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顏鈺一身黑衣走進來的時候,蘇小格呆愣的神情才微微動了一下。
那一身淹沒進眾人里的深沉黑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走進來,大家的視線還是迅速被吸引了過去。
實在是個氣場太過強大的男人,即便是一樣的黑衣黑褲,周身卻散發著一身咄咄的灼人氣息。
蘇小格那微微的一抬頭,就同他對上了視線。那雙彎彎的眼楮,方才的尖銳目光微微一閃,落在她的臉上,卻是綿綿的輕輕的一帶而過。
他啊!
媽媽曾經的追求者?明面上爸爸的朋友。達語的父親。大概還和某些不法組織有關的男人。
蘇小格想著,目光固執追隨著他的身影,在人群里來去。
看他跟在人後,低頭自衣兜里抽出手帕,細心淨手。一根一根的擦拭,然後上香的動作也很虔誠小心,毫無一絲不敬挑釁。
可是為什麼他們,母親和他,在過去的那些年里毫無來往聯系?而他卻突然願意,出現在她的葬禮上?
直到他站在穆卓軒的面前,那張臉帶著面具一樣的,淡淡的表情才露出了她所恐懼的神色。
冰冷的,就像上一次說︰「這個人,實在該死。」的時候,一模一樣的表情。
蘇小格猛然起身,大概在地上跪的太久了,膝蓋有些發軟,向前邁了一步,人就整個歪歪斜斜的要倒下去。
「干什麼?」被穆啟然自身後一把扶住,雙手落在她的腰際。
「那個人,那個人……」她急切的,都不知道自己,那莫名的恐懼從何而來。
穆啟然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顏鈺微微俯身,跟穆卓軒說話。微微眯起的一雙眼,危險的低垂著。
穆卓軒面無表情,目光呆滯,沒有回答。
等穆啟然扶著小格一起過去的時候,顏鈺已快速消失在人群里。
顏鈺在喬曼葬禮那天的出現,讓穆卓軒十分的驚異不安。斗了這些年,顏鈺這還是第一次正面出擊,這麼堂而皇之的站在他的面前。
還有小格那天回來時,戴在手腕上的一對祖母綠鐲子。那是一對兒古物,幾十年前,是他在法國的一次拍賣會上帶回來。那時候的他還毛頭小子一樣,喜滋滋將那對兒鐲子呈給喬曼,問她喜不喜歡。她說,一對兒綠玻璃有什麼好看的,轉身就笑嘻嘻跑蘇易陽身邊去。
之後達菲成婚,那對兒鐲子就被他做了禮物送給她。
沒想到,這對兒鐲子又神奇的回到自己身邊來。
又想起喬曼這些年來,對小格那種愛憎難分的態度,穆卓軒不由半眯起一雙冷眼。站在書房窗前,看著坐在廊下的小格。這樣看的時候,她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點像那個人呢。
伸手拿起電話「我這邊有兩份樣本,請幫我以的速度做個dna鑒定!」
「……」
「你一個人要去那邊?」
當穆卓軒在餐桌上宣布了,要一個人去往新西蘭定居的時候,穆啟然突然皺眉追問了一句。
「是,時間呢我已經確定好了。公司那邊的事情全權交給你們兄妹負責,我不擔心,唯一擔心的就是……」他回頭,看一眼遠遠坐在餐桌另一邊的蘇小格,接著說下去「小格一個人在上海,我不太安心,還是回來蘇州吧,跟啟然、晰然一起,有個事什麼的,身邊也好有個人照應。你媽媽去了,我對你有這個責任。」
蘇小格依舊低著頭,手上的勺子一不小心敲的碟子當啷一聲響。
整個屋子突然寂靜,她微微抬頭,目光在穆卓軒的臉上倔強停留。
目光追隨著他的視線,卻在他微微別開臉的時候再次抿著嘴巴低下頭去。
「我都二十幾歲的人了,早已無須監護人。」她說,再不多話,低頭繼續切割著手下的牛排。
屋子再次陷入尷尬的安靜之中,過許久,穆卓軒才頭疼似的皺眉,聲音里卻失去了溫度。「我對你媽媽有虧欠,照顧好你是她去世前最後的遺願。」
說完話,手下的刀叉當啷一聲放在桌上,用餐巾印了印嘴巴,起身就離開了。
在收拾媽媽的遺物的時候,蘇小格看到了那個桃木的盒子。
那個,爸爸和她一起動手,做給媽媽存放首飾的盒子。現在看起來,真是大的笨拙,式樣兒也不精致,雕花的部分刀法凌亂,花木的枝葉有些殘缺。
放在穆家這種深廳闊院的紅木的梳妝台上,有些露怯似的粗糙感。
那盒子只用清漆噴過,上面依舊保留著橙紅色細致的木頭紋理。
里面放著的首飾卻都是頂級的,各種的戒指項鏈,耳環胸針。
多半都是,進了穆家才置辦起來的東西。
蘇小格收拾起來,清點了數目,拿去跟穆卓軒商量。
穆卓軒只淡淡看了一眼,揮手「你願意的話,都留著吧。」
蘇小格微微聳肩,將盒子里的東西一一交到她只見過一面的姓宋的男人手上,代為處理。
只留下了那只笨重的盒子。她小時候總喜歡看媽媽在鏡子前化妝,每次等化妝完,她都要打開這個盒子,尋找配對的耳環和項鏈。
媽媽是個笨女人,配對的耳環總是不記得放在一起,蘇小格每回幫她找出配對項鏈耳環的時候,都覺得像是在玩尋寶游戲……
這些年來,過去的,和爸爸一起的那十幾年的時日,媽媽似乎早已忘記。她留存在身邊的關于爸爸的舊物,也就這麼一兩件而已。
媽媽的喪事也早已結束,受的傷也已痊愈。
沒有理由再留在這個地方。
蘇小格開始收拾起簡單的東西,準備離開。
不願意繼續生活在這個地方,真不是在鬧情緒什麼的。
人一長大,許多東西都不能像小時候一樣任性恣意。想要的東西和想說的話,說到一半,總因為听的人不在狀態而失去興致。
她這些年,追追逃逃,莫過是在家和親人之間奔走。卻始終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份理所應當的關愛和幸福。
只是,二十幾歲,也是個大人了。已對人對感情對任何事物的期待,早已學會了控制。得不到,就罷了,迅速放手,後退,轉身離開。一種看似灑月兌的,懦弱、與世無爭的自我保護方式。
而且,她在更早之前,就已學會,不依附于人的獨自活著。
自十八歲開始,就開始學習這種生存方式,到現在,怎麼可能為了穆卓軒的僅僅一聲不痛不癢的,虧欠,而名不正言不順的,再次回到穆家檐下生活?
好在,她還保留著一個可退的地方……她的工作室。
想到這個,她就會覺得微微的安心。
那里雖然不算什麼幸福的歸宿,卻只是屬于她自己的,可以蜷縮起來或者恣意伸展生活的地方。
直到穆啟然突然說︰「上海那邊的工作室,我準備注銷了。」的時候,蘇小格都還一直以為,那是自己的,唯一屬于自己的,可以去的地方。
「我已經跟宋律師打過招呼,就這兩天,我會陪你回趟上海。」
他說話的方式那麼輕松自在,看到她訝然驚慌的表情毫無動容。
對了,怎麼忘記了。這個工作室,之前,還真是他一手開辦起來給她玩的。
結果後來,卻成了她次次退守的根據地。
原來一切都是他們施舍而來的啊。原來自己一直以來,一無所有啊!
還以為自己至少有個可以退守的只屬于自己的,棲身的地方……
那種蔓延開來的悲哀感,讓她突兀笑出聲來。
「怎麼?你不同意?其實那工作室也不是非關不可,只要你……」
一直低著頭,翻閱著手底下的文件,似乎無比忙碌的穆啟然,聞聲抬頭,停下手上的工作,看著她的臉,微微思索著說。
如今的他,依舊的清俊無匹,卻已變的沉靜、霸道無雙。她已完全無法自他的臉上,中出以往那個熟悉的人的,影子。他變了,變成了一個她不大認識,也覺得恐懼的人。
「呃……沒有,怎麼會。」蘇小格說著,聳肩自嘲的笑了一下。
真不知道自什麼時候開始,連穆啟然都跟她談起條件來。
「我沒有任何意見,是你的東西,怎麼處理那是你的權利,不是嗎?」
「小格……」
穆啟然干脆將手底下的文件收起來,推到一邊,雙肘置于桌面,緩緩凝眉看住她說︰「雖然署我的名,但至少你經營了多年……你有什麼想法,可以說來看看。」
嗯,他連叫她求饒的姿態都做的如此高大上。讓這樣一個自己,更顯得卑微下乘。蘇小格唇角微微彎著,抿出一抹笑。
「我說我想保留它,繼續在上海經營工作室呢?可以嗎?」她微側著頭,眼底帶著點點挑釁似的笑意問。
「當然,不可以。」穆啟然睒著眼皮掃她一眼,重新低下頭去,翻開那疊文件,一副根本沒有任何商量余地樣子。不假思索的干脆回答,到是讓蘇小格不由的愣了愣。
過半天,才說︰「那不就結了。」
說完,跨出屋門,走出兩步,突然又停下腳來,回頭對住屋子里正好抬目看著她的人說︰「求你件事兒?」
穆啟然微微皺眉,停下手上的工作,看她,等她說話。
「請認真處理客戶賠償以及員工遣散問題。」
「就這個?」他揚起的聲音,听起來微微有些失望。
「對,就這個。」蘇小格說著,嘴角微微彎起,又勾出一個自嘲的笑,轉身離開。
看著她轉身出去的背影,穆啟然立時黑了臉。
若是以往的她,一定會炸毛,會聲討、爭辯。而現在,她卻這麼輕易的就接受了他的安排。
雖說這事情他早已有了決定,但是看她一副你愛怎樣怎樣,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還是讓他覺得很是不爽。
穆啟然微微眯一眯眼,轉著手里的原子筆,想一想,抬手撥出一個電話。
「那邊進展怎麼樣?呃……嗯,我知道了。就這樣吧,首要考慮員工遣散和客戶賠償問題,其他的……你看著隨便處理就好了。」
掛上電話,他又微微思索一下,才坐下來。一只手支著下巴,另一只手輕輕的叩擊著桌面。
那工作室,從小格大二就成立了。原本是送她的玩兒的禮物,到現在也有六七年了,算是她這幾年的所有成績,做的也已有了些規模和名氣……
突然就覺得煩躁起來,抬手揉揉眉心。站在窗前點燃一支煙抽起來。
可是不斷了她的退路,她怎麼可能乖乖回到他的身邊來?
他想著,又狠狠的吸一口。煙霧冉冉升騰著,迷了他的眼。他掩住嘴巴輕聲咳嗽兩聲,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致。兩年時間,夠長了,他不想再次體驗這樣的分離!
哪怕,她恨他,他也不要再次分離!
抬手,湮滅了指尖的煙。方才臉上的那一點猶豫表情,一時變的無比堅定……
蘇小格一走進自己的房間,就沮喪的垂了頭。
人,錯一次兩次是笨。錯三次四次就是愚蠢了。
她就是真正的愚蠢,每一次回到這個地方,總以為情況會有所不同。
其實能有什麼不同呢?這里,照樣是穆家別墅,她蘇小格,不論什麼時候棲身于此,都是蘇小格,都是寄人籬下而已!
而在這里,她除了真正擁有那個已經逝去的女人,她的母親而外,現在所擁有的每一樣東西,都銘刻著穆姓的名氏……
而那個,她唯一的媽媽,她以為強硬尖利到,殺也殺不死的女人,卻那麼輕易的,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她。
似乎,她所擁有的每個人,每樣東西,都被一樣一樣的,自身邊剝奪而去。
爸爸、媽媽……
還有這個,越來越不像她認識的那個穆啟然的,穆啟然。
到最後,依舊只是她。只剩她自己而已。
早該習慣了的。也應該習慣了的。
可是,想到那個自己經營了六七年的工作室,花了許多心血,才漸漸有了起色。
而現在,他只那麼隨便的一聲注銷,她這幾年的所有努力也就跟著全部白費了。
心里還是酸酸的。
深深吸口氣,拿起電話,想著得提前跟大家透個消息。
電話撥通,她還在這端猶豫著,吞吞吐吐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時候,就听電話對面那讓人頓時安心的,十分熟悉的忙碌奔走、電話暴響的聲音。
過一會,才听到薛伶俐說話「打電話來,是為關閉工作室的事情嗎?那個就不用再說了,兩天前大家就接到了通知,這兩天正忙著處理手上的訂單,以及客戶賠償問題呢。如果您沒別的事兒那我先掛了,還忙著呢。」
待人一向溫柔寬厚的薛伶俐,突然用這樣生硬的口氣跟她說話,讓蘇小格一時無措,續而啞口無言。
好半天,只找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對不起,幫我跟大家道歉。」
「沒什麼對不起的吧,何況您的遣散費給的那麼高……」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說到最後,自己都有點哽咽。
那個飽含著她所有理想,和希望的地方,就這樣,被他摧毀了啊!
這些曾經跟她一起沒日沒夜加班加點趕訂單,為了一個小細節,可以徹夜不眠不休的人。對工作室投入的心血、感情和希望,並不比自己少。
就像大家一起動手,在廢墟上一磚一瓦,建起的,融入了他們所有努力和心血的小小城堡。
此刻,說推倒,就要被廢棄推倒了。
而自己,竟然無能的,連為它求饒的機會都沒有。
別說無法保住它,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這些年,一直裝的,好像自己活的多麼驕傲**,其實呢?依舊的在穆家的施舍下做姿做態。
真是可憐可嘆啊。
伏在桌上,幾乎要為自己這碌碌無為的二十五年,笑出聲來。
突然電腦叮咚一聲,收到新郵件的提示音。
信手打開來,卻是一封全英文邀請函。
來自于意大利的著名服裝設計師,夏瓦蒂諾的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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