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大雨瓢潑,雨聲淹沒了景昀擂鼓似的心跳。他隔著雨幕看著龍翎,心里原本百般復雜,千般滋味,這一刻卻都被冰冷的雨水給沖淡了下去。
龍翎鎮定自若地神態語氣,仿佛給了他一顆定心丸,景昀低頭閉了閉眼,再抬頭時,心里已下定了決心。
景昀︰「其實我……」
龍翎︰「火曜石的光不是娩畫公主造成的。」
兩人同時開口,只是景昀的話才到一半,猛地被龍翎給驚得沒了聲兒。其他人也紛紛看向他,意長老緊緊皺著眉,「族長,此話有失體統!」
知長老也難得站到了意長老那邊,沙啞的聲音在大雨里提高了一些,中氣十足地道︰「這麼多人親眼所見,族長卻說不是公主造成的?」他頓了頓,語氣里有些責備之意,「我龍族何時成了睜著眼楮說瞎話的小人?」
娩畫自己也有些怔愣,火曜石發光的那一刻她手指僵硬到連帶手臂也麻木了,眼下看著景冥手里依然閃耀的石頭,她竟想後退幾步與它拉開距離。
她知道兩位長老不滿龍翎的原因,這就像是找著理由要拒絕這門婚事,眼看要十拿九穩,卻是半途出了岔子,竟就想出了「誤會」這種說法,還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好在自己本就無心無意,此時雖對龍翎說法有所不滿,仿佛自己上桿子纏著他似的,但卻也沒有更多不快。
試想想,若自己真對龍翎有這個心思,他三番五次這般拒絕,哪家閨女也經不起這樣折騰。
倒不如當初便直說個「不」字,也不會將人的自尊心踐踏到如此地步。
這樣一想,娩畫倒覺得自己沒看上龍翎是正確的,十三歲的少年族長便已能如此鐵石心腸,不喜歡的事物壓根不會放在心上,等成年以後,還不知道會變得如何。
再看長老們商量婚事的態度,她倒有些為後來的女子感到憐憫了。
護衛找來雨傘,先後為族長、公主和長老們打起了傘,雨水打在油紙傘面上乒乓作響,仿佛有什麼東西一下一下砸著。
景冥也接過護衛遞來的傘,輕聲道了謝,將景昀拉到懷里,用傘遮擋了冰冷的雨水。
景昀直到這一刻才察覺到身體冰冷,伸手一抹,衣服早已濕了個透徹。能滴出水來的褲子緊緊黏在腿上,隱約露出了纏著繃帶的傷腿。
龍翎並沒有急著做解釋,先示意娩畫和長老們進帳篷,轉頭又對護衛道︰「去將曲大夫找來。」
景昀還被父親拉著,卻忍不住轉頭看龍翎,這一刻他似乎感覺到龍翎要說得是什麼,目光帶著詢問、探究深深地盯在龍翎身上。
龍翎轉頭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露出個轉瞬即逝的笑容。
等眾人回了帳篷,屋里早有隨從升起炭火,又端來熱茶,捧來嶄新的外袍。
娩畫被女人們領去了後面換衣物,前頭頓時只剩下一群老少男人,說話也一時隨意了許多。
弦長老此時才開口,問︰「族長剛才的話,是何意?我相信族長不會不分輕重,隨口胡說。」
龍翎月兌了外袍,又幾下扯開濕潤的里衣。少年精壯的身子頓時暴露在眾人眼里,因長期騎射,練武,這具身體雖還在長個,肌肉紋理卻已逐漸凸顯,細致好看的紋路不如成年後看著威懾嚇人,頸後的線條順著脊背埋進腰帶下方,並不厚實的肩膀看起來卻可靠得很,只讓人覺得美好萬分。
景昀只掃了一眼便匆匆轉開了視線,手心里似乎傳來熟悉的皮膚質感和溫度,那種感覺讓他懷念。
龍翎套上新的衣衫,沒有接過外袍,揮了揮手讓人退下了。他挽起袖子露出干淨的手臂,扯過一張帕子蓋在腦袋上,坐到炭火旁邊,雙腿叉開,手肘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慢慢地道︰「雖然剛才突來大風,但我在轉頭的瞬間,看到了。」
「看到了?」幾位長老不由自主跟著他重復了一聲。
景昀抬起眼,視線不出意外地和龍翎相對。
「火曜石之所以發光,是因為景昀伸手踫了一下。」龍翎手指在手腕上點了點,意有所指地道︰「我確定我看得很清楚。」
帳篷里一下沉靜下來,不過片刻,又嘩然起來。
幾位長老面面相覷,景冥閉著眼,手里捏著火曜石卻沒有開口。
弦長老睜大了眼楮盯著景昀,問︰「提摩,是這麼一回事嗎?」
景昀喉嚨動了動,龍翎的視線緊緊抓著他,讓他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何況,他也不想再反駁。
「是。」他點頭,心里卻像落下一塊大石,轟然巨響,將之前自己所有想堅持的,想放棄的,一一付之一炬,甚至毫不留情地嘲笑著他自己。
他閉了閉眼,竟覺得額頭有冷汗浮現。慢半拍的反應終于開始有了效果,回想之前那一幕,若是一切就這麼塵埃落定,若是自己再想解釋,卻無從解釋起,也無人相信,要怎麼辦?
手指有些顫抖,他裝作整理衣袖,將手指藏進了袖中緊緊拽住。
「我想接住火曜石,手指踫到的時候,它發光了。」景昀道︰「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弦長老眼底閃過驚喜之色,再看景昀時面容神態顯然不同。
景昀熟悉這個表情,在他上一世的繼任大典上,當所有人看到火曜石發光時,他們就是這樣的表情。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們的祭師復活了。他們有了強有力的後盾,從此可以不再懼怕任何事。
只是這一世,自己的父親比自己先顯露了這一能力。
那麼自己的蘇醒,在他們看來,定然是喜上加喜。
「你試試……你再試試?」弦長老站起來,有些激動地看向景冥。
景冥頓了一下,展開手指,將石頭遞送到景昀面前。
景昀伸手接過,只是肌膚相觸的一瞬間,他感覺到父親身體的溫度十分冰冷。
那並不是因為雨水造成的冰冷。
景昀疑惑地抬頭,視線撞進景冥眼底,居然在其中看見了壓抑的情緒。
那是什麼?掙扎?恐慌?
只是景冥很快轉開了視線,嘴角帶了笑,「若是昀兒造成的,倒是說得通了。」
他理了理衣袖,抬起眸子,看向幾位長老,眼底的冰冷一清二楚,「若真被一個外來者點亮了火曜石,我等這麼多年的期望又算什麼呢?」
弦長老一頓,意長老也是臉色復雜。
「若是真主選擇,我們又能如何?」
「真主不會這樣選擇。」景冥眯起眼眸,竟和平日溫和態度全然不同,「只有我景家,才是龍族正統的祭師後人,真主不會丟棄我們。」
他說得鏗鏘有力,竟讓意長老一時間尷尬又羞愧。
是啊,若景冥到如今也沒有任何力量的顯露,卻莫名其妙讓一個外來的小姑娘點亮了火曜石,龍族祭師以後要如何自處?龍族族人又要如何自處?
他們信奉了幾百年的信仰豈不是成了笑話?
想到此,意長老終于出了冷汗,抬手抹了抹額頭,看向弦長老,「這……我……」
「行了。」弦長老揮揮手,「這事便這麼揭過去了,不要再提。」
意長老趕緊點頭,誒了兩聲,又看了景冥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口,有些悻悻地坐回了椅子里。
眾人的視線再次落到景昀身上。
景昀拿著石頭,想了想,閉上眼楮。
他不知道有沒有用,上一世他不過是讓火曜石發光了而已,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能力了。
他忍不住問起石頭來。
真主,若真的是你將我送回來,你到底要我做些什麼呢?振興龍族?報仇雪恨?還是讓我平平凡凡過這一輩子,什麼也不要做才是最好?
可石頭沒有給他任何反應,他的內心也沒有任何奇怪的聲音響起,所謂的「神跡」並沒有發生。
景昀突然就有些失望。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麼?重生以來,又究竟在執著些什麼呢?
或許這一世和上一世根本就不會一樣,他已經嘗試過了不是嗎?父親本應該沒有的能力卻有了,應該埋伏在族內許久的奸細卻不足一月便自己離開了。
娩畫提前出現,他還認識了上一世並不認識的和世人。
他緊張地想為龍翎扛起一切,卻始終找不到半點線索,他執著地想守護龍翎一世安穩,卻無法忍受他要迎娶別人。
他想為上一世無用的自己找到一個發泄的口子,仿佛只要做成了什麼,就能從那份無法抹消的不甘和悔恨里得到解月兌。
可這一世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按計劃來,在他以為算計到未來的時候,那些他以為會發生的事又悄然改變了。
那麼他豈不是和上一世沒有任何區別?無法預知,無法防備,最後還是需要龍翎來……
他抿住了嘴唇,挫敗在心里蔓延,手心的火曜石卻突然亮起了強烈的光。
「啊!」
外頭的護衛突然叫了一聲,掀開帳篷跑了進來。
「族長!長老!外面……外面!」
弦長老一下從椅子里站起來,佝僂的身軀竟是從未有過的筆直,像是被什麼撐住了,幾步沖到了帳篷前,一伸手撩開了門簾。
娩畫也剛好從里面出來,看見帳篷外的情景,頓時驚住了。
她捂住嘴,驚叫被低低地壓進了喉嚨。
景昀還一臉茫然,被龍翎從椅子上拉起來,兩人齊齊走到了門邊。
帳篷外,剛剛還瓢潑大雨的天空已碧藍如洗,陽光大盛,百鳥齊鳴。山坡上不知為何聚集了許多小動物,長角的鹿,豎著耳朵的灰色兔子,滿身是尖刺的豪豬,帳篷外遠遠地站著一群地鼠;連樹上也站滿了各色的鳥兒,嘰嘰喳喳鬧成了一團。
弦長老抖著嘴唇,激動得無法自抑。哪怕是景冥點亮火曜石時,除了幾聲烏鴉叫之外,卻也沒有出現過如此異象。
「佔卜吉凶,預知未來,飛禽走獸無所不從……」意長老呆呆念了一句,突然轉身,對著景昀彎腰行了個大禮。
這是從前從未有過的事。
龍翎也放開了景昀,神色是從未見過的肅穆。
娩畫不敢只行大禮,被侍女扶著,竟是跪了下去。
景昀捧著石頭,呆呆看著眼前一切,回不過神來。不過片刻功夫,剛才還坐在一起的人,突然都行禮的行禮,下跪的下跪了。
他們口中的稱呼遠遠地模糊地飄進耳朵里,景昀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幻听。
「七日後舉行祭師巡游大禮。」弦長老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聲音恭敬無比地道︰「我龍族有祭師庇佑,真主在上,必振興我龍族于此間天地。」
意長老更激動,直接道︰「前任族長之仇,必報!」
龍翎一顫,目光里竟也涌現出恨意來。
他看向景昀,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殺父之仇,必報!」
「必報——!!」
「必報——!!」
護衛隊激動的聲音響徹天空,娩畫跪在地上不敢抬頭更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景昀喉嚨一緊,還未來得及說什麼,肩膀被景冥輕輕按住了。
父親的大掌在那一刻竟然有些顫抖,景昀听到他的聲音在說︰「有我景家一族在,龍族,必勝。」
景昀抬頭,發現父親的臉色比之前更加灰敗了。竟像是要……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