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年初一,各府開始擺宴設席。
茂國公府來往的除了靖國公府和四大伯府這些有爵位在身的公卿們,就是閑散無職的名士雅客。
裴澄無官無職,又有令人質垢的名聲在外,三娘即便是寸步不離的守在太夫人身邊招呼客人,也少不了那些八卦的眼神不時落在身上,弄得三娘每次宴席開始都覺得芒刺在背。
這樣直到過了初十,家里才算慢慢靜下來。
三娘長透一口氣,每日給太夫人請完安後,便歇在梧桐苑,或看書或打些絡子做些小玩意,過了三天,精神卻還是懨懨的。三娘想著自己雖然只幫著管了器皿和擺設,畢竟是頭一年如此費神處事,覺得累也是應該的,便沒有放在心上。
可歇了午覺醒來,三娘忽然覺得粘膩膩的,月復部隱隱有些涼痛,想到一向不太準的小日子……忙去了淨房,果然是!
暗暗松了口氣,翻過年她也不過才十五歲。
喊辛荷備好了布袋子,略淨了淨身,三娘便回了里間床上躺著,感受到痛意一波一波襲來,暖了兩個湯婆子都沒有緩和過來,人也懨懨的,更沒精神了。
裴澄回房,三娘打疊著精神給他斟了茶,虛汗從額頭上細細滲出來,腿腳發軟,顧不得太多,扶著辛荷的手又慢慢躺了回去。
裴澄濃眉褶在了一起︰「去太醫署請人了嗎?」
正好一陣痛意席卷過來,三娘悶呼一聲。
辛荷不敢怠慢,覷了裴澄的臉色︰「夫人說不用麻煩。」語氣有點遲疑,雖然是女人的通病,可夫人除了喝酒過甚那次,很少會這樣的。
又想到這幾日夫人和老爺雖然一個如往常一樣笑容宣宣,一個依然漫不經心,夜里也曾叫過熱水,可辛荷總覺得他們不如小年前後那一段親和。至于怎麼個不親和法,她又說不上來。
辛荷答得含糊,裴澄不滿的斜睇她一眼,喊了綠珠︰「讓康總管派人去太醫署請韋醫監來一趟。」
听說三娘不舒服,趕著進來服侍的綠珠,瞧見背對她們弓成一團的三娘,神色中閃過一絲惶惑,急急應聲離去。
三娘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阻止綠珠,可還沒等她吱聲。又一波更強烈的痛感呼嘯而來,不由溢出一聲申吟,怕驚擾到屋里其他人,忙咬了帕子生生忍著。
那邊鄒媽媽早去了小廚房。親手煮了益母草香附湯端過來。
「勞煩媽媽了。」三娘的聲音有點悶悶的虛弱,卻帶著一份倔強的鎮定,「您先放下吧,我等會再喝。」
不知道是三娘這話讓裴澄感到了淺淺的拒絕,還是她的語氣有些生硬,裴澄不自主的鎖緊了眉頭,一聲不吭的從鄒媽媽手中接過那只拳頭大小的青花纏枝蓮紋盅碗,撩袍坐了床頭,右手穿過三娘附著幾縷青絲的脖頸。輕輕用力攏了三娘坐起來。
白的透明的臉,密密匝匝的汗珠晶瑩的布滿整張臉,有幾滴從三娘皺得不成形的眉間滾落下來,順著鼻唇溝滑過發紫的雙唇間,偶爾隨著低低的痛苦申吟落進嘴里。
裴澄入目大驚,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左手還端著湯。一時撤了手︰「三娘!」微微慌亂的聲調蓋過了瓷器碎在地上的聲音。
鄒媽媽、辛荷、綠綈覺出不對,忙聚攏過去,瞧見三娘的模樣,各個變了臉色。
「三娘!」見三娘有閉眼的趨勢,裴澄心底一慌。驚叫起來,見她蹙眉望著自己,聲音放輕柔了些。「三娘,你感覺怎麼樣?」
輕柔的像是春日里頭一茬春風。
忍過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感覺,三娘虛軟了身子,整個人貼在裴澄懷里,嘴角一扯︰「妾身沒事,讓老爺操心了。」
話說得客氣,有種冷漠的疏離感悄悄延展。
裴澄忽然覺得虛空,見她歇了一息就要掙扎著起身,心里一股火蹭的竄出來︰「好好躺著,別動。」一只手臂順勢橫了她身前,金雞鬧新春的大紅錦被就有些滑落。
辛荷忙把被子往三娘身上拉了拉,裴澄扯過去壓在自己的手底下。
鄒媽媽瞥了都不自然的兩人一眼,暗暗發笑,悄悄給綠綈、辛荷遞了眼色,那兩人也是機靈的,微微含笑三人魚貫著出了里間。
屋里只剩下沙漏細細的聲響,彼此身上的氣息在鼻端橫沖直撞,一個不說放,一個不再說起,尷尬的酸澀愉悅在空氣中蔓延,卻又時不時的被三娘陣陣痛感打亂。
「那天我去了留香閣。」裴澄忽然出聲,語氣遲鈍,似乎很不習慣說這些話,「把三皇子送走了。」
是在解釋那天的事情嗎?她問他說不是想做霍光,然後就只瞧見一雙陰鷙的眼和甩簾離去的背影。
一陣難受,三娘咬著唇簡單的應了一聲。
裴澄遲疑著,瞧她難受的樣子,嘴里不由自主又說了下去︰「太子好男風。」頓了頓,見三娘沒有任何詫異的神情,知道她是猜到了,桃花眼微微一眯,又愜意的笑了笑,「如今二皇子的人查出大運河堤岸是太子的人做的,再加上太子暗地里派人截殺三皇子的罪名,皇上再怎麼與元皇後鶼鰈情深,朝堂上也容不下這樣一個儲君。」瞄到三娘面龐舒展了些,抓了一旁的帕子,有些笨拙的為她拭去臉上的汗珠,「太子始終是懸在茂國公府的一把利劍,我不能讓國公府一直這麼委曲求全下去。」話里自有一股磅礡的氣勢。
三娘笑容漸生,一顆汗珠陡然停在她揚起的嘴角窩上,徘徊不肯離去︰「所以老爺不是做霍光,而只是借刀殺人?」
攬著他的手陡的束緊了些,半晌才放松,三娘就感覺到頭頂上一沉,熟悉的氣息縈繞鼻端︰「三娘,我要保全家人。」
所以呢,他要效法霍光,易主保命?
「漁翁得利的前提是鷸蚌不會同仇敵愾。」三娘淡淡的回了一句,既然他肯敞開心扉,三娘也說得直接爽快,「前驅狼,後迎虎,本質上沒有區別。」
雖然只見了那麼一次面,但二皇子羅素絕不是表面上那麼溫文爾雅,他的強勢和攻擊力都藏在深處,這和裴澄倒是有些相像。
裴澄忽然正了身子,扳過三娘,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裴澄沒有任何預兆的笑了,不是那種隱晦的笑,而是爽朗明晰的大笑。
屋外的鄒媽媽听見,心里一顫,目光隔著厚厚的落地錦簾往里間望過去。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裴澄眼神澄明的直視著三娘,再沒有任何猶疑徘徊,「依著夫人的意思,為夫的該選狼還是選虎?」
正經的問題一出了他的嘴就沒個正形,三娘心底卻有些悸動,似乎瞧見茫茫雲霧正被升起的日頭散去︰「老爺心里不是有計較了嗎?妾身只是內宅婦人,從來只知親疏有別。」滑過的痛意似乎也弱了不少。
「長幼有序,更何況……」裴澄笑容凝滯片刻,又散開,「三皇子受我拖累,今生怕是跟那個位子無緣了。」
是皇子不都有問鼎皇位的機會嗎?
三娘詫異,想問問又怕觸及裴澄的傷心事,猶豫間覺得肚子像斷腸似的狠狠地撕裂了一把,沒等她反應過來,又一陣傳來,一次比一次短促,一次比一次痛苦。
「嗯……」三娘一把咬在裴澄肩頭,死命抓著裴澄的雙手青筋爆出,臉上的汗像七月間的暴雨,一層接著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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