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的時間,景昀並不是白過的。他偶爾在龍翎有空時與他一起吃飯,晚上回龍翎的家睡覺,除開騎射和練武,他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父親地下室那滿櫃的書本里。
上一世他還小,從習得字以後便常借來父親的書看,不僅看自家的書,他也會去集市上找各種各樣的書,知識性的非知識性的書他都看,所以他什麼都懂一些,也因此幫到了族人許多,得到了應有的尊敬。
只是父親一直未允許他進入地下室,要看什麼書,或者說是景冥覺得他適合看什麼,會給他找來。他從未親自下去看過,父親意外去世後,他要照顧母親和接手祭師身份輔助龍翎,又因嫁給龍翎,從家里搬了出去,地下室的書自然也就被他拋之腦後了。
這一世,父親和母親雙雙離開自己,母親至今下落不明,這兩年龍翎派了許多人出去尋找,卻絲毫沒有線索。
景昀自己還未能查清許多事,所以對父親的事也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自己悶頭尋找答案。第一次走進地下室,他被那頂到了天花板的書籍嚇住了,隨後,他發現那些書都被仔細地歸了類。
有自己小時候看的話本,淺顯易懂的故事書,也有文字艱澀,甚至有些從來沒見過的文字書籍。
他直覺到這些就是他需要的答案,幾乎是一邊猜一邊慢慢整理,如今兩年過去了,那些復雜艱深的書本卻連三分之一都沒看完。
他以為自己會急于找到答案,急于報復,可在日復一日研究那些書籍的過程中,他的內心卻越來越安靜了。
或許是經歷了兩次同樣的事,若是將這當做一場夢,不過是又做了一回惡夢。又或許是因為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自己的預料,急也急不來什麼,反而淡定了。
人的心很復雜,景昀上一世沒參透的東西,這一世卻模到了一個邊邊角角。阿媽的恨,阿爸的雄心壯志,這世上或無辜或為了野心不斷侵蝕他人的人……若將自己從這一切里剝離出來,很多事也就沒有那麼難以理解了。
不過是人各有志罷了,說一千道一萬,你勉強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勉強不了你。
能傷害你的始終只有你自己。
景昀在潮濕的地下室里驀然頓悟,自那以後,他對自己和龍翎的未來,對龍族的未來都看開了,順其自然,自在放下。能珍惜的就緊緊抓住,抓不住的就記住對方帶給自己的所有美好幸福,努力活在當下,而不是讓上一世的一切打亂自己的腳步。
若是走不出去,這一世便也白活了。
「景昀?」龍翎見景昀只是看著自己不說話,走近幾步伸手模他的臉,「怎麼了?」
景昀的發尖濕漉漉的,披散著搭在肩頭。少年這兩年勤加鍛煉,身體線條流暢而精神,那張臉也長得越發好看了,因為安靜,俊雅里帶著巋然不動的篤定,好似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只要看到這張臉,便能讓人快速地平靜下來。
好似這天底下實在沒有什麼能讓人大驚小怪的事。
「恩。」景昀感受著龍翎手心的溫度,微微側了側腦袋,將臉放進了龍翎的手心里,「若是長老沒意見,我也沒意見。」
龍翎一愣,臉上喜悅瞬時滿溢出來,「當真?!」
「不過有一個條件。」景昀笑笑,轉身繼續穿衣。他伸手拿起一條頭繩,快速利落地將頭發扎了起來,伸長的手臂展露出後背優美的線條,明明個頭還是小孩子的樣子,卻平白帶出幾分不符合年齡的美來。
龍翎忍不住從背後環住他,「你說,我什麼都答應你。」
景昀挑眉,「這可是你說的,不能反悔。」
「嘿。」龍翎捏他耳朵,「我就不信你個小屁孩還能說出什麼大條件來。族長夫人都是你的了,你還差什麼?」
景昀意味不明地「唔」了一聲,扎好頭發系好衣服回轉身來,緊緊地盯住龍翎的眼楮,「我只要你一個承諾,未來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能干涉我的決定。」
龍翎一愣,不經意地皺起眉了,「你的決定?比如說?想讓亓笙接他老子的班嗎?」
「亓笙當然要接叔叔的班。」景昀一副沒得商量的口吻,「我會好好鍛煉他,他將成為你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龍翎眉頭抽了抽,想起那個只會吃得一嘴一身餅渣的男孩兒,覺得胃有點疼。
「你確定?」他不太肯定地道︰「要他進護衛隊是沒什麼問題,可接他父親的班……我怕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景昀勾勾嘴角,「時間會證明一切。」
龍翎聳肩,「听你的,這也不是多難的事,你做主便行了。」
景昀眯眼,「別想敷衍過去,我要得是你的承諾,以後無論我做任何決定,你都不能干涉。」
龍翎沒答話,不需要多想,只憑直覺就知道這個承諾他輕易做不得。
「我怎麼知道你以後要做什麼?」龍翎看他,「若是你要離開我呢?若是你要做什麼危險的事呢?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往火坑里跳!」
景昀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看著龍翎。這一步他若是邁不過去,以後也不過重復上一世的日子罷了,被限足,被用一大堆理由牢牢困在領地里。只能看著龍翎站在前頭擋住一切危險,而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我可以發誓。」景昀道︰「我永遠不會做離開你的決定,不會背叛你,不會背叛龍族,不會讓自己遇到危險。」
龍翎眯眼看他,「我怎麼相信你?」
「如果你無法相信我,我也無法嫁給你。」景昀說得淡然,轉身掀簾往外走,「若我們無法平等對待,我寧願退守祭師的位置,反正都是陪在你的身邊,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你給我站住!」
龍翎聲音驀然放低,顯然是動氣了。
帳篷外巡邏的護衛隊偷偷往這邊看了一眼,瞧見黑著臉的族長,又趕緊移開目光,當做自己什麼也沒看到。
這兩年族長越發威嚴了,常常一個眼神就讓人動彈不得,實在不敢惹。
「回來。」龍翎放軟了聲音,嘆氣似地道︰「好好談談,別耍脾氣。」
景昀背對他站著,看著遠處燈火點點。深藍色的天空下,風吹起草地掀起淺淺地波浪,就仿佛是無水的海,襯著天空,讓人心里一片靜謐。
「我只要這一個承諾。」景昀半分不退,「其他的,我都可以听你的。」
龍翎咬牙,「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挖坑讓我跳嗎?!」
景昀轉身,門簾放下,屋內的燈火因為門簾掀起的風閃爍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兩人的影子被拉扯在帳篷上糾纏到一起,看起來似乎不分彼此,可時不時晃動的影子又仿佛兩頭互不相讓的困獸,暗地里僵持著。
「我不會埋了你,也不會埋了我自己。」景昀聳肩。
龍翎轉身,狠狠往椅子里一坐,一手搭在扶手上瞪著景昀半響。
「不答應就不嫁是嗎?」
「是。」
「那我娶別人呢?!」
「您隨意。」景昀轉身又要走。
「回來!該死的……」龍翎氣極地拍了一下扶手,「把我讓給別人無所謂嗎?既然如此,我又為什麼非得和你在一起!」
龍翎眼楮有些微微發紅,倒並不是覺得委屈,反而帶出一股獸似的狠意。
「我只想守護你。」景昀見他這樣子,故意偽裝的冷酷終于還是軟了軟,放緩了聲音,「你從以前就是這樣,自己想要的,全都藏起來不給人看也不給人分享。你喜歡誰,你才對誰好,看上去似乎什麼都可以給對方,但其實對方要的,只是你願意給的。那些看起來的大方,我不需要,我是個男人,我有權決定自己所做的任何選擇,只要是為你好的,我都願意去做。」
龍翎沉默地听著,等景昀說完,又看了他許久。
「這兩年,你一直瞞著我一些事情。」
景昀沒說話。
「你不說,我不問,那不代表我不知道。」龍翎眯起眼,「你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藏在地下室里,我想讓人幫你把東西搬出來你也不答應。祭師的死……」
他頓了頓,看景昀表情未有動搖,才繼續道︰「曲閑之私底下跟我說過,之前祭師身體就已經十分虛弱,而且他覺得這種虛弱很不對勁,不是長年累月造成的,而是突然之間失去了生命力,我猜想過是否與祭師的能力有關,可沒等曲閑之查出個一二來,他就遭遇了意外。」
龍翎看向景昀,「提摩,那真的是意外嗎?」
景昀喉嚨一動,龍翎在這時候叫出提摩二字,听上去語氣雖淡,氣勢卻甚大,隱隱竟有種壓迫之感。
「我不知道。」景昀一字一句,「我醒來的時候,阿爸和阿媽都不見了。」
龍翎︰「……」
那件事發生後,他曾仔細地詢問過景昀細節,可回答翻來覆去就是不知道。因為當時和世人追著景昀發現了現場,所以間接成了證人。
沒有什麼比不知道三個字更難以找出破綻了,尤其在一個當時不過八歲的孩子身上。
「你……」龍翎看著景昀倔強的臉,半響,嘆了口氣,「我累了,今天先休息吧。」
景昀神情僵了僵,隨後慢慢低頭,行了個禮。
「景昀告退。」
龍翎閉上眼,沒回答。
從帳篷出來,護衛隊同情地看他,「被族長訓了?」
景昀笑了笑,「沒有。」
他牽來平時訓練騎射的小馬,翻身騎上,噠噠往外走。
「我出去散散步,勞煩幾位哥哥多看著族長。」他說著,往帳篷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眸里帶了些不明的情緒。
護衛隊的人連連點頭,「放心吧,我們會看著的。族長今天心情不好?辛苦你了。」
景昀又道了聲謝,輕輕拉了馬韁,駕地一聲。
馬兒很快跑出了圈出的帳篷範圍,這里並不是族長所住的地方,只是族長平日喜歡在這里看書議事罷了。
大概是因為失去了雙親的緣故,龍翎並不喜歡待在真正的家里。
整座九弋城最氣派的建築,龍翎只拿它當睡覺的地方。吃飯、議事、看書或者閑聊全在後山專門建來避暑的帳篷里。
景昀一口氣騎出很遠,等到四下無人了,才慢慢讓馬兒停了下來。
他看著夜空長長嘆了口氣。龍翎這脾氣,真是比自己想象中還要硬,若是決定權無法拿到手,他和龍翎日後的日子只能在爭吵和僵持里渡過了。
還有……現在還不能把祭師一族的事告訴龍翎,還不是時候。
他揉了揉眉頭,轉身正要往回走,一只大鳥突然從天而降,穩穩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嘎——!」鳥兒撲扇了一下翅膀,紅色的喙一張,發出刺耳的聲音。
景昀卻並沒有慌張,他微微側過臉,手指從鳥兒的羽毛上滑過。
「嗯?」他眯起眼,目光望向鳥兒來的方向喃喃道︰「有外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