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一路在身後灑下痕跡。
單人單馬的影子被拉長扯在身後,景昀騎得很快,身邊的草叢時不時聳動,偶爾冒出的是狐狸尾巴和兔子耳朵。
天邊響起一聲響亮的鳥兒鳴叫,隱約中似乎有听到振翅的聲音。
景昀到大宅時一身是汗,他下了馬拍拍馬脖子,「謝謝。」
馬兒側頭蹭了蹭他的手心,大大的眼眸里有些擔心。
木柵欄後頭也冒出一路跟回來的小動物的頭,它們豎著身子趴在木欄上,那一瞬仿佛動物和人沒有任何區別似的。它們只是單純地擔心,單純地想陪著自己罷了。
景昀露出笑容,揮揮手,「都回去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小狐狸動了動耳朵和灰絨絨的兔子們互看一眼,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高大的馬兒嘶鳴一聲,在院子里小跑著轉了一圈,那意思——我就在這里,哪里也不去。
景昀便揉揉它的腦袋,「那你就待在這里吧。」
說完推門進了屋子。
廳堂里一片漆黑,景昀並不多看一眼徑直回了之前龍翎的房間。
點亮燭火,罩上皮罩子。火光瞬時暗淡下來,只照出床頭淺淺一圈。
景昀匆匆洗漱月兌了外袍將自己裹進被單里,卻是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那腦子里的聲音到底是誰?自己又要上哪里去找他?
為什麼他會說不用急著想起來?自己失憶難道和他有什麼關系嗎?
景昀覺得腦仁隱隱作痛,低頭用枕頭捂住自己,在一片漆黑里睜大眼楮。
床邊的光暈從枕頭縫隙里擠進來一點,景昀看著看著,困意終于涌上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門被輕輕推開了。
龍翎有些疲憊地走進來,一眼看到把自己整個埋在床里的景昀頓時好笑。
他輕手輕腳走過去,先是小心翼翼將被子拉開了一點,隨後又掀起一點枕頭。
枕頭下景昀睡得不太安穩,皺著眉頭嘴角向下拉著,看上去有些焦慮。
龍翎眼里的溫柔慢慢沉澱,在隱約的光線下化成一點點的無奈和心疼。
他伸手輕輕撈起景昀的脖子,將枕頭小心塞回他腦袋底下,又將人往床里抱了抱。
他揮手熄滅了燈,自己睡在外側,翻身將人摟在懷里。
「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擔心。」龍翎輕輕拍著他的背,喃喃道︰「不管以後還會遇到什麼,我永遠在你身邊。」
「所以不要皺著眉頭,你笑起來最好看。」龍翎輕說著,低頭吻了吻景昀的眉心。
卻不知道是夢里听到了龍翎的話,還是因為這熟悉溫暖的懷抱讓景昀覺得安心,他的眉頭竟是真的松了開來,嘴里不知道咕噥了一句什麼,往龍翎身邊又蹭了蹭。
第二日,景昀醒來的一瞬間腦子里閃過一些熟悉的畫面——
龍翎摟著自己睡得一臉安穩,自己似乎是伸手戳了他的臉頰,被少年一把抓住了手,隨後睡得迷糊的少年翻身壓住了自己,埋首在脖頸里蹭了蹭,咕噥著說……
景昀皺起眉,他說了什麼來著?
輕輕嘆口氣,景昀放棄深究,轉頭卻看到龍翎正睡得似孩子一般,面上毫無防備。
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伸手學著夢境里的樣子戳了戳少年的臉頰。
龍翎皺了皺眉,下意識抓了他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
景昀耳朵一紅,還沒來得及收回手對方已經一個翻身壓了過來。
「小傻子。」龍翎迷迷糊糊地說︰「讓我再睡會兒。」
景昀動了動唇,卻是沒能說出什麼。任由那人壓在身上,渾身動彈不得,只是抬頭看著頭頂床柱,就這麼發了一早上的呆。
直到龍翎手臂麻了,終于醒了過來,一睜眼,景昀正有些無措地與他對視著。
「……」龍翎翻身坐了起來,抹了一把臉,「什麼時辰了?」
「不知。」景昀手臂和肩膀都有些動彈不得,費力地撐起身子,抬手揉了揉。
龍翎看他這樣子,又開心又難過。若是換做以前,這小子恐怕早就推開自己了,何時想這樣乖乖地順從過?
可一想到以前的景昀,他又覺得酸楚。面上什麼都沒表現,只是拉過這人的手幫忙捏來捏去。
「下回直接推醒我就好了。」龍翎道︰「你還在長個子呢,被我壓矮了怎麼辦?」
景昀笑起來,「不會的。」
龍翎看著他的笑容,扯了扯嘴角,趁景昀不注意,上去偷了個吻。
景昀的臉刷地紅了起來,龍翎翻身下床,自己先洗漱起來。
大宅這邊沒有留任何人伺候,兩人各自洗漱更衣,景昀挽起袖子準備去弄早飯。
龍翎拉住他,「不用忙了,我們不在這兒吃。」
「不在這兒吃?」
「這屋子只用來晚上休息,平日都在大帳那邊,會有人備好飯菜的。」
景昀想問為什麼,卻見龍翎已經轉身往外去了,只好閉嘴跟上。
出門的時候他轉頭又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子,不知為何比起大帳,他打從心里更喜歡這里。
想到沒能一起在這里吃頓飯,竟有一瞬間的失望。
院子里的馬兒蹦過來,周圍的樹上也圍滿了鳥兒嘰嘰喳喳吵得很。
景昀一出門便有鳥兒落到了他的肩膀上,龍翎騎上馬伸手拉他,一邊說︰「昨晚護衛說你自己騎馬走了,為什麼不帶著他們?」
「我不會有事的。」不知道為什麼景昀對自己必須被保護起來這件事有些排斥,聞言想也不想地道︰「這里是九弋城,如果這里都不安全,天底下還有哪里才是安全的?」
龍翎被說得一堵,想了想又笑起來,「說得也是,這里都不安全,哪里還能安全?」
他揉了揉小孩兒的頭發,「得了,你想怎麼做便怎麼做吧。」
早上吃過飯,亓笙早早來報道了。他帶著小綠背著弓箭,景昀看著他,「你又要去學騎射嗎?」
「對啊!」亓笙點頭,龍翎一邊處理族內的事物一邊說︰「你上午不是跟著師傅說認字讀書嗎?」
亓笙︰「……」
景昀看看他,又看看龍翎,笑道︰「逃課了?」
亓笙︰「……」
小綠坐在亓笙腳邊打了個哈欠,百無聊奈地晃了晃爪子。
景昀想了想站起來,「你如果不喜歡你的師傅,不如我來教你?」
龍翎抬頭看他,「你?」
「我好歹認得字吧。」景昀道︰「這點事應該還能做?」
亓笙有些為難,「啊……可是……提摩,我不想……」
「沒得商量。」景昀打斷他,「讀書認字不比騎射差,你不是說以後要當族長的左右手嗎?那這就是基本的。」
龍翎看他一本正經,想了想覺得自己一直處理事務也沒辦法陪他,小孩兒大概是待得無聊了。
也罷……
龍翎揮揮手,「去吧。」
亓笙頓時蔫了,背著弓箭垂頭喪氣地跟著景昀往外走,小綠走在他旁邊,見他模樣,想了想,也跟著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耳朵,垂著尾巴往外蹭。
景昀看他倆這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等走得遠了,他道︰「行了,不喜歡學便不學吧。你想玩什麼?」
「咦咦?!」亓笙雙眼發光抬起頭來,「當真?可提摩你不是……」
「我若是不那麼說,族長定是會將你抓回師傅那里去。」景昀敲他腦袋,「笨。」
敲完之後他又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為何敲得如此順手?
亓笙卻是沒在意這些細節,笑得眉眼彎彎地說︰「我知道了,提摩你也是覺得無聊了,拿我當借口跑出來玩吧?」
景昀沒回答,抱起手臂道︰「走不走?」
「走!!」亓笙哈哈笑起來,「你跟我一起捕獵去嗎?就在後山的林子里。」
「走吧。」景昀悶了這些天也覺得頗無趣得很,抬腿就要走,卻又見亓笙一下停下來。
「怎麼?」
亓笙想起一事,臉上有些尷尬,小心翼翼試探,「提摩……知道你父親的事嗎?」
景昀愣了愣,「他們對我說過了。」
「那……」亓笙摳著手說︰「你回來這幾天還沒……去拜祭過吧?」
景昀這才反應過來,「我阿爸在後山?」
「……恩。」
景昀笑了笑,拍他腦袋,「那就去看看吧,沒人跟我說,我也沒想到這件事。」
他說完臉上又露出一些自嘲地笑來,「連父親的事都會忘記,我這個兒子也不怎麼樣吧。不知道父親會不會生氣。」
「不會的!!」亓笙趕緊道︰「伯伯一直很為你自豪,你是他最好的兒子,你天賦很高,還有還有……」
「好了。」景昀打斷他,「我也就這麼一說,別往心里去。」
亓笙頓時癟了嘴。怎麼反而是提摩來安慰自己呢?他又把事情搞砸了……
兩人騎馬,很快到了一片竹林地里。
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被挖出來的一塊空地上豎著墓碑。
景昀蹲下模了模墓碑,看著上頭「景冥」兩個字卻依然想不起任何事來。
他喃喃道︰「阿爸,兒子不孝,來看你了。」
亓笙突然鼻子有些發酸,站在景昀身後道︰「其實……我騙你的。」
「恩?」景昀一愣,轉頭看他。
亓笙眼眶有些發紅,道︰「自從景伯伯去世之後,你……再也沒來過這里。」
景昀一怔,沒能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是很清楚。但你總覺得是你的錯,他們將伯伯安葬在這里之後,就算你偶爾路過,也不會朝這邊看一眼,更不會靠近。」
景昀蹲在原地,回頭又看著冰冷的墓碑,心里一陣復雜。
「我是內疚嗎?」
「不知道。」亓笙跟著他蹲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伯伯是不會怪你的。你……你是他最寶貝的孩子,我只是覺得伯伯一直一個人在這里太孤單了,對不起……」
景昀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沒關系,你也是一片好心。如果我沒失憶,可能也不會來看他吧。」
亓笙點點頭,「你就是這樣,總是那麼固執。」
景昀恩了一聲,亓笙也沒能听出他是什麼樣的情緒。景昀看著那墓碑,余光掃到好些小動物藏在竹子後頭朝自己看。
他頓時反應過來,「你們昨晚就是想帶我來這里吧。」
小動物們一溜煙地跑光了。
亓笙有些詫異地看過去,「你跟誰說話?」
景昀嘆口氣,「沒什麼,一群好管閑事的家伙。」話是這麼說著,眼底卻帶出溫柔的感情。
隔了會兒他站起身敲了敲亓笙的腦袋,「都跟你一樣。」
亓笙莫名其妙,站起身道︰「既然拜祭過伯伯了,我帶你去玩吧?當彌補了!」
「誰要你彌補。」景昀看他一眼,彈了彈衣擺上的灰,「我回來這麼久,還沒去我自己的家里看過呢,你帶我去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失憶以後似乎不會特別關注自己的事。忘記問父親的墓地,也忘記問自己的家在哪里。
好像那些和自己沒關系一樣,如今被亓笙提起來才發現……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識地,自己竟是在逃避一些東西嗎?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