顯然被卿辰嚇得不輕,低頭語無倫次道︰「雲……雲相……我……」
「開玩笑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後果,卿辰也不再嚇唬人,笑容漸漸退去,垂下眼簾,轉過身對著窗外,腦海里有無數東西浮現出來,拼湊出名為「白卿儼」的獨家回憶,忽的自嘲一笑,「我們,是一樣的人啊。」
「我也有一個視我如生命的兄長啊。」卿辰哽著聲帶閉上了眼楮。
腦袋不可遏止的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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