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寫意至今都還記得,鳳琪接到旨意時的表情,不是驚訝,不是不解,更不是憤怒,而是平靜,死水波瀾的平靜,平靜到讓他感到隱約的害怕。
做出這個決定之前,蕭寫意想過很多種鳳琪可能會有的反應,唯獨沒有想到這種。
他原本以為,面對突如其來的進宮的旨意,鳳琪可能不會覺得歡喜,但也不至于抗拒,畢竟過去十年的朝夕相處,他們的關系較旁人而言,還是與眾不同的。
鳳琪進宮給蕭寫意當伴讀的時候僅有八歲,雖然在家時鳳翔和君綠川再三叮囑,那個人是皇帝,讓他小心行事,不可魯莽大意。可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在家又是被人嬌寵著長大的,能有多深的心計。蕭寫意從小沒有玩伴,身邊的人都是羅太妃精心安排的,登基後好容易選了兩個可心的伴讀,其中一個還是兒時的舊識,待他們自然親厚,比起蕭弦歌都是只好不差。
由于蕭寫意待他們格外不同,伴駕的時日長了,鳳琪在他面前也就多了幾分隨意,而不是像剛進宮那樣,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從無半句多言。而且,蕭寫意從不懷疑鳳琪對自己的忠心,否則太皇太後百般威逼利誘,他和龍俊早被人拉攏了去。還有就是萬昌八年他微服出宮,路遇刺客,鳳琪更是以身擋劍,及時護駕,自己卻是受了重傷,差點丟了性命。
所以蕭寫意萬萬沒想到,鳳琪會用這般看似溫順實則抗拒的態度來面對他。他隱約有種感覺,自己的做法可能錯了,這會把鳳琪從自己的身邊推走,推向遙不可及的遠方。就像他小時候養過的小狗,因為太喜歡了,于是每天給它吃各種好吃的,結果小狗死了。想到這里,蕭寫意輕輕搖了搖頭,他是皇帝,不再是當年那個不得寵的小皇子,他想要的東西,沒人能夠奪走。
開弓沒有回頭箭,在蕭寫意的堅持下,鳳琪終究是在萬昌十年進了宮,初入宮就是正三品的華貴侍,和三年前的衛清兒份位相同。
可是衛清兒能夠進宮就是貴姬,那是沾了衛太後的光,鳳琪能有什麼,他有的就是蕭寫意的寵愛,因此後宮諸人對鳳琪的敵視,是從他進宮就開始的。偏偏蕭寫意想著,讓鳳琪入宮為侍,是他強人所難,因而對他格外重視,無論衣食住行,都務求給鳳琪最好的,叫人艷羨不已。
鳳琪住的棲鳳宮,原是先皇的姚貴君住過的長樂宮,因著先皇對姚貴君的偏寵,長樂宮可謂美輪美奐,除了規制在乾安宮、坤寧宮、慈寧宮之下,別的都不差。
先皇駕崩後,太皇太後賜死了姚貴君,命人將長樂宮封鎖起來,誰也不準進去。其實太皇太後更想拆了長樂宮的,無奈欽天監的人說那樣做會破壞皇宮的風水,太皇太後方才作罷。
蕭寫意自從決定了讓鳳琪進宮,就開始在宮里東挑西選,選了好幾處地方都不滿意,要麼是位置不好,距離乾安宮太遠,要麼就是地方太小,想要擴建都沒辦法,選到最後,蕭寫意看中了廢棄多年的長樂宮,到底是先皇的寵侍住過的,位置和地形都沒得說,乃是上上之選,于是蕭寫意讓人對長樂宮進行了翻修,內外裝飾一新,並且重新改了名,叫做棲鳳宮。
鳳琪進宮後,蕭寫意整整三個月沒翻過後宮的牌子,天天夜宿棲鳳宮,要不是太皇太後派人三催四請,他連皇後的坤寧宮都不會去打個轉身。
見此情形,宮里的老人都說,華貴侍搞不好就是第二個姚貴君。太皇太後急了,姚貴君毀了她的兒子,她不能讓鳳琪再毀了她的孫子,因此每每找到機會,都會對鳳琪進行敲打。鳳琪到底不是第二個姚貴君,他從不恃寵而驕,更沒向蕭寫意討要過什麼,他唯一想要的自由,蕭寫意給不起。
鳳琪越是無欲無求,蕭寫意越是變本加厲,但凡有了什麼好東西,除了太皇太後和兩宮太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鳳琪,至于顧微,早就不知被他忘到哪里去了。
蕭寫意在害怕,他不怕鳳琪找他要東西,他就怕他不要,所以他竭盡所能對他好,他不明白,為什麼鳳琪進宮後他們的關系會越來越生疏,甚至不如以前。
平靜的湖面之下,有火焰在燃燒,燒到一定的程度,湖水就會沸騰。
鳳琪第一次觸怒蕭寫意,是在很意外的情況下,那時他進宮將近兩年了,一直沒有身孕,蕭寫意有些擔心,就召了太醫前來問話。在蕭寫意看來,姚貴君之所以在先皇駕崩後落得那樣的下場,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沒有兒子,于是他拿定主意,他的太子,必須是鳳琪所生。
然而季萌告訴蕭寫意,鳳琪根本沒有服用過能讓男子受孕的丹藥,自然不可能有身孕。
驚聞這個噩耗,蕭寫意差點沒被嚇傻,怎麼可能,鳳琪怎麼可能沒服用過丹藥,入宮的旨意一下,他不就該準備了嗎。大周的男子雖能生育,但不是天生的,而是需要服用一種丹藥,連續服用一年,方能生效。通常情況下,兩個男子只要訂了婚,嫁人的一方就可以開始用藥了,而不是等到婚後,宮里的男妃則是進宮的旨意下了即可,不曾想鳳琪卻是例外。
蕭寫意很生氣,便去責問鳳琪,問他為什麼不服藥。鳳琪很無辜地回到,下旨的時候沒人賜藥,他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蕭寫意咬牙切齒,恨恨道︰「懷瑾,你是故意的,你不想給朕生皇子,對不對?」鳳琪不可能不知道,他有多想要他們的孩子,想得快要發瘋,可他竟然沒做任何準備,他到底想做什麼,蕭寫意簡直要抓狂了。
鳳琪無奈地苦笑道︰「陛下,臣不敢,臣只是、只是……」鳳琪承認,對于進宮為侍,對于生兒育女,他都是很抗拒的,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和自己有關系,可要是蕭寫意非讓他做,他不可能拒絕,而蕭寫意不說,他也絕對不會去問,因此蕭寫意說他是故意的,不是沒有道理。
至此,蕭寫意終于明白,鳳琪對他的抗拒有多深,別人求之不得的事,他卻是避之若浼。
「只是什麼,你給朕說清楚!」蕭寫意拍案而起,厲聲喝道,心底一陣憤怒。他和鳳琪相識十余年,知道他性格雖然溫和,卻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一直不敢逼他太緊,不料鳳琪得寸進尺,竟然子嗣大事上都敢給他開玩笑,氣得他想砍人,可又怕把人砍了自己回過頭來後悔。
「臣無話可說,請陛下責罰。」鳳琪想了想,無理由可用,徑直跪下,直接請罪。
「責罰?你想要朕怎麼罰你?罰得輕了不痛不癢,罰得重了心疼的還不是朕?」蕭寫意冷冷一哼,言罷拂袖而去,留下鳳琪跪在原地,他低垂著頭,沒人能夠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那天之後,蕭寫意半個月沒有踏進棲鳳宮的大門,眾人紛紛猜測,皇上是不是厭倦華貴侍了,要不要抓緊這個寶貴的機會。半個月後,蕭寫意讓太醫院準備好了丹藥,親自看著鳳琪吞了下去,你不是不想生嗎,朕偏要你生,朕就不信你還敢抗旨。
蕭寫意猜對了,鳳琪的確不敢,然後就有了龍鳳胎的誕生。
大周立國兩百余年,從來沒有「龍鳳呈祥」的吉兆出現過,蕭寫意欣喜若狂,下令大赦天下,並且開恩科,減賦稅,引起朝堂上下一片喧嘩。鳳琪勸他,說是小孩子福薄,經不得這樣,蕭寫意不以為然,那是他的孩子,他要給他們最好的,誰敢反對。
龍鳳胎是早產兒,生來體弱多病,滿月酒和百日宴都沒有大辦,因此他們的周歲生辰,蕭寫意決心補償,搞得隆重至極,任誰都勸阻不住。
懷里抱著女兒,眼楮盯著兒子,蕭寫意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蕭秋然是他中意的儲君人選,丹陽公主是他最寶貝的掌上明珠。
席間,有樂師彈琴助興,年方周歲的蕭秋然支著耳朵听了會兒,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衛清兒笑著逗他,「二皇子,你覺得不好听嗎?」
蕭秋然像模像樣地點了點頭,惹得眾人轟堂大笑,這麼小的女圭女圭,還能懂得琴彈得好不好,真是好玩,衛清兒又問他,「那你覺得誰彈得好呢?」
蕭秋然抬起肉肉的小手,接連指了兩下,第一下指的鳳琪,第二下指的卻是顧微,眾人愕然。蕭寫意的後宮,才子才女不少,像顧微、鳳琪、徐子期、盧若蘭,人人擅長撫琴,只不過前兩位的聲名都是進宮前有的,進宮以後,鮮少有人見過他們踫琴,蕭秋然指著鳳琪也就罷了,那是他親爹,他听過不足為奇,指著皇後什麼意思,應該是小孩子不懂事胡亂指的吧。
眾人猶在猜測,就听蕭秋然女乃聲女乃氣地說,「不、好、听,不、準、彈。」他說話聲音小,樂師隔得遠听不到,仍在繼續彈奏,蕭秋然小眉頭一皺,「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蕭寫意原本抱著女兒在逗弄,逗得很是開心,听到兒子哭了立馬追問緣由,然後那位可憐的樂師就被打發走了,誰知蕭秋然還在哭,沒有要停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