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里,一群醫生護士,奔跑著進了302vip病房。
病床上的女人,疼極了似的,身體扭曲著。雙手瘋狂揮舞亂抓的當兒,緊緊扣住男人伸過來的手臂,指甲瓖進皮肉里,那男人的小臂上迅速有了血痕。
咬破了下嘴唇的牙齒,被男人用力掰開來,到最後只剩喉嚨深處發出的,尖利的泣哭。瘦弱的身體,承受不住劇烈疼痛的,渾身劇烈發著抖。
偉岸挺拔的男人,一張自持的臉,克制著的表情,此刻也有了些動容。眼底有些閃爍的淚光,靜靜待女人力竭,才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抱在胸前,大手用力的上下撫著她骨骼凸顯的脊背。
主治醫生一陣忙亂後,對住電子儀器上的一串數字,回頭一臉抱歉,垂手沖男人微微搖頭。
因為已經知道,對于女人的性命來說,早已無力回天,所以加大了劑量,抬手又幫她注射了最後一支鎮痛劑。希望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不那麼痛苦。
喬曼緊繃著的身體,在藥劑的作用下,終于漸漸放松下來。
整個人似剛從桑拿房里出來的一樣,渾身被汗水浸透。蒼白的臉孔上,也是薄薄一層細汗,頭發貼在臉頰上。缺少血色的嘴巴,下唇上還有一圈細細的齒痕,血跡未淨。原本漂亮的一雙鳳眼,此刻目光渙散,眼眶深陷,大的有些突兀。
緩緩回頭看住站在床側的男人,眼神漸漸有了焦距,神智清醒。
目光自男人的臉上掠過,停留在他緊緊握住她的那雙大手上。使勁的樣子很痛苦,力道卻小到可憐,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掌心里抽出來,淡淡別開視線。
「小曼……」男人聲音沙啞,背著燈光,臉上布滿陰影,顯得陰森可怖。
女人回頭看他,淡淡的目光輕輕自他臉上掠過,像是眼前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樣。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你是用什麼心情,決定了我的生死呢?乳腺癌,你知道的,其實初期選擇手術,恢復健康的可能性也還是挺大的。」
蘇曼平平躺在病床上。那原本天人一般秀麗的臉,此刻顯得蒼老干枯。
臉上的表情很是坦然,目光直直望向天花板,似乎在稱述別人的事情。聲音里也沒有一絲怨恨悲憫。
穆卓軒聞言,猛然抬頭,瞪大雙眼。有些濕潤的眼角,微微立起。很是凌厲的一個表情。
蘇曼就像根本沒發現他神情巨變,再次開口,「穆啟然,其實我並不恨你,真的。活著太累了,尤其是在你的身邊。我早就想逃走了,逃到易陽的身邊,想的都快要瘋掉了。」
她說話很慢,氣息短促,生命跡象已越來越弱。
「第一次去醫院做完檢查後,其實我是有那麼一點慶幸的,至少病死比自殺,小格可能更容易接受一點。那時候我早就做了這個決定,只是一直苦惱著,該如何說服你,別讓我經歷手術、化療、放療之類的可怕治療過程。沒想到,你也替我選擇了死亡。咳咳……」
穆卓軒低低的哽咽被她劇烈的咳嗽聲遮掩過去。「小曼,我後悔了,我後悔了,我後悔了。」他說,強行將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底下頭來,脆弱的,靠在她的病床邊一遍一遍低聲呢喃。
「我並不是一個勇敢的女人,也不是一個好母親。當初易陽死了,顏鈺突然回國,慌措中我就想到你,想得到你的庇護……」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穆卓軒需要貼到她的唇邊,才能听見。
「其實易陽也是你派人殺的吧。因為顏鈺的消失和歸來,他已對你對穆企有了懷疑,並且偷偷調查你。而我,則是花費了足足六年的時間,找到了那名殺死易陽的藥劑師。這兩年,你那麼小心防備著我,也莫過是怕我隱而不發,給你最後致命一擊?我真蠢!直到現在才想明白這些事情。」她似疲憊不堪,重重的喘息著,微微合上眼。
「小曼……」穆卓軒並不辯解,只是強行抓著她手指的手微微有點發抖。
「穆卓軒,我……我求你一件事,求你放過小格,她還是個傻孩子,她什麼都不知道。我們這一代的恩怨,就在我們這一代結束就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低,「她到現在,依舊十分恨我,以為我為了你殺了她的父親。求你別告訴她真相,就讓她,這樣糊涂的活著吧!容易些,心里不會太過煎熬。」
「小曼,那我也問你一件事。你有沒有愛上過我,哪怕一秒鐘?」穆卓軒持著她干瘦的手,貼在他略顯蒼老憔悴的面頰上,一臉期待。
蘇曼艱難的眨一眨眼,努力看住眼前的男人,輕輕而堅定的搖了搖頭。
「你還是那麼誠實,誠實的可真夠殘忍。」
他說著話,將她的手輕輕擺在她的身側,看她呼吸短促維艱,漸漸失去氣息。
他看著她的臉,想起年輕的時候第一次見她。
她陪著兩個男孩前來公司,辦理基金受助手續。
傻傻坐在接待室的沙發里睡著了,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如同欲飛的蝶翅,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突然的彎了唇角。
他那時已是人父,卻第一次有了心動的感覺。
愛情,在他生命里來的太遲。遲的即便是他伸出手去,也未能抓住自己想要的幸福。
五十幾歲的男人,突然的低頭哽咽出聲。
蘇小格自噩夢中驚醒的時候,發覺緊緊抱住她,躺在身側的人嚇了一跳。那熟悉的氣息,讓她的尖叫聲卡在喉嚨里,借著微弱的光線,才看清他的臉。
很是疲累的樣子,眉頭微鎖,薄薄的眼皮耷拉下來,嘴唇不高興的抿成一條線。
這人,連睡著的時候,都不放松下來,這樣一幅對自己無比苛責的樣子。
她抬手,手指虛虛自他的眉峰掠過。
听見門外輕輕的響動,心底猛然打了一個突。
他,他怎麼會在我的床上。一驚卻沒能而起,身體被他整個緊緊團在胸口。其實應該將他一把推醒,趕出門去就好。可是看看他那一臉的濃濃睡意,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
畢竟他最近剛剛接手公司的事情,這麼久才在她眼前露面,想必應該真的很忙。
蘇小格憋著的一身力氣,又卸了下來。身體縮了又縮,只為擺月兌他的長胳膊大手,又花了不少力氣。
穆啟然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身邊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他再次頭疼撫額,真是太大意了,早晨應該乘著小格沒有醒來,悄悄起床離開這里,不然被保姆或者晰然闖進來……
更討厭的是,讓小格看到了這樣的自己!
這樣想著,又皺了眉,抬手拿出衣兜里的電話。
是父親打來的,他莫名的心里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
蘇小格在洗浴室里潦草的收拾了一下,就悄聲開門下了樓。
穆卓軒一向的習慣,吃早餐的時候翻閱報紙。雖然他近日都不在家,但佣人亦對他的習慣早已墨守成規,早早將當天的報紙攤開來擺在餐桌上。
蘇小格心里亂糟糟的,走過去,無聊翻一翻。
當天的法制報,頭條就是一宗大型掃毒案件報道。
我國武警部隊,在廣西龍州破獲一起重大跨境販毒案件,特大毒梟陳剛在抓捕過程中,中彈身亡,其余17名皆已落網。
其販毒團伙頭目張強,于12月13日23時在緬甸小孟拉被擒獲,在押解回國的途中遭人暗殺身亡。
在17名罪犯的新聞配圖中,那張特征過于鮮明的,橫切眉峰的刀疤臉,讓蘇小格猛然驚坐起身。
而另外一名死者張強,也是她曾去顏鈺家的時候,電視里掃過一眼的高瘦男人。
她還記得顏鈺當初冷厲的眼神,聲音自齒縫里擠出來,說︰「這人,實在該死!」
還有達語,聞聲一凜的表情。突然就有一個駭人的想法,自腦海里冒出來。
等穆啟然接完電話,追出去,已經晚了一步。
一直在醫院里伺候著的劉嫂回來了,紅腫了的雙眼,一抬頭看到坐在桌前的蘇小格,就停住了腳。
抬手模起眼淚來。
「劉嫂……」
「小姐,節哀吧。」她說。
「節……哀……」蘇小格微微皺了眉?
突然緩緩起身,定定的看住劉嫂的臉。
「夫人她,夫人她昨晚半夜就,就走了!」
夫人?劉嫂說的夫人是誰?蘇小格呆愣的表情,抬眼,茫茫的雙眼,臉上的表情空的讓人心疼。
「我也剛接到電話……」穆啟然自樓上快步下來,輕聲在她耳邊說著,抬手緊緊攬住她的肩膀,拍一拍。「我這就去開車,我們一起過去。」
蘇小格輕輕觸踫,那失去了生命溫度的身體,枯瘦的胳膊,僵硬的手指,被交握著放在胸前,擺出一副無比安詳的樣子。
死去的時候,似乎並沒有經歷太多痛苦,臉上的表情停留在十分放松的狀態。只是看起來,莫名讓人覺得疲憊。
蘇小格將手指小心的,一點一點塞進她的掌心。哪里已經沒有可以讓她能夠安心的溫度。
對了,她們最後一次見面,她說了什麼?蘇小格低了頭,努力的回想。對,她說,對不起。
曾經那麼恨她。一直一直逼迫著她向自己道歉,為父親的死,為這些年來,她寄人籬下的生活,還有她身上流淌著的穆家血液……
她終于道歉了,卻說了讓她最為意外的話,「對不起小格,媽媽沒能保護好你。」
她一直覺得自己恨著母親,恨她對父親的薄情寡義,不夠忠誠。
恨她的軟弱和復雜的過往,以及給予她的不夠光明正大的磊落生活的身世。
可是此刻,看著她那張再也不會說出任何傷害她的話的臉,握著那枯瘦如柴的手指,心里那麼害怕。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理直氣壯的說,回去了!
將她冰冷僵硬的雙手重新擺在胸口的時候,蘇小格看到了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東西。
一串粉紫的碧璽中間墜著個古老的銀幣一樣的東西,蘇小格輕輕撫模一下,自她腕上拿下來,套在自己的手上。
「小格……」穆啟然一直靜靜站在她的身後,直到此刻,才出聲,像是制止她的怪異行為。
「我想留下一樣她身上的東西,不行嗎?」她說,回頭,眼底平靜沒有一點淚意。
而相對的,並非親生的晰然,看起來都比她傷心許多,早已哭成淚人。
穆啟然靜靜的看著她的臉,研究著她的表情,過一會才說︰「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蘇小格微微愣一下,眼底漠漠,回頭走開來。
穆卓軒始終沉默著坐在一邊垂首吸煙,一根接著一根。似乎周遭的所有聲音,都傳不到他的世界里去。原本一頭濃密的黑發,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白了大半,一下蒼老了似的,生命似乎跟著她的死亡,迅速衰竭了的樣子。
蘇小格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只安靜的,並排坐在他的身側,看化妝師給她毫無生機的臉上上妝。
她活著的時候是個美人兒,死後卻干枯如此,不論化妝師的手法多麼高明,都已掩飾不了的枯萎。
生前最為喜歡的一襲套裙,此刻穿在她的身上,已空空蕩蕩,干遢下去。
蘇小格看著看著,喉嚨慢慢開始發堵。
她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呢?而自己竟然一點點都沒有發覺。
見到她也總是如避蛇蠍,害怕被她傷害。從來未曾溫柔對她,也從未給她過一點點關切。更沒有想象過,她的逝去。
努力抑制著的泣聲,嗚嗚咽咽自喉嚨里擠出來。太過用力的忍耐,整個身體都發著抖,突然,有一張大手落在她的肩上。
「你媽媽是乳腺癌,三年前就確診了,但她一直抗拒手術,只能保守治療……」
穆卓軒的聲音沙啞低沉,「直到前段時間,癌細胞擴散……」
「她,做什麼事情都那麼任性。爸爸的葬禮是,進入穆家的時候是,連選擇死亡都是。她從來沒有考慮過身為女兒的,我的感受。從來沒有過,那麼自私,就選擇了死亡。選擇了離開我,將我一個人丟在這個世界上。」蘇小格自嗚嗚咽咽的泣聲中,斷斷續續的說。
穆卓軒哄小孩一樣的,大手在她頭頂輕輕拍一拍。
「還有我,還有啟然和晰然。小格,還有我們,你不是一個人。」
你不是一個人,你不是一個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忘記了可以向另外一個人尋求安慰和依靠的呢?
「爸爸……」
她突然小聲的,自言自語似的,聲音混在低低的泣聲中,叫了一聲。
她想著,大概之後,再也沒有一個機會,可以讓她這樣,叫他一聲,爸爸……
帶著這樣自私的想法,雖然覺得對逝去的父親很是抱歉,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叫一聲,眼前的這個悲痛的,還竭力想要安慰她的男人一聲爸爸。
這突然的一聲,卻讓周遭的人們為之一靜。
穆啟然猛然回頭盯住她的目光無比驚詫之後的心疼。
而晰然看向她的視線,卻是釋然了安心了似的帶著淚光的一個暖暖的笑臉。
穆卓軒被她一聲叫的,大手停在她的頭頂,僵硬了一樣,過了半分鐘後才無言的拍拍她的腦袋,像是沒听見似的轉過身去。
他不會承認她,即便是此刻,他也沒有給她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活在穆家的身份。
在這樣的真真假假里,大概許多人都會以為,她,蘇小格,只是在母親逝去之後因為太過不安,而想要尋求一個庇護。所以才會在這個時候,開口叫他爸爸。
蘇小格一意識到這個事實,身體遍迅速微微退後一點,低頭悄然抹干眼淚。
眼底又是漠漠一片,難辨情緒。
穆啟然一邊幫忙料理喪事,一邊時不時回頭看她。那目光里不知道是懷疑,還是關切,濃濃的卻陰晴不明。蘇小格也沒有心情分辨。
葬禮來了許多人,那麼隆重,像是一場無言的盛宴。而關于母親的人生和故事都已謝幕。
蘇小格在靈前,望著一波人來了,又走。匆匆的,甚至有些人大概根本都不知道逝去的這個女人的名字,只因為她是穆家曾經的一員,據說被穆老深愛著的女人,所以前來燒只香,露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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