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生的位置是挨著的,以相同的節奏放下包,拉椅子坐下,開了電腦。然後又一起去洗杯子。杯子是一起買的,一樣的米色馬克杯,印花不同,戚如玉稱之為「閨蜜杯」。她其實有許多閨蜜,一簇簇的各有信物,這杯子獨獨是她與梁薇的。然而梁薇在這個城市里,只有如玉一個朋友。
如玉將涮洗杯子的水倒掉,又問︰「說真的,你到底吃的什麼牌子的減肥藥?」
梁薇淘氣地沖她拋個媚眼,笑著說︰「你不用吃了牌。」
如玉醒悟過來,很是配合地以手虛撫過自己的腰,展現一下她修長苗條的身段,而後虛撫著嘴嬌笑。伸出**的手,向梁薇頭上一戳,用發著顫的嬌媚聲音說︰「討厭……」
梁薇作勢嘔吐,如玉打趣她,戲笑著又去泡杯茶,而後就不得不坐下,盯著電腦看新聞,看微博,查快遞……各種能干的事干完了,開始工作就發困。如玉連連打了好幾個哈欠,終于忍不住,小聲對梁薇說︰「我下去買咖啡……順便散個步……你喝什麼?」
又被梁薇料中,她「嗤」地笑一聲將手伸了起來。如玉要攔她,然而人困動作也慢,她已開始喊︰「如玉要下去買咖啡,喝什麼過來報!」
眾人七嘴入舌,如玉斜了梁薇一眼,尖叫著道︰「我只有兩只手,僅限前四名!」說的前四名,卻伸手比出了「五」。
誰也不體諒她,拿鐵、卡布其諾地一通報。梁薇曉得她馬虎,一個個寫下來,再寫上自己的交給她。她賭著一口氣,拿過方塊形的便簽紙看幾眼,指著上面一個繁體的「鐵」字,怒聲問︰「這是什麼字?」
梁薇咬重字音,高聲回敬道︰「拿鐵的‘鐵’,明明知道,每一次都問!」
「你還每一次都這麼寫……簡體的那麼容易,非寫繁體,毛病!」她說著,又恨得向梁薇頭上推一下。
「爺爺教的不敢忘,你爺爺給你取的名字,你敢改嗎?」梁薇將頭一偏,笑向她問。她進公司沒有多久,就和戚如玉成了好友,除了初見時如玉不小心灑了她一身咖啡,齜牙咧嘴、驚慌失措道歉的樣子又可愛又好笑,還有就是她們都是被爺爺帶大的。她們都受各自爺爺的寵愛,名字與教育啟蒙,自然都受老爺子賜予。
她們兩位的爺爺各有偏好,在孫女身上的體現也就不同。戚老爺子愛玉,自然也就給自己的寶貝孫女取名為「如玉」。在古代,這個兩個字作為女子的閨名,應該就和外國的瑪麗、簡、瑟琳娜一樣普遍,可是在現今社會乍然听到,只讓人覺得古典的不適應,一股矯揉造作的味道。如玉是個時尚的女孩,化了煙燻裝跟人自我介紹說,我叫如玉,自己倒先別扭一下。可是名字從來不由自己挑,真的可以改了,又牽扯到孝道,只好安慰自己那不過是個代號。她對此深表無奈,又被梁薇戳中,只能狠盯她一眼,拿了錢與便簽紙往外走。
不一會兒,她又急步走了回來,對梁薇說︰「外面有人找你。」
「快遞啊?直接送進來不就行了,懶得動。」
「不是快遞,一大美女……」她匆匆說一聲便轉頭走了。
梁薇仿佛听到「登」地一聲兒,心像是一塊石頭,掉進一個黑漆漆的深洞里,慌亂、害怕……能讓戚如玉甘心承認是個「大美女」,可見此人果然是美。梁薇所認識的人中,美到這程度的,只有她堂姐梁端綺。可是她怎麼知道我在這里?梁薇先在心中驚聲問了一句,思索著自己是在哪里露出形跡,被她找來了?
過了一會兒,她自我安慰起來,幾乎是完全隔絕了從前,她又怎麼可能找到……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只有一個朋友,找她的不是快遞員固然新鮮,不過她倒也能勸著自己穩住——興許是因為工作呢?這樣安慰著,便站了起來往外走。
縱使如此,心中還是怕,失去的只是三年的記憶,卻令她害怕起整個「從前」來,每一個人,每一件事……
公司前台的大長桌子正對著電梯,兩端都是會客室,光從大窗子照進房間里,再透過潔靜的玻璃門鋪進長走廊。她左右一看,右邊的會客室站著個人,便走了過去。走廊光線不夠,那個人面對窗子站著,背影看起來高挑又婀娜,長發披下來,說不盡的秀麗月兌俗。她往那里走,心里仿佛放了一架古琴,陡然間被人一撥,空靈的聲音有股魔力,將她帶進做了一個星期的夢里——
太像了,縱使不在深夜,沒有冷月與竹林,可這背影與光影,簡直如出一轍。她又在心里發起痴,問自己,這人到底是不是我堂姐?
夢境與現實相合的境況總讓人想到一些超自然能力,心里有些恍惚,更為即將而來的答案而激動、害怕。她在門口站了一站,見這人頭發長而厚重,而她姐的發量沒有這麼多,松了一口氣,推門而入。
腳步頓在那里,而那女子知有人來,緩緩轉過頭來。映著窗子的光,有一個陰暗的影子,那側臉的線條很好看。待女子完全轉過身來,面對著梁薇,梁薇亦適應了光線,一個美麗的女子便浮現在她眼見。
鴨蛋臉面,修眉俊眼,細挺的鼻梁下是欲語還羞的紅唇。長發垂順,綠衣綠裙,滿身純淨的古典氣息,佇立在這個現代化的大樓里,倒令人有些失重。這種風格的美女,梁薇是喜歡且艷羨的,她崇信她爺爺,也便跟著迷戀古老典雅的一切。
梁薇確定自己不認得她,便露出職業化的微笑,將普通話說得抑揚頓挫︰「你好,我是梁薇,請問是你找我嗎?」她一向不敢說「您」,怕露了口音,叫人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一旦提到家鄉,她縱使可以敷衍幾句了事,卻也要在心中掀起一陣波瀾。
來人臉上卻沒有一絲笑,點一點頭道︰「我叫竹猗猗,你難道不記得我了麼?」
梁薇試探著問︰「不好意思……我們見過嗎?」
竹猗猗向她走近一步道︰「我的名字是你給我取的……」
梁薇眉頭皺得差一點把眼珠子擠出來,「我是不是听錯了?我給你取的名字?別名、網名、筆名?」
「就是名字,被人稱呼一生的那個。」
梁薇模不著頭腦,狠盯著竹猗猗那張美麗的臉,膚色白中泛青,像是精美的瓷器,泛著冷光;晶瑩剔透的眼楮像是照著陽光、沐浴著秋風的葡萄,又含著許多幽怨的光茫,與她對視,周身不覺間會有一股涼意。的確是不認識啊!她穩住自己,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是嗎?我給你取的名字……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記得?」
竹猗猗神情淡然,用清冷得幾乎能令人听到露珠落在葉片上的聲音道︰「2010年你開始寫一部小說,我是你小說里的人物,我的名字當然是你取的……」
「等等……你說2010年?」
竹猗猗被她打斷,便頓了一下,卻並不接話,而是繼續說︰「我既然是你寫出來的人物,人生當然也是你給的……」
梁薇听不明白,便伸著頭仔細往她臉上看,末了說︰「難道你來找我,是要我為你的人生負責任?可是,咱們國家還沒有準許同性結婚,你想去哪里注冊,我並沒有意見。不過將來我可不去人工授精生孩子,要麼你生,要麼去領養。」梁薇一緊張,開玩笑的尺度就很過頭。梁薇從履歷、才能還有外表上看去,很自然會被歸于古典清純才女,所以第一次見識她的玩笑話,總會被狠狠地噎一下,大有三觀被毀的感覺。
可是竹猗猗是個例外,那淡然的神情叫人琢磨不透,輕淡開口說︰「我不是在說玩笑話,我真的是你小說中的人,我托夢給你好幾次,卻都沒有辦法跟你說話,只好出來見你了。」
「出來?從一本書里爬出來?」梁薇依舊說笑,「拍恐怖片的話,可以考慮一下這個鏡頭,效果應該還不錯,最好出來後,還要抖落身上沾的字,正是那句︰子不語怪力亂神……」
「你不是一直在做一個夢嗎?那都是因為我試著想跟你說一些話,可是每一次……」
「被鬧鈴打斷了?哈哈,我也不想的,可是要上班的。」梁薇見自己的話沒有造成她臉上的異樣表情,倒有些惱火了,「你是不是也討厭起貝多芬來了?」她的鬧鈴聲正是貝五——命運交響曲,「登登」命運驚惶的敲門聲,被鬧鐘演繹得聒噪不堪,實在是將人逼出美夢的利器。
竹猗猗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無奈,梁薇暗自一咬牙,為這小小勝利而歡欣。忽然她伸出了縴縴玉手,將梁薇拉住,梁薇連忙要將手抽回,她反而逼近一步說︰「你在小說里寫的我,真身是青竹,在一個月夜,一滴露水落在我身上,後來那露水竟然成了我的心。我是竹子精……」
如此無稽的話居然說得出口,竟還強逼著梁薇听,梁薇在心里罵聲「活見鬼」!竹猗猗身上穿的是綠色交領棉麻衫,本來也是梁薇私下里愛的文藝裝扮,然而這時看來就完全是神經病的標配了!沖著她生得好看,跟她姐梁端綺長得還有幾分像,梁薇不想完全拉下臉來,便笑嘻嘻地說︰「這創意還不錯,我們這是廣告公司的確需要很好的創意,不過我不是創意部的。找錯人了……」
梁薇奮力要甩開她的手,趕緊遠離這個有幻想癥的美麗姑娘,可是卻甩不月兌。無奈地狠盯她一眼,突然眼前一花,美人忽地一發虛,卻顯出一株竹子來。她驚得想尖叫又發不出聲,低頭一看,見拉著自己手的不是人手而是竹葉了!驚怕到極點,反倒冷靜了,想細細再看一看,然而那竹葉卻一閃,又恢復成人手。她抬頭,看到的還是竹猗猗……額上冒汗,失聲驚問︰「你是人是鬼?」
「竹子精……」她重復方才的話,仿佛在嘲笑梁薇記性原來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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