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那天也是陰天,雨雲厚厚的,壓低在頭頂。
甲板上的人今天都穿了整齊的軍裝,站成了一條條白色的直線。
隊伍前白色的棺槨也是一條條白色的直線。
幸運見到了于肅的妻子,只領了證,連婚紗都沒有穿上的妻子,她很瘦,哭的整個人都有沒了力氣,軟軟的倚在于肅母親的身上。
海風吹動著她的長,絲拂過臉頰,被淚水粘住。紅腫的臉上粘著縷縷的黑。
幸運淚水怎麼流都流不干,就算他不想在這最後與戰友告別的時候讓他們看見自己流淚的樣子。
但是淚腺象開了閘洪水,總是無法控制。
國旗已經覆在了棺上,他們將要抬著這些國家的英雄們,送他們回歸于大海了。
幸運努力的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不再敢看那象風中的太陽花一樣的女人,她已經搖搖欲墜,象是要被海風吹走了一樣。
海上掀起了大浪,白色的浪花拍上了船舷,水花四濺。轉眼間,那些裝有不散靈魂的棺槨就隨著大浪消失不見。
幸運耳邊回蕩著那些女人們尖聲的哭叫,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陽光明艷的午後,炮火,鮮血,于肅……
這樣的聲音一直纏繞著幸運,夜里,就在夢中。白天,就在耳邊。
幸運徹底陷入了這個巨大的漩渦之中。
他開始沒有辦法入睡,沒有辦法集中精力。
白天的時候他神精恍惚,到了夜里反倒清醒的象是剛剛睡起的黎明。
海上的信號還是不好,宮喜的電話有能打進來,有時打不進來。
幸運說,你信息吧,每天都,一定要,這樣不知道什麼時候信號好了,我就收到了。
宮喜以為幸運是想他,他不知道南海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這次慘烈的事件,是保密的。宮喜的父親都是在兩個月以後,也就是軍演結束以後,才得到了軍中內部的通報。
宮喜才知道,原來幸運是怕的,怕他也突然間死去,就象于肅一樣。
幸運後來告訴宮喜,他說那時候,他時時刻刻都在怕,好象任何人,任何東西都會在一秒鐘之間,消失不見。
幸運怕的東西越來越多,他甚至害怕窗外風吹樹枝的影子。
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了,他回到了北京,被授了一等功,並且在肩章上加上了一個豆豆,已經是正團級。
但是他心里的個漩渦卻越來越大,他依然無法入睡,吃了安定片,也睡不著。劑量在逐漸的加大,但是藥能讓睡著,卻不能讓那些夢消散,夢中的于肅總是那樣的血肉模糊,路子欣經常會只站著半邊的身體,跟自己打著籃球。
夢里的炮火比那天中午的更大,經常炸的自己腦袋里面,象那豆腐腦都攪成了花。
煙台艦重新入海了,伍作宇從旅順調到了南海。
幸運想讓伍作宇別去,但是握著電話的手,卻按不下那綠色的鍵子。
最後只是給伍作宇了一條短消息︰老伍,你調來北京吧,咱哥倆有個伴。
伍作宇回信息說︰等我收拾了這幫矮猴子,我請調,回北京,咱哥們一起喝酒。
幸運身體越來越糟,每天的頭疼,耳朵里總是嗡嗡的做響。漸漸的食欲也沒了,有時看到一些紅色醬汁類的菜,還會劇烈的嘔吐。
宮喜回來的時候,幸運的心理治療已經進行了一療程。
宮喜又氣又心疼。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就敢瞞著我!病成這樣!病成這樣都不讓我知道。」宮喜心疼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沒事呀,休息休息就好了。」幸運剛剛將吃進去的東西吐了個干淨,這會虛弱的沒有力氣,說會話,就閉上眼楮休息一會。
「給,把藥吃了。」宮喜把水和藥遞到了幸運的眼前。
幸運疑惑的睜開眼楮︰「不是剛吃完嗎?」
「是呀,是,不都讓你吐出去了嗎?」宮喜耐心的哄道︰「來,乖,把藥重新吃了。我去你煮點糖水圓子吃。」
幸運皺著眉頭跟宮喜撒嬌︰「我不想吃,苦,一會要是吐出來,更苦。」
宮喜看著幸運白著那張小臉,撅著嘴的小模樣,又愛又讓人心疼,情不自禁的就向那些嘟著的唇上吻了下去。
幸運說︰「其實我不用再去看病了。」
宮喜問他︰「為什麼?」
幸運說︰「因為你抱著我,我心里就安靜多了。」
宮喜摟著幸運的手臂就是一震,然後更緊的摟著懷里的幸運。
「好,那我就一輩子都這麼摟著你,讓你心里安靜,安心。」
宿舍小小的床上,睡兩個大男人,有點擁擠。
兩顆心也都緊緊的靠在了一起。
宮喜在澳門的工作還沒有結束,十天的假期,很快就滿了。
「你乖乖的接受治療,我去美國處理一些善後,很快就回來。」宮喜一大早的飛機,他不讓幸運起床,只在他的唇上親了又親,才不舍的離開了。
人雖然走了,心卻還懸那個人的身上,宮喜就覺得這種時刻的離別,比平時還要煎熬十倍,百倍。
去美國的行程定的倉促,本來應該同行的兩個人手頭都還有工作。
宮喜說︰「我先去,在洛杉磯等你們。」
宮喜走的匆忙,過了安檢才習慣的看了看手表,表停了!這塊表是他和幸運在香港買的那塊,戴了四年多了,他一直保養的很好。
宮喜看著突然停了的表,有點莫名其妙。心里不免就慌了起來,難道?幸運出了什麼意外?手上就不由自主的模上了頸間掛著的那塊玉。
那是幸運家祖傳的東西,宮喜一直戴在頸間,宮喜總覺得那玉就象另一個幸運陪在自己的胸前。
今天他又伸手去了拉了拉,那紅繩,去模那些玉配。
只覺得那滑溜溜的東西順著手就滑了下去,清脆脆的落在那大理石地面上。
「啊!」宮喜的驚叫隨著那玉碎的聲音響起。
腳前一地的綠碎。
宮喜徹底傻了眼,慌忙蹲在地上用手去攏那已經碎成粉末的玉渣。
「幸運,幸運,幸運……」
宮喜晶瑩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那些碎了的玉塊上。
猛然間,又象想了起什麼似的。
瘋了似的沖出了安檢口。
「我去北京,北京,最近的班機。」
宮喜滿面都是汗珠,額頭上青筋畢露的樣子,讓售票的小姐也吃了一驚。
「先生,請問有什麼幫到你的嗎?」
一個端莊的中年女性從旁邊走了過來,聲音輕柔的問道。
「我要馬上飛北京。我有重要的事。」
宮喜到了北京國際機場,就看到了機場大廳的電視里,正在播放的新聞。
「今日北京時間九點十三分由澳門機場起飛的****次航班,在美國洛杉機機場上空,生爆炸,機上二百三十二員乘客八名機組人員,全部遇難。具體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之中。」
女播報員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宮喜愣在了那里。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趕緊掏了手機,先給駐澳的主管打了電話,報了平安。又給幸運打了電話,告訴他,自己在北京機場,馬上去找他。
宮喜習慣性的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咦?
再抬頭看機場的電子鐘,時間一樣?!而且表上的秒針,現在正蹦的歡快呢。
宮喜跟幸運說起這事,幸運也驚奇不已。
按理說他們是軍人,最不該信這些封建迷信的事的,是……這又怎麼解釋呢。
幸運摟著宮喜說,「不管了,愛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吧,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真是嚇死人了。」
說完那害怕的感覺又回想了起來,幸運禁不住就打了一個寒戰。
宮喜拍了拍幸運的背,安慰︰「沒事,沒事,你看,你又救了我一命。要不是那塊玉碎了,我真就上了飛機了。」
幸運想了想說道︰「不行,得再請一塊玉去。」
「啊?不用吧,這種事,不能信。」不是幸運從小戴著的東西,宮喜才不想戴,再說戴塊玉就能保平安這種事,他真不信。
「不行,不行。得請,得請。」
幸運才不管宮喜怎麼反對呢,第二天就拉著宮喜去了潭柘寺,在寺里求了一尊玉觀音。想想還覺得不踏實,出了門,又奔雍和宮。
「都說這個藏傳佛教的更靈一些。」
到底求了一串沉香的佛珠,讓宮喜戴在了手上。
宮喜皺眉頭,他現在脖上戴觀音,手上帶喇嘛珠子,不知道到時候真有難了,他倆會不會因為爭功勞打起來呀。
這會的幸運就象個小孩似的,而且他現在心理上也病著呢,所以只要能讓他安心就好。
戴著,都戴著。
那一夜幸運都沒有睡著,他就借著月光看著宮喜,人的生命太脆弱了,生活中各種不確定的東西都能分分鐘就奪走他。
飛機失事的新聞他看了,在高中大飛機就象個小孩的玩具似的大小,一瞬間就爆炸了,飛機的中間一下子炸來了,橙紅色的火光就跟炮彈炸開時的火光一樣,黑煙也跟那天戰艦上燃起的黑煙一樣。
死神就伴隨著這些火,煙,肆意的揮舞著他的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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