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人被龍族的年輕男人們護著從林子里出來,長老已讓人在外頭備好了傷藥。
景昀的阿媽一眼看到孩子腫得老高的手腕,眼眶頓時紅了,卻是沒哭,只是默默將孩子接過去摟在懷中,輕聲道︰「提摩乖,忍一忍。」
景昀點頭,亓笙躲在他阿爸的身後,手指緊緊揪著男人的褲縫,看那模樣又是要哭的樣子。
景昀為了轉移注意力,伸出沒傷的那只手給他,道︰「阿笙,我給你的糖呢?」
亓笙趕緊掏衣兜,模出一顆羊女乃糖給他剝開,又小心翼翼瞅了黑著臉的龍翎一眼,不太確定自己是該把糖丟過去呢還是丟過去呢?
景昀失笑︰「阿笙喂我。」
亓笙頓時一愣,旋即整張小臉都刷啦亮了起來,也顧不上會不會被族長罵了,屁顛顛兒舉著糖跑過來,小心翼翼喂進景昀嘴里。
——
一聲十分輕微的正骨之聲傳來,景昀臉色瞬間慘白,嚇得亓笙蹬蹬後退幾步一**跌坐在了地上。
那硬邦邦的羊女乃糖也頓時被景昀咬成了兩截。
景昀的阿媽松了口氣,「好了好了,不愧是提摩,這就過去了。」
景昀轉頭,見長老又往手腕上抹了一層綠油油的草藥,拿紗布小心地綁上。傷痛的火辣之感頓時被一陣沁骨的涼意驅散,景昀吮著口里的女乃糖,舌尖鼻端滿是膩人的羊女乃味,他顫著聲音說︰「多謝長老。」
長老拍拍他的肩,沒說話,轉身帶著隨從走了。
龍翎這時候才過來,伸手揉了揉他柔軟的黑發,目光又掃過包著繃帶的手腕,眼里陰郁一閃而過。
景昀拉拉他的衣袖,待那人低頭看過來,露出一個帶著孩子氣的淺淡笑容。
景昀的阿媽將他抱起來,小心對龍翎道︰「族長,請容屬下帶昀兒回去休息。」
龍翎點點頭,見景昀還拉著自己的袖子不放,眼底陰郁之色散開一些,表情也緩和許多,低低道︰「休息好了再來見我。」
景昀察言觀色,見他的情緒確實好了許多,這才松開手,順從地被阿媽抱走了。
亓笙拖拉著鼻涕,一手緊緊拽著兔子小跑著跟了上去。
被虎族埋伏的消息很快擴散了出去,龍翎下令族人立即回程不再做休整,眾人于是匆匆收拾了包袱,大大小小的帳篷則直接留在了原地。
景昀被阿媽一路抱進馬車,小心放進鋪開的被褥里,又怕他睡著踫到手腕,找了好些衣服三裹兩裹地包在一起,將景昀的手裹進厚厚的衣服里。
景昀哭笑不得,見阿媽忙得團團轉,心里又是感動又是難過。
「阿媽。」他喃喃叫了一聲。
「恩?」女人抬起頭,清秀的面容和景昀有七分相似,尤其那雙眼楮,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景昀搖搖頭,「沒什麼……別忙了,我沒事。」
「你這孩子。」女人皺眉,「傷筋動骨最是難治,誰知道以後會不會落下病根?現在不注意,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嘴里說著責怪的話,卻沒有半點要放任不管的模樣,又從隨身帶著的小木盒里翻找出幾味藥材來,嘀咕︰「這個應該能行。」
說完匆匆下了馬車,「你好好休息,阿媽再去長老那兒要些藥。」
車簾撈開,馬夫身邊一個小身影坐立不安地等著。
「阿笙?」女人推了推他的小腦袋,「在外頭坐著作甚?進去陪你提摩哥哥。」
得了指令,亓笙才興高采烈撲進車內,一頭沖到景昀身邊,水汪汪的大眼楮不住打量。
「提摩?」
「嗯?」
「……痛嗎?」亓笙轉了轉眼珠,兩只爪子抓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問︰「要呼呼嗎?」
景昀勾起嘴角,伸手捏了他肉嘟嘟的臉一把。
恩,手感真好!
「不用。」景昀道︰「要吃東西嗎?木盒子里還有羊女乃糖。」
「阿媽說不能吃多了。」亓笙一副小大人模樣,一**墩兒地盤腿坐下,一手捏了捏布偶兔子耳朵,歪了個腦袋道︰「不然要揍**。」
景昀點頭,听著亓笙這麼慢悠悠的說話,困意還真就涌了上來。他打了個哈欠,亓笙見他困了也不吵鬧,自己坐在一邊玩兒,懂事得很。
景昀便不再管他,閉上眼想起自己的心思來。
八歲時發生過什麼大事,他不太記得了,記憶里自己為了救龍翎而傷了手骨應該是在十一、二歲左右的年紀。現在想來要麼是湊巧,要麼就是那些即將發生的事和自己記憶里的時間對不上了。
如果自己手腕受傷的事提前了,那麼之後的兩族之戰是不是也會提前?虎族派來的奸細是不是已經在族里了?還有……他和龍翎成婚的事……
龍族不忌諱同性感情,歷史上也曾有過族長和男祭師成婚的例子。只是那時候祭師的權利很大,在族里佔據著相當重的分量,為了更好的發展族群,族長和祭師成婚顯然是理所當然的。
當然了,如果接任祭師的人是一位女性,兩者的結合就更加完美。
龍族無論男女成婚都很早,女子一般十三歲出嫁,男子則在十五到十七歲左右娶妻。雖然也有例外但並不普遍。龍翎十五歲那年被長老們逼著成婚,對象是從另一個小部落里找來的部落公主,長得分外可人。那一年景昀十歲,阿爸誤入獵人陷阱被砸斷了雙腿,被救回來後沒過多久就去世了,景昀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新一任祭師。
想起往事,景昀覺得腦子有些發漲。那些仿佛已經成了上輩子的事糾纏不去,讓他對眼下存在的自己產生懷疑。
該不會……他真的在做一場分辨不了真實和虛幻的夢吧?
還有兩年,若是能救回阿爸,他就不用在接受祭師繼任大典上戴上那串象征身份的火曜石,不帶上那串火曜石,長老就不會發現他竟能讓石頭發光。
火曜石是祭師的身份象征,每一代祭師在繼任大典上都會為自己的族人祈福,火曜石若有感應,便會發出淡淡光華來回應祭師的願望。在祭師還擁有強大能力之時,使火曜石發光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可自從兩百年前祭師失去了能力之後,再也沒人能讓火曜石發光了。
可能連長老們也分不出那些火曜石是否還真的是火曜石,或許它們已經成為了普通的石頭,沒有人能讓它們發光,自然也就無從辨認。
可景昀在十歲那年做到了,火曜石發出刺目的光芒,染了一地落霞般的赤紅,仿佛是要將兩百年未曾釋放的光芒燃盡似的,照亮了整個龍族上空。
那之後龍翎的婚事就突然叫停了,再之後,龍翎迎娶的人變成了他。
十歲的景昀並不懂感情之事,只當龍翎是好兄弟,既然當初承諾要做他的左膀右臂,那成婚與否並不重要,不如說,成婚以後會更加方便保護他。
大紅喜服,紅蠟燭紅燈籠代表不了什麼,唯一讓景昀動心的只有那一場盛大的宴席,景昀只在長老大壽時踫到過這麼大排場的宴席,擺流水線似的圍了整個族群一圈,所有人都可以免費來吃,從早上到晚上菜都沒有斷過。
成婚那日是景昀遇到的第二次流水席宴,他拉著亓笙將每種菜品都嘗了一遍,渾然不顧自己一身大紅新郎服被弄得油膩膩,最後龍翎找到他們時,他和亓笙兩人已經吃得一步也走不動了。
「出息。」龍翎哭笑不得,已漸露英朗眉峰的面容上帶著溫和地無奈。
景昀偷喝了桑葚酒,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最後亓笙被大人接了回去,龍翎則背著自己的「新郎」回了新房。
紅燭下龍翎的面容帶著一些彷徨和茫然,他對暈乎乎的景昀說︰「我娶你到底是不是對的呢?」
景昀回給他一個酒嗝。
「若你日後有了喜歡的人,要我怎麼辦才好?」
景昀清醒了一點,一臉嚴肅地拉著龍翎的手,「執子之手嗝!與子……嗝!偕老!」
……
「提摩?」亓笙有些膽戰心驚,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小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你怎麼……你怎麼哭了?哪里會痛?」
景昀用沒傷的手遮住眼楮,哽咽了一下,「沒,做惡夢了。」
「你最近怎麼總是做惡夢。」亓笙有些擔憂,「要多吃蔬菜,阿媽說了,多吃菜長得高,嗯……不會做惡夢。」
最後一句顯然是自己瞎掰湊上去的。
亓笙為自己的「智慧」得意,女乃聲女乃氣道︰「提摩你一定挑食了。」
景昀頓時被他逗笑。
深夜。
阿媽去擠別人的馬車睡了,她怕挨著景昀會不小心踫到他的傷手。
馬車連夜趕路,一路顛簸晃晃悠悠,景昀被晃得腦殼發漲,眼楮睜得大大地盯著車頂。
他做了一個決定,若是自己不嫁給龍翎,他往後能做得事將會更多。
因為龍翎對自己行動的限制,直到死他都只能為他守在族群里。若非是這樣,龍翎就不會被人趁虛而入,博得了信任然後狠狠地被背叛了。
他並非是不相信龍翎身邊的保護者,可若是換做自己來……若是換做自己,應當更加將他的一切放在心上,珍而重之。
馬車突然一晃。
景昀瞬間睜眼,一手已模到枕邊放著的匕首上,車門邊傳來低低地說話聲。
隨後車簾被小心挑起,月光從外頭灑進來,照亮了龍翎微微躬身的模樣。
「……」這麼晚了,他來干嘛?
景昀收回手,重新閉上眼楮。
龍翎小心走到他身邊,先是打量了一會兒,大概認為他正熟睡,大著膽子探過身體輕輕掀開被子一角。
「……」流氓!
裹在手腕上的衣服被輕微撩動,手背有溫熱觸感拂過,景昀一愣,反應過來那人是來看他傷勢的。
這人白天一面也沒見著,他又被阿媽勒令不能離開馬車,沒想到晚上對方卻偷偷模模過來了。
景昀心生感動,想要假裝被吵醒睜眼,卻發現那人輕輕嘆了口氣。
「……」錯過睜眼的時候了。
「不管發生什麼都有你在嗎……」龍翎自言自語,「你做事如此莽撞,隨隨便便就讓自己受傷,讓我怎麼放心?」
景昀心里咯 一下,復雜的情緒在胸中涌動,無法平息。
「……傻子。」龍翎做了這一晚上偷窺的總結,又為他掖了掖被角,這才輕手輕腳下了馬車。
撩起的簾子帶起一陣清風,景昀睜開眼,突然想起成婚那晚龍翎對自己說的話。
——若你日後有了喜歡的人,要我怎麼辦才好?
仿佛也是這般無奈又溫柔的聲音,可惜自己當年遲鈍,完全無法理解其中深意。
景昀抬手模模臉,若是龍翎突然折返回來,大概會看到自己滿臉滴血似的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