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的姑父顧章,雖然是世家,但不是嫡系。從祖輩始,為了謀生,不得已從商。直至他科舉考中,舉家歡慶。他是家中的嫡長子,卻娶了旬靜侯府的庶女為妻,也是無奈之舉。好在夫妻舉眉齊案,妻子對他的仕途也起了不少的作用,便沒有什麼可遺憾了。
這次之所以前往旬靜侯府暫住,一來他夫妻二人生有三子,卻只有一女,自是痛惜愛女之故。二來透過當前的局勢,他似乎感到了什麼,覺得自己有可能再一次迎來官運亨通的時候。不過,他覺得自己跟旬靜侯府關系頗深,得看看旬靜侯府對朝局有何表示。尤其听到路遙回來,他更覺得自己必須前往旬靜侯府一趟。對朝堂之事了解頗深的人,都知道旬靜侯府的世女蕭路遙與當前執政的司徒家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三來就是提親者的欺人太甚,他看能否借助旬靜侯府之力予以還擊。
但在旬靜侯府,他不能白白地居住,得付一些房租。所以,一大清早,他派人將兩件東西送到旬靜侯府。
而這時,天空已經飄下了雨。
「現在是谷雨時節了,也該下雨了!」搬運貨物的僕人不由得抬頭望向天。
「是啊,春雨貴油喲!」另一個僕人也抬頭望著天。
莊稼人所有的希望都是從谷雨開始的。有句諺語說︰谷雨前後,種瓜點豆。說明到了谷雨時節,各種家事活動都到了插秧播種的緊要關頭。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當然,也會有心急的農人,不等谷雨來臨,就開始修理農具,平整土地,做著前期的準備工作。
谷雨有「雨生百谷」的意。莊稼人一年到頭,盼望的就是個風調雨順。谷雨的雨,是春雨貴如油,谷雨下雨,農人們一定會欣喜若狂。因為這預示著這一年不會白忙活,一定會有個好年景。
谷雨這兩人字,一談起來,心中就會生出溫潤的感覺。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谷雨時節,雨是杏花春雨。風是楊柳斜風。
春雨纏綿,飄飄灑灑,潤物無聲,仿佛一個滿懷心事的少女。無限傷感與惆悵。一個人對著春光悄悄地感傷一回。樹木悄悄地回綠,仿佛不經意間,芽葉開始綻放葳蕤。花兒漸次開放,迎春、玉蘭、櫻花、杏季梨,春意紛繁鬧枝頭。
所以,听著兩個僕人的小聲議論,顧章心里頭也覺得舒暢。只是當他走進大堂,看見正跟路遙說話的人,舒暢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
那人是九門提督申石信。此人生來嚴謹。不輕易與他人交往,今日怎麼平白無故地來到旬靜侯?听著他和路遙的對話,顧章便後悔自己不應該此時過來。
「世女,」申石信在說。「昨日報案,說有一家九十余口人一夜皆亡。不知世女可曉得?」
「哦,」路遙拿起桌上的新茶。喝下一口,「這可是大案啊!申大人,此刻你應該去查案,到我旬靜侯府來干嘛?」
「在作案現場留有一凶器,」申石信從懷中掏一把匕首。遞給路遙。「我手下有人對大秦各地的兵刃都有所了解。據他所悉,這東西產于幽州。」
「是嗎?」路遙拿過那匕首看了看,丟給一旁張公素。「不過。申大人,你做了十年的九門提督,應該知道有些事你是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可是,有些事是不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尤其這事,是過問的人太多了,」申石信看到張公素正從懷中拿出同樣的一把匕首,正在與那把對照。
「哦,」路遙眼一睜,臉露暴戾之態。「那就勞煩申大人告訴我,是哪些人過問了,我的手下悶在府中幾天了,心里正慌著呢?」
「世女,這是京城,不是幽州,」申石信的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是由晉王爺鎮守著,做事不要做得太過分了。」
「也是,」路遙頓時收起暴戾之氣,臉露笑容。「一個小小兒郎把京城這麼好的地方,鬧得烏煙瘴氣。弄得晉王爺不得不招我回來,跟這小兒郎斗一斗。申大人,這事你能插手嗎?」
「原來是這樣,」申石信听到這話,臉色一變。他想了想,便站了起來,對路遙說︰「世女,做這種事要一步到位,分幾步走是很麻煩的。」
「申大人,俗話說得好,欲速則不達,」路遙見到顧章進來了,淡淡一笑。「到時,我可能要借助申大人,望申大人不要拒絕。」說完,她便拿出司徒延給自己那枚玉佩。
「世女,我一向公事公辦!」申石信原本打算表示不插手這事。但一看到她手中的玉佩,只得改口道︰「到時,世女只須派人傳個口信來,在下定親自帶人前往!」
「多謝申大人,」路遙見狀,也就不多留申石信,起身相送。
「姑父,找我有何事?」路遙轉身回來,迎向顧章。
「世女,」顧章手撫長須,略帶笑意道。「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了。」
「難道姑爺不能成為東風嗎?」路遙微微皺眉。
「我勢弱,形成不了大風,世女恐怕還得借助另一人。」顧章臉上依然帶著笑意。
「誰?」听了顧章這麼一說,路遙放下心來。
「來人,將東西抬進來。」顧章卻沒有回答路遙,只是朝外吩咐著。
路遙看到兩件瓷器抬了進來。一個是玉壺春瓶,一塊開運石。玉壺春純鴨青色,瓷質細膩,晶瑩透亮,如月夜晴空;開運石斑斕瑰麗,紅藍紫三色似行雲流水,釉色形跡處,又分明一幅山水畫,恍覺暮霞飛,秋山無重數。
「世女,這是鈞瓷,可曾听說過?」顧章便抬眼望向路遙。
「怎麼沒有听說過呢?」路遙端詳著玉壺春。「家有萬貫,不如鈞瓷一片。」
「那世女可知鈞瓷為何如此名貴呢?」顧章又問。
路遙搖了搖頭。
「鈞瓷沒有重樣的,」顧章說。「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世上唯一的東西,能不珍貴嗎?這東西原是山間的瓷土。成型後,入窯,窯變出各種神韻,本來已是爐火純青,但它仍在不停地開片。」
「什麼是開片?」路遙問。
「看到這玉壺春上的冰裂紋沒有?」他指著上面細細的,像須根一樣交錯的紋路說。「你看著是裂紋,一模,卻是光滑的。這裂紋,便瓷‘活’起來了。是瓷的毛細血管,是鮮活的生命。它在不停地‘開片’,就是說,它的紋路。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一點點細化。開片時,有很輕微的聲音發出,你听!」
顧章把瓶放在路遙耳邊。
「沒有聲音啊!」路遙听了听,便說。
顧章便把瓶放在自己的耳邊,听了听,很遺憾地說︰「現在太吵了,自然是听不見。在夜深人靜,心如止水時。把鈞瓷放在耳邊,會有輕微的聲音,如鈴如琴,像一朵花開。如今的人都很浮躁,能听到這些聲音的人極少。但是,它的確是一刻不停地在開片——不管你知不知道。」
路遙訝然︰「你這麼說。這瓷,真成了有生命的東西了?它不停地開片,今天的它跟昨天比,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
「是的,」顧章說。「一件鈞瓷。開片的生命是六十年……六十年的堅持,瓷花一片片細化,玲瓏。也是它最值錢的時候。」
路遙撫模著這兩件瓷器中,心想,怎麼會呢?開片,更像是一種傳說,或者說,像一種禪語。她不由地問︰「姑父,你干過這行嗎?」
顧章點點頭,說︰「我這一脈非嫡系,故不受重視。先祖那一代,因家貧,不得已從商。直至我科舉考中,家中才重起書香之氣。我的曾祖曾為保護一件瓷器,差點兒被活埋。曾祖後來逃到一個偏遠的山溝里,荒無人煙,有風的夜里,還能听到狼的長嚎。」
「曾祖會燒瓷,最擅長的是做這超大的瓷器。在陶瓷界有句話,叫‘一寸高一寸險’。過大的瓷器,如果考慮不周全,在燒時會炸開裂袖,一下子變成次品,廢品。曾祖在山里,不停地研究他的瓷器。他的目標是做一個十寸高的淨瓶。為做這個淨瓶,曾祖付出了全部的精力。在山里,他住了八年,頭發眉毛全都白了,腰也彎成了一張弓,誰也不知道他這些年究竟鼓搗出了什麼。」
「有一年,朝廷需要做一個八寸的瓷瓶,懸賞半年無人應征。這時,不知是誰,舉薦了曾祖。」
「曾祖出山那年,已經是八十高齡了,枯瘦得漿盡欲盡,臉上的皺紋,像瓷瓶上的冰裂紋。」
「所有人都在懷疑中,曾祖做出了那八寸的瓷瓶,誰見了都贊不絕口。你有機會,可以張御史家去看看。先皇將此瓶賞給了他家。」
「哦,」路遙似乎明白了顧章的用意。但她還是意猶未盡。便問道︰「那你曾祖後來呢?」
「做完那件瓷器後,不到一年時間,他老人家便過世了。不過,他老人家是笑著走的。手握著就是這座八寸高的玉壺春瓶。」
路遙不由得再一次細細地打量這玉壺春瓶。
「世女,靠我一人之力實在難于撼動勤郡王,張忠和張大人,他門生廣布朝野,如果能聯合他……」顧章便在一旁說著。
「可惜了,這麼好的鈞瓷,」路遙有著明顯的不舍。
「世女,」顧章正色地說。「此事悠關你我蕭顧兩家幾百口人的性命,還有什麼舍與不舍?」
「姑父說的是,」路遙心一怔。她靜靜地注視了顧章一會兒。然後,她整整衣衫,深施了一禮。「路遙受教了。」
「那世女可想好與張御史見面的托辭。」顧章生生受了她這一禮,悅色地問。
「看來,姑父已經想好了如何說服張御史了,」路遙笑著說。
顧章點點頭。
于是,兩個人關起門來,開始細細地商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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