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薇心里固然害怕,卻也激發出一股倔強氣,並仗著青天白日,身在自己公司門口,十分英勇地說︰「死妖精,變魔術而已……以為能嚇到我?」終于將手抽出轉身離開,想留個不屑且瀟灑的背影給她,伸手開門時手卻抖得利害。自覺是出丑了,可是越緊張,就越發連門都不會開了。
竹猗猗陰魂不散,在她身後繼續說︰「你不相信我,是因為你失去了那三年的記憶。那小說就是你在那三年寫成的,用筆寫在筆記本、宣紙上,很漂亮的字。你喜歡寫字的,因為你爺爺說過,寫字可以讓人靜心……」
梁薇心里一團麻,根本無力分辨真假,推開了玻璃門,手撐在那里回身向她道︰「是不是沒有錢打的去精神病院啊,沒關系,我借給你!」
她神情依舊,「你還是不信?」
「我要是信,就得跟你一起去了!」梁薇想配合語言嘲笑她幾聲,卻又笑不出,反而將聲音激得古怪而大聲。戚如玉正好從電梯內走出來,兩手提的都是飲料,被這一聲嚇得一跳腳,向她們匆匆看了一眼。
竹猗猗態度溫和,走到門口柔聲說︰「听我講一個故事吧,听完這個故事,也許你就信了。」
「拿你精神狀況評估報告先!」梁薇仰起下巴,向她挑釁道。
竹猗猗理一理手腕,白皙的皮膚泛著層晶瑩剔透的光芒,向一旁伸出,手垂下,自指尖滴下滴淺綠色的水珠子,落到門口那盆已有些枯萎的金邊吊蘭上。梁薇眼一瞪,而後警告自己這也可能是魔術,比之方才那個還劣等些,怎麼能傻得信!然而,剛想到這里,就見在一瞬間那金邊吊蘭的枯葉轉色,變得肥美濃綠,煥發出盎然的生命力!
梁薇徹底無言了,只听竹猗猗那清冷的聲音道︰「這法術也是你賦予我的……你還是來听一听我的故事吧!我會在對面那家西餐廳點好了東西等你。我沒有這里的錢,你若不來,我也只好叫人把帳單送到這里。你的咖啡買回來了,先不打擾了……」她說完,側著身子,從梁薇推開的門里出去,長發拂過梁薇的肩膀,發絲間有沙沙聲,讓梁薇想到微風吹拂下的竹林……
仿佛是踩著雲朵飄了回去,那杯摩卡在她桌子上。她端詳了紙杯半晌,腦中亂烘烘的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直到如玉洗了手回來向她借護手霜,她才動了一動,拿護手霜給她,卻緊捏著護手霜的粉色膠管想,我生活在一個科學造就的世界,怎麼能被這些鬼神之說迷惑了!如果是在荒山野嶺,出來個狐狸精也就罷了,現在是一個從我自己寫的小說里蹦出來的人物,跑到我的公司來找我,這也太無厘頭了!用賬單威脅我,到時候要你好看!
如玉見她幾乎將護手霜捏爆,連忙搶過來說︰「不就是借你點護手霜麼,至于嗎,又不貴,改天送你一個!」
為了緩和出了鬼的心情,梁薇嬉笑著說︰「你倒是能記得買。」
如玉說買護手霜,已經說了一個月,終于買了,卻忘了帶到公司。她沖梁薇做個鬼臉,一邊擦手一邊說︰「剛才找你的是誰啊?你說話的樣子好激動啊……什麼跟她一起去,去哪啊?」
那麼搞笑的鬼故事,梁薇要是認真講給戚如玉,不也成神經病了?眼楮一轉,信口撒謊︰「哎呀,煩得很!我不就是二十六了還沒有男朋友,急得跟什麼似得,我那姐跟我介紹男朋友唄!」
戚如玉倒還比梁薇大半歲,剛過了二十七歲的生日,深有感觸,便坐下來跟梁薇細說家里人的明言相告與旁敲側擊。然後又說起端午三天假,又已經被安排了多少個相親……
梁薇听她說著,配合著傻笑,心里卻直發虛,竹猗猗的那些話一直在她心中盤旋。她實在不記得自己曾寫過一部小說,塑造出竹猗猗這般人物,一個美貌的竹子精……梁薇思緒跳躍,在仔細思索的時候,還突然想到,這人要真是我寫的,那一定是以我姐為原型……
梁薇平日里一上班就魂不附體,那天格外魂不附體,實在想不通,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小說里的人物跑出來,還約她吃飯的事!難道就是因為端午了,五毒醒,人不寧?
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去吃那頓飯,去吧,自己都懷疑自己是神經病;不去吧,竹猗猗神經病成那樣,還會魔術,又生得好看,也算是個人物,好奇心直冒煙……人有多少懷疑,就會有多少好奇心,而梁薇本身,就是個疑心極重的人。
將到中午時,如玉伸著懶腰問︰「咱們一會兒去吃什麼?」
梁薇不知怎地就說︰「上午不是那姐來找嗎,約了一起吃午飯……」
「相親?」
「啊……」
「那行……」戚如玉一臉同情,「你保重,要不要我給你打電話,幫你月兌身?」
「不用……實在煩了,就說中午還有事,得早點回去工作。」
「嗯,好!」
真到午飯時,梁薇又後悔了,可是如玉已經跟別人一起走了,沒了午餐伙伴就只好去了。去那餐廳一問,還真有一個姓竹的女士點了餐在等人。由著服務員引到她面前,她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沐浴在正午那明亮的陽光中,嫻雅而安靜,竟不見半絲料中某件事後的得意之態……
梁薇款款坐下,與竹猗猗面對面。服務員便端上兩客牛排,肉上還有血絲,梁薇受她爺爺的影響不愛生冷,況且心里疑問已經塞飽了,也並不動手,直接說︰「你要是餓了,我等你吃了再講;你要是不餓,那就開始講吧。」
竹猗猗微笑著說︰「你寫的我,還不知道我不必吃東西,只需要喝水,或者席地而坐,吸取天地之精華麼?」
梁薇不由得月復部發酸,齜著牙吸一口冷氣說︰「少作妖,快講就好……justsay……」竹猗猗微笑依舊,倒顯得梁薇急燥且粗鄙。強撐出來的從容到底不夠,一緊張就發渴,她見玻璃杯里有水,端起來便喝,入口才知是冰水。她不食生冷,更不好在竹猗猗面前失儀態,便生硬地咽了下去,喉嚨抽了筋一樣地疼。
竹猗猗並不留意她的窘態,用她那清冷的聲調,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那故事的前奏,簡直就是梁薇一直做著的夢︰一輪圓月掛在深碧色的天空,撒落下的月光透著些許寒涼,哀淒而詩意。月光下是竹林,仿佛無邊無際,其實是因為光線暗,並不能使人看清楚,只是生長在一片庭院之中……
那是一個久遠的年代,可以用上許多童話的開端︰longlongago……
正是那樣一個月圓之夜,一滴露珠落在一株新竹之上,這株竹子竟然就有了其它的竹子修行百年才能得到的心。後來竹子才知,成為她的心的露珠,其實是嫦娥的眼淚。「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落在她身上那滴淚,必然是嫦娥在那時撒下的,有思念,有悔恨,有孤寂……所以竹猗猗生來就是多愁善感的,一雙晶瑩剔透,秋波一般的眼楮里總有些許幽怨。
那是一個詩意的靈魂,在意識覺醒之時,便見到一個少年。那少年笑起來有著彎彎的眼楮,單純而真摯。他向竹林久久注視,就仿佛看透了這竹林間有一株竹子,擁有可感可知的心與靈魂一樣。他輕吟︰「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竹猗猗的那顆露水心,為這少年的眼神、微笑、詩句而顫動,想著自己既然是竹,那名字自然該叫︰竹猗猗。
她雖有了一顆心,卻還需百年修煉才能擁有人形,成為一個精身。她在庭院里靜靜佇立,吸取天地之精華,听那少年日復一日,吟誦了無數詩篇……
竹猗猗生長的庭院屬一個李姓的世家大族,鐘鳴鼎食,繁花著錦。在世人眼中,這個家族是高不可攀的朱門,然而卻有一個年輕公子是異類。他生于繁華,卻偏愛清淨,不似家族中其它兄弟,寶馬雕車、輕裘錦衣。他總是靜坐一隅,一書一畫,絕世**,清清白白,好似一株梧桐綠了枯,與人無尤。他一生與詩詞為伴,終身未婚。
這位李公子活了六十歲,竹猗猗細細算去,她在旁听吟誦了四十四年的詩篇……
十幾年之後,人們發現,這李家又出了一個一樣心性的公子。這個小李公子是一樣的清絕姿態,笑起來眼楮彎彎,單純而真摯。十五六歲時,小李公子也愛上了竹林庭院,每天每天在那里吟誦詩篇,清淨絕世,孤獨一生,果然就與當年那位李公子一模一樣。
只有竹猗猗看得明白,前後兩位李公子根本就是一個人,後一個正是前一個的轉世。他的兩世都似乎是在等著誰,臨案作書的間隙,向竹林一望,那眼神總帶著期盼。她一直都想知道,他等的是誰?又是怎麼樣的人,竟值得他耗費兩世的光陰去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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