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東西,一旦喝起來就能忘掉很多煩惱憂愁,那些平日里看起來比命還重要的東西,一旦幾杯酒下肚,也就屁都不算了。
景昀一開始還小口小口啜飲,大概心里裝得事太多了,最後變成抱著酒壇子喝起來。
等龍翎回來的時候,一切都無法收拾了。
「景昀?喂,醒醒。」
景昀感覺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叫自己,那聲音混合著周圍人們的笑鬧,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有人扶著自己的肩膀起身,他覺得兩腿發軟,腳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雲里,軟軟的飄飄的。
那人的聲音一時又靠得很近,幾乎貼在耳邊,讓耳朵發燙。
「誰讓你喝酒的?」
「怎麼總是這幅德行,一個沒看住就能找些事兒來?」
那人語氣里帶著責備,爽朗好听的少年音讓景昀覺得熟悉,安心,卻又隱隱覺得陌生。
他迷瞪瞪地睜開眼,視野里是一團模糊。篝火橘色的光滿眼楮亂竄,頭暈得很,想吐又很想找人說點什麼。
他無意識地抓著旁邊人的手,感覺那人身體的溫度比自己涼許多,便不由自主往上貼過去。
「嘖,一身酒味!」
對方將他的腦袋撥開,他又貼上去,如此反復幾次,終于是晃得頭疼,一把推開人轉頭就吐了。
「來人!找點水來!」
「是!」
景昀暈頭轉向,就算有人扶著也實在站不住了,干脆原地蹲了下來。
他抱著膝蓋,一時間忘記自己是誰,忘記今夕何夕,心底里一張熟悉的臉龐浮現出來,隨後越來越清晰。
「翎……」景昀一時間鼻頭發酸,他迷迷瞪瞪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哭,但就是想,特別特別想,于是眼淚就嘩嘩流了下來。
「翎……翎……」
他一遍遍喊著,又覺得嗓子發緊發疼,本來就沒吃什麼東西,這一肚子酒弄得胃里也翻滾得厲害。
「在這兒呢,我在。」龍翎皺眉,將人摟進懷里輕拍,景昀還在他耳邊喊來喊去,眼淚鼻涕全蹭他身上了,頓時無奈,「在這兒呢!別嚎!唉……」
景昀哭了一會兒,又不哭了,伸手模龍翎的臉。
「誒,小了?」
龍翎︰「……」
「哦,你不是他……你不是。」景昀呆呆看著他,嘴里自言自語,龍翎莫名其妙,抓著他往自己臉上亂胡的手,狐疑,「你問誰?」
「你不是翎。」景昀一臉的失望,那模樣看著讓龍翎心頭一揪。
「我是龍翎。」龍翎沒听景昀這般叫過他,記憶中只有之前在狩獵季上,突然醒過來的景昀這樣叫過自己一次。
「你不是。」景昀很堅持,隔了會兒又默默流起淚來,這會兒卻是沒發出聲兒,就這麼讓眼淚無聲無息地流著。
「翎沒了……你不是我的那個翎,你……」景昀突然腦子有一瞬的清醒——是啊?若是自己本該死去,那現在站在這里的景昀和龍翎又該是怎麼樣一副情景?
或許壓根就沒有交集,不過是普通的竹馬竹馬而已,卻硬生生被自己攪合成了這樣子。
這想法只冒出來一瞬,很快又消失在了鋪天蓋地的暈眩中。
龍翎見他不再吐了,也懶得管他在說些什麼,一把將人抱起來就走。
「傻子,喝一肚子酒,一會兒有你喜歡的烤乳豬呢,吃不到明天可別沖我叫喚。」
景昀蹬了蹬腿,沒回答,睡過去了。
一夜無夢。
一睜眼,景昀只有兩個反應︰很想上茅廁、胃很空,很難受。
他扶著腦袋坐起來,喝醉後模糊的記憶便洶涌而來。
完蛋了……
景昀渾身僵住,龍翎會不會發現什麼破綻?不不,不可能發現,任誰也猜不到會發生如此離譜的事,恩,只要一口咬定什麼都不記得就好了。
帳篷簾子被從外掀開,陽光毫無防備地落進來,景昀眼楮一眯。
「恩?醒了?」
龍翎披著外袍,烏黑的長發隨手捆在腦後,他手里還端著兩個盤子,一個盤子上放著包子,一個盤子放著羊女乃糕。
香味勾|引著景昀的食欲,他模了模肚子,慢吞吞從床上磨蹭下來。
「族長,早。」
「早。」
龍翎瞟了他一眼,突然覺得,成天听習慣的「族長」二字,竟沒有昨夜那一聲聲的「翎」好听。
「去洗漱了吃飯。」他放下盤子,伸手在景昀腦袋上揉了一把。
景昀不敢看他,趕緊跑了出去。
等洗漱完,又用冰冷的湖水狠狠拍了幾把臉。
景昀徹底清醒了才返身往回走。
山坡下因為辦接風宴,搭了好幾個大帳篷供長老、祭師等使用。
最中間的一頂便是龍翎的,景昀這才回過神,他昨晚居然是和龍翎一起睡的。
應該是阿爸住的帳篷里已經沒人了,正忙著收拾帳篷的侍從說祭師一早就有急事離開了。
急事?
景昀揉了揉臉,想起回來之後一直沒見著阿媽人,或許家里是有什麼急事吧?
他皺了皺眉,打算這就跟龍翎告辭,自己先借匹馬回家看看。
只是他剛撩開簾子,就听里頭傳來招呼的聲音。
「提摩大人回來的正好,快說說你昨兒個喝了多少?」
說話的人正是娩畫,她今天穿了一身粉紫色的長裙,頭發依然是扎著兩只發髻,綁著和衣服同色的長帶子,帶子一直垂到肩膀下,看起來格外可愛。
她站起身,嘴里雖開著玩笑,禮儀卻半點沒少,自動自發地坐到了下座的位置,把龍翎身邊的位置讓了出來。
景昀心里頓時不知什麼滋味,抬手搔了搔臉,走過去坐下,道︰「不知不覺就……讓公主見笑了。」
「可不是見笑了?」龍翎遞給他一個包子,「趕緊吃,這會兒胃該難受了。」
坐在另一端的亓笙大概是被公主拖來的,眼楮還迷瞪瞪地一臉沒睡飽的模樣,手卻自動自發在往嘴里塞吃的。
「提摩,你難受嗎?」他迷迷糊糊地問。
這小子這幅模樣了還不忘關心自己呢。
景昀心里溫暖,輕應了一聲,「這會兒不難受了。」
說著,端過碗一邊喝粥一邊啃起包子來。
娩畫笑嘻嘻道︰「昨兒個族長說得辦法真是太好了,咱們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怎麼樣?」
龍翎點頭,「行啊。」
景昀回過神來了,「什麼事?是……」他沒說完,詢問的眼神朝龍翎瞟了過去。
龍翎點頭,「讓真主來選擇我的妻子。」
他的手在桌子下面不輕不重掐了景昀一把,「這主意公主也很滿意,真是再好沒有了。」
很明顯,在他進來之前,這二人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
景昀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既然公主也很滿意那表示……娩畫並不想嫁給龍翎?
他腦子一轉,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小姑娘是有心上人了?
不知為何,他居然下意識看向了亓笙。
亓笙啃完一個包子,半眯著眼伸出肉嘟嘟的爪子去抓羊女乃糕。
那手上還滿是包子油,被龍翎看得直皺眉,拿筷子一端敲了一下他的手背。
「恩!」亓笙頓時清醒了,瞪大了滾圓的眼楮,仿佛一瞬間渾身的毛炸起來了一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做什麼打我……?」見沒有危險,亓笙又一瞬間懶了下去,打了個哈欠,往旁邊挪了挪**。
「去把手擦擦,蹭得到處都是。」龍翎揮手趕小雞似的,亓笙便扶著小腿起來,毫不意外地在褲子上按出兩個油手印來。
「噗。」娩畫在一旁笑出聲,從懷里模了手帕,塞進亓笙手里,「拿去,不用還我了。」
「謝謝。」亓笙的禮貌到底還在的。
景昀眼楮滴溜溜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心里詫異萬分。
會嗎?會是這樣嗎?娩畫喜歡……亓笙?不會吧?
亓笙比娩畫小了五歲啊。
「吃飯,瞎看什麼?」
龍翎又用筷子敲打景昀,景昀趕緊低頭喝了一口粥,速度太快了,差點從鼻子里嗆出來。
結果這一耽誤,景昀也沒回家。他渾身的酒味,龍翎便讓人去給他帶來一套新衣服,等換好了出來,那頭火曜石的事也定了。
這事長老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就省了很多功夫,只需要景冥帶來火曜石,讓龍翎和娩畫站在火曜石旁邊閉一會兒眼楮就成了。
長老們知道這是龍翎委婉地在拒絕,可人家公主都沒開口,他們又怎能多說什麼。
怪只怪一時沖動就寫了信派送給彌長了,總不能上一刻說要娶,下一刻又不要吧?這不是生生抽人家臉嗎?
意長老小心謹慎了大半輩子,臨老臨老了居然還犯了沖動的錯,真是沒處說理去。知長老還安慰他︰「這也就是你太為族長找想了,說來說去也只有忠心的份兒,還能有其他錯處去?」
意長老嘴巴動了動,半天沒想到說什麼,最後唉了一聲,抬頭朝龍翎他們幾個看去。
景昀渾身肌肉都繃緊了,他一開始就沒站到龍翎身邊,反而是繞著自己的阿爸打轉。
阿爸臉色好像不太好,手上捏著火曜石一直在發呆。
「阿爸?」景昀看他,一邊想伸手去踫踫火曜石。
怎麼這會兒又不亮了?嘖……怎麼不亮啊,你倒是亮啊。
景冥沒注意兒子一臉著急的表情,將火曜石換了只手拿,遠離了景昀的目光,道︰「你阿媽照看藥草去了,這幾天天氣變化無常,我總是擔心。」
他揉了揉鼻梁,看上去確實很疲憊的模樣。
景昀有些擔心,本想說點什麼轉移一下父親的注意力,卻突然發現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
天空中漸漸聚集起了一群烏鴉,一開始兩三只,後來就三四只,現在已經有成規模的一小群了,有一部分在天空盤旋,有一部分撲騰著翅膀停在了附近的大樹上。
一時間暗綠色的樹林和黑色的烏鴉相融合,青天白日的看著竟有些陰森。
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件事情,意長老突然激動地抓住了知長老的手臂,「誒你說!會不會真的……真的要顯靈啊?」
「誰?」知長老皺著眉看天,隨即才反應過來,驚訝道︰「真主?」
「噓!!」意長老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先別打草驚蛇,觀察一下再說。」
但兩人的說話已經傳到了有心之人的耳朵里。
景昀一時間有些懵,龍翎和娩畫對視一眼,也都忐忑起來。
本來是你情我願的拒絕,兩人都方便月兌身,這回可好,萬一成了真……這可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嗎?
意長老興奮得很,招手道︰「這就開始吧,開始吧。」
娩畫有些緊張,龍翎拉了她一把,壓低聲音,「別擔心,總有辦法的。」
娩畫這才定了定心神,維持住冷靜的面容,跟著龍翎緩緩朝景冥走去。
景冥神情有些恍惚,好在該做什麼還是沒亂套,說完一堆祝福詞,這才將手里的火曜石放在手心,緩緩遞了出去。
龍翎看了娩畫一眼,示意讓她接過。
娩畫手指都有些泛白,天空里烏鴉叫喚得更厲害了,天空突然烏雲密布,方才還有的日光突然就不見了蹤影。
一陣風猛地刮來,卷起落葉黃沙,一時間讓眾人都下意識閉眼別過了腦袋。
「啊!」景冥叫了一聲。
景昀一直睜著眼,長老們轉開臉的瞬間,他也一直死死盯著石頭。
他要想辦法踫到,他要……
大概是這個想法太執著了,景冥手里的石頭突然迸發出高溫,景冥的手心毫無預兆被燙傷了。
石頭還沒遞送到娩畫手里,景冥下意識松了手,石頭下落的瞬間,景昀毫不猶豫地伸手想要接住。
又是一陣狂風,風里還帶著濕潤的氣息,大概馬上就要下瓢潑大雨了。
這回連龍翎和娩畫也下意識眯了一下眼楮。
但娩畫伸出去的手並沒有收回來,還在石頭下方接著。
景昀慢了一點點,手指從石頭表面擦過,沒有抓住。也就這麼一擦,火曜石從內往外蔓延出了明亮的光火。
然後,帶著這團光,落進了娩畫手里。
從景冥松手,到石頭下落,這就是一瞬間的事。當眾人睜開眼,看見的只是娩畫捧著發光的火曜石的畫面。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景昀。
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從內到外,理解了了個透徹。
「不……」景昀喉嚨一瞬間發緊,似乎這一刻他終于知道自己即將失去的是什麼,一時間竟有些控制不住,伸手要將石頭搶過來。
景冥伸手的速度比他快了許多。
「恭喜族長,公主。」景冥恢復了精神,不知什麼時候,周圍的烏鴉也消失不見了。
豆大的雨水一顆接一顆地砸了下來。
龍翎面無表情地盯著火曜石,突然感覺到什麼似的,轉頭看向了景昀。
景昀一臉驚呆的模樣,後悔的神色還未來得及從臉上褪去,被龍翎逮了個正著。
龍翎眯起眼,轉開頭看向旁邊的長老們。
意長老開心得不行,已經開始討論起婚禮要怎麼辦了。再看娩畫,臉色慘白得讓人心痛。
龍翎長長嘆了口氣,在越來越大的雨里開了口,「我想,這可能有什麼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