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被暮朝的一番話說得心緒激蕩,心里又是震撼,又是酸楚。♀活著,替九哥好好活著。自己竟是從未如此想過。
自從得知九哥的死訊,自己便終日喝得酩酊大醉,在少有的清醒時候,不是想著雪恥報仇,就是自暴自棄,每日昏昏噩噩,自己向來康健的身子也越來越差,漸被諸病纏身。如今細細想來,這一陣子,自己除了每日胡思亂想,竟是沒有做過一件真正有用的事情,更是將自己的身子弄得病病歪歪,別說替九哥好好活著,便是連自己也只不過是胡亂的混日子而已。
如今听得八哥的一席話,直如醍醐灌頂般令自己霍然清醒,突然發現自己還有很多可做、該做、卻至今未做的事情,不僅是為自己,更是為了八哥、九哥。
想到此處,允-不禁愧疚萬分,正想道歉,卻突然想起八哥那由于剛剛一陣混亂便被忽視了的傷口,心里不由得暗暗著急,原本就已十分嚴重的傷口本來應該立即醫治,卻又被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別說妥帖的治療了,就是連最基本的處理包扎都沒有。都怪自己不好,做事情總是一根筋,顧得了這邊便忘記了那邊。允-一邊責怪自己,一邊迅速的抓住暮朝的右臂細細查看傷口。只見那傷口卻是漸漸止住了血,只是那凝固的血裹著嵌入傷口的細小瓷片,似乎將那碎瓷更加牢固的綁縛在那人的手上,漸漸與翻開的皮肉融為一體,看起來竟是比剛才鮮血淋淋的傷口更加恐怖猙獰。允-看得急紅了眼眶,抬眼卻發現那人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那可怕的傷口一樣,就連自己這樣移動他受傷的手臂,他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一絲變化,不僅沒有疼痛,竟然就連剛剛的哀傷也消失不見,只是愣愣的凝視著前方出神,表情木然。♀
允-原本剛剛听了暮朝的一番話便已經對自己這位歷盡種種磨難痛苦的八哥心疼萬分,如今見到這位向來溫潤儒雅之人竟變成了如今這副木然呆愣的樣子,心里除卻越加心疼,竟還泛起了一絲慌亂不安。
允-忐忑的盯著暮朝的眼楮,暗啞的聲音里夾著顯而易見的恐慌,「八哥,你沒事吧?你別擔心啊,我現在就去找太醫過來,你右手的傷會醫好的!一定會沒事的!」
正當六神無主的允-想轉身跑去找太醫的時候,卻听得殿門被突然推開,傳來一聲惱怒卻急切的質問︰「什麼傷?怎麼會受傷?」
允-听到這意料之外卻又無比熟悉的聲音,頓時僵直了身子,慢慢的轉回身,果然見到神色緊張的冷面帝王疾步而來,後面還跟著大內總管高無庸,二人身上透著濃重的寒氣,似乎已經在外面站了許久。
原本除夕之夜雍正應當與皇後在一起守歲,這既是宮里的規矩,也是對皇後嫡妻的尊敬。然而今年雍正卻是打破了以往的慣例,原本在坤寧宮听皇後閑話些家常,卻是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那人。心里總是忍不住去想,那人見到他心心念念的十弟可否開心?應該是愉悅至極的吧;那人會不會因擔心弘旺的病情而胡思亂想?自己已經安排妥帖,那人應該不會惦念吧;那人見到酒席宵夜可還滿意其中的細粥、湯品、各色細點?這些都是自己按照記憶中那人的胃口讓御膳房特意備下的,那人應該會吃得高興吧?那人見到最疼愛的十弟可否會得意忘形飲酒抒懷?自己已經叮囑高無庸勸那人無論如何不可飲酒,那人應該會听話吧……如此種種,卻是如何也停不下來了。♀
雍正身為一國君主,定然不會委屈自己。既然自己放心不下那人,想要見到那人,那麼,便去見好了。
于是雍正找了個借口回到養心殿,之後又僅帶了數位心月復宮人便向奉辰苑行來。
今日既然安排了那人與允-相聚,雍正為了二人能自在些,因此特意吩咐宮人們不必在殿內侍奉,只遠遠的在外等候傳喚即可。當然雍正也不會完全放心讓那兩人單獨見面,于是又留下一個暗衛在近處監視。
御駕行至奉辰苑後,雍正將其他侍從留下,只帶了高無庸一人走向正殿,眼看已經快到殿門口的時候,雍正卻又慢下了腳步。
雍正目光閃爍的凝視著殿門,心里有些猶疑不定。雍正知道那人與允-相見,定會有很多話說。至于兩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雖然之後暗衛便會一五一十的向他稟告,然而他卻不確定自己這樣闖進去直接揭開幾人費盡心力勉強維持的表面平靜的面紗是否恰當。
那人是否會夾在自己與允-之間左右為難?是否會怪他、怨他苛待允-?又或者,那人是否已經真的不再恨他?是否像自己以為的那樣真心的與自己講和了?漸漸的,雍正竟然感到一絲猶豫和恐慌,下意識的便想回避開這些有可能讓他對那人失望的事。
雍正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有些難以置信。以雍正以往的脾氣,是眼楮里揉不得半點沙子的人,只要是自己在意的事情,定要弄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何時曾有過這種猶豫不決、不安回避的心思?
正當雍正滿心疑惑、猶疑不定之時,卻听得殿內傳出一聲允-咬牙切齒的問話,詢問那人可是受到了自己的逼迫,還說如果真是自己逼迫了那人,便是拼掉性命,也要替那人和允出氣。雍正听了一愣,允-的憤怒沖動在他意料之中,然而那人卻是沉默半晌,不發一言。雍正便立即打消了轉身返回養心殿的念頭,反而又向前走近了幾步,側耳細听,萬分期待想要得知那人的答案,又心中煩亂忐忑不安。那人沉默越久,雍正心里越有些發冷。心里不禁回想起這些時日自己與那人相處的林林總總,那人所做的事,說過的話,那人為他撰寫的書稿,那人所受的病痛、經歷的危難……這樣想著,心里又漸漸升起一股傷感,還有一絲失望。難道說,這些日子以來,竟是自己的錯覺?那人至今仍舊沒有忘記對自己的仇、對自己的恨?難道說如今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與那人講和嗎?
就在雍正幾乎已經肯定自己等到的將是那人恨他怨他的話,心里幾乎冷笑出聲的時候,卻是那急脾氣的允-先等不及了,竟然還說出些大逆不道的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正想走進殿去,卻听那人終于開了口,聲音清冷、語氣平靜,然而卻奇跡般的讓雍正煩躁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雍正十分了解那人的脾氣秉性,以這樣的聲音語氣開口說話,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那便听听那人到底會說些什麼吧。
這樣想著,雍正便留了下來。卻沒想到,接下來那人所說的一番話,卻幾度讓他震驚、憤怒、心疼、感動,最終,種種情緒都化作一聲悵然的嘆息。
此時,雍正幡然醒悟,怪不得在宗人府時那人會突然提出要見自己,怪不得在自己緊緊扼住那人的脖頸幾乎將那人掐死的時候那人僅說的一句話便是額娘,怪不得那人會無悲無怒語氣平靜的對自己說對于皇子而言,失去一展自己志向抱負的機會,那麼活著也便是死了。
直至此時,雍正才徹底相信那人真的是像自己一樣,真心的放下了過去的種種過往,與自己講和了。心里激蕩之余,竟然還泛起一種巨大的滿足和喜悅。
然而這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雍正便被允-的夾雜著恐慌急切話語驚得失了分寸,那人竟然會受傷?如何受的傷?誰敢讓那人受傷?
雍正又是惱怒,又是著急,不及細想卻已經幾步上前推開了殿門。
雍正來到那人身邊,一眼便看見那人染血的衣袖及原本縴細修長的手上猙獰可怖的傷口。雍正傾身上前輕輕抬起那人的右臂,細細查看傷口,越看越是惱怒心痛,竟是連雙手都有些微微顫抖。
這可怕的傷是怎麼弄的?怎麼只是不在自己身邊一小會兒,便出了這樣的事!那人自小為寫得一筆好字,勤學苦練很久,如今書畫俱佳,就連曾經說他字跡不佳的皇父後來對他的字畫都是大加贊賞。誰曾想如今那人的右手卻是傷成這樣,也不知能不能治愈、恢復如初。
雍正看那傷口中夾雜的碎瓷片及地上破碎的酒杯,心里便有了些猜測。不知這傷究竟是那人自己弄得,還是允-弄得?
雍正心念電轉,又擔心那人的傷口,滿腔怒火卻又無法對那人發泄,也不願當著那人的面為難允-,于是只能轉身對高無庸怒斥道︰「沒眼色的糊涂東西,見到八爺傷成這樣,竟然還在這里呆愣著,還不快快去將平日里為八爺診脈的眾位御醫及蘇瑾太醫傳過來為八爺診治。倘若八爺的右手有個好歹,朕定要狠狠的治你們侍候不周、辦事不利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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