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覺得,自己幸運的,就像還未開口求救,就有人適時向她伸手一樣。
或者,這是離開蘇州,離開穆家,離開……穆啟然的,一個絕佳的契機!
郵件里說,有位陳睿先生,曾向夏瓦迪諾先生誠懇推薦了她,並且將她的個人作品寄到先生的辦公室,雲雲……
蘇小格看的一頭霧水,都不知道這個叫陳睿的貴人,是何方神聖。
好在對方還在郵件里客氣道,之後會有正規的聘用文件寄到她的家里來。
不然,蘇小格被這麼大一塊餡餅砸到,真會以為自己是不是被逼無奈,生出幻覺來了。
在忐忑的等待中,蘇小格經營了多年的工作室,迅速消失在上海的某個街區。
年末,天氣很冷。陰寒的空氣,醞釀了好久的雪,終于憋足了力氣,鵝毛一樣的雪花,沸沸揚揚的被疾風掃落下來。
撲在人的臉上身上,悄無聲息的,印下一片細小水漬,然後消失不見。
蘇小格雙手攏在衣兜里,抿著嘴巴,將半邊臉埋在圍巾。頭上低低壓著一頂絨線帽,只露出圓圓一雙大眼。隔著一道玻璃,站在門外,看著那空蕩蕩的辦公大廳里,只剩下零落的桌椅和散在地上的圖樣紙張,以及空無了的辦公格擋。
眼前虛晃晃的,似乎有了幻覺。看到往年年底,工作室里熱鬧的,奔走忙碌的同事們的身影。
一個兩個的掛著黑眼圈,面色憔悴卻神情亢奮。
手腕上帶著花型針線包;用肩膀夾在耳邊的電話听筒;忙亂在桌上攤開一張白紙,唰唰記錄下來客戶的相關數據。
過道左側,那扇緊閉的小木門後,一般都會橫陳著幾個徹夜趕工的家伙。睡相各種豪爽,表情滿足……
這過去,每一天忙碌的,讓她陀螺一樣旋轉的生活節奏,此刻就像不斷重復倒帶一樣的,帶著忙亂奔走的步伐,靜默的在她腦海里奔走了一回。
到最後落下帷幕的時候,只剩她站在寒風里,對著空空的房子告別。
臉上莫名有些濕漉漉的冰冷感。
有些恨自己,為什麼一直一直,都要把自己活著的希望和夢想,交到別人的手上?
以至于,一直以來,都能清晰的感覺到,穆啟然對她的那種想要控制的態度。甚至,很多時候那種專橫中,透出微微的輕蔑感。要她束手臣服。
低頭,半垂著眼,將臉頰往厚厚的圍巾里縮一縮。轉身,卻猛然驚在了原地。
遠處,是自上次醫院見過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半點消息過來的達語。
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手上拎著把傘,筆挺的站在風雪里。被紛紛擾擾的飛雪包圍著。
高且瘦,依舊一身常年不變的白色襯衫,黑色西裝衣褲。雪花在他的肩頭,已薄薄落了一層。
理的很短的頭發,在蕭蕭的寒風中,讓看的人都忍不住的,覺得發冷。
蘇小格斜著眼瞪視著他。
想著這段時間里,不論她對這家伙懷著多深的怨懟和猜疑,還是忍不住的擔心他。
自看過刀疤臉男人死亡的新聞之後,她總忍不住的關注全國各地的緝毒新聞。
總害怕,在某一個新聞的配圖上,看到這張熟悉的,面無表情的臉。
而這個,被她整日惦掛著的,不曾給過她半點消息的這家伙,真的實在是沒良心。
現在看他手腳齊全的站在她的眼前,提了多天的心一時放下來的同時,也真的生氣,也就不給他好臉色看。
睒著眼皮兒瞥他一下,便低了頭,抬腳蹭著腳下的積雪。懶洋洋將露在衣袖外面凍的發冷手指,放在嘴巴下呼呼的哈著熱氣,搓一搓。再次抬頭,斜著眼又和對面的達語對視一眼。
他那麼高大,依舊清冷漂亮的眼楮和看不出表情的臉,卻在陰冷的空氣里,透出點濕漉漉的可憐相。眼楮幾乎一眨不眨的眼巴巴望著她,像是被遺棄的,帶著點委屈似的大型犬一樣,她不靠近,他也不敢走近前來的樣子。
有那麼一瞬,蘇小格覺得,這家伙和人交往笨拙的實在讓人覺得可憐。
這些年,身邊除了她和顏鈺,似乎也沒有什麼其他朋友。
現在已是二十五、六歲的男人,雖然生活里是個能手,各樣事情會處理的僅僅有條,但情商卻依舊低的像個懵懂無知的小孩。讓她忍不住的,想要遷就他。
突然覺得,如果真的把這樣的家伙丟在這里不管,他大概會認為她依舊在生氣,會一直一直站在這里,凍死也說不定。
冷著臉,瞪她兩眼,還是向他走了過去。
過去的時候,蘇小格已將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拿了下來。走到他的面前,見他依舊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只得仰著頭白他一眼,踮起腳尖,將圍巾在他脖子上繞了一圈。
「穿這麼點衣服出門,不怕凍死啊!」說著,抬手又狠狠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還真是一件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外套而已!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冬天,三九寒天!」她說著,就,「啪……」在他胳膊上來了幾巴掌。
達語被她打的齜了齜牙,卻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慢慢抬手小心扯了扯圍巾的流蘇,抿著的嘴唇兒彎了彎,小孩子一樣,終于裂開嘴巴,羞澀的笑了。
認識這麼多年,蘇小格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臉上的肌肉放松下來,笑從眸子深處一點一點漾開來。
乳白色的絨線圍巾,襯著他黑黝黝濕漉漉的一雙笑彎彎的大眼,讓人忍不住的,想要抬手模模他的頭。
真不知道,這家伙一臉酷樣,怎麼落在她的眼里,就如此軟萌可憐。
結果,她的想法還沒來及實施,他的大手卻已撩開她的發簾。大手涼颼颼的,貼上她的額頭。
「痊愈了。」他說,手指在她額頭上摩挲一下,彎腰認真看著。低垂的黑眸,滿是歉疚。
微溫的呼吸,掃在她的臉上,蘇小格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往後微微退了一步。
「你……現在怕我嗎?」他的樣子是從未有過的不安。雙手垂在身側,樣子有些拘謹,問。
「不怕!」蘇小格說著,將被他撩亂的頭發撥撥順。蹭著腳下的積雪說︰「但是,我想知道,你現在安全嗎?」
「嗯。」他認真點頭。
「你現在做的事情,是你自願的嗎?」她又問。
他微微愣神,說︰「算是吧。」
「那就好。」
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大理石的台階上,鋪了厚厚一層。
蘇小格的單跟小皮靴,在這里,簡直就像穿著輪滑。趔趔趄趄走了幾步,終于在將要仰面倒下的一瞬,驚叫著扶住達語急速伸展過來的手臂。
簡直就像是上了月球,身體失重,顫顫巍巍,根本無法保持平衡。幾十個台階走下來,她已走出一背的汗。緊張的,幾乎大半個身體都要掛到他的身上去。
達語扶著她,腳下走的格外小心。根本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撐開拎在另一只手上的大傘。只好任鵝毛般的大雪落的他們滿身滿頭都是。
「太,太驚險了。」蘇小格走下最後一個台階,深吸一口氣,才放開他的手臂,抬手模了一把腦門。仰臉笑嘻嘻說著,甩甩雙手,就要袖進衣兜里去。
達語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心情一下子又低落起來的樣子。抿著嘴唇兒,瞅她一眼,微微別開臉。突然伸手,大手就準確無誤,捉住了她縮在衣袖里的右手。緊緊攥在手心里。
大大的掌心,很溫暖,卻有些微微不安的汗意。
蘇小格莫名抬頭,看他一眼,輕微掙了一下,達語才回了頭。倔強的孩子一樣,一雙黑的能將人吸進去的眼楮,直視著她的雙眼。抿著的嘴巴看著有點委屈的樣子,不說話,也不放手。
「達語……」
他看著她,垂著頭,牽著她的手緊緊握著,認真揣進自己薄薄的外套衣兜里,攥攥緊……
就像怕他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見一樣的表情。
「達語!」
蘇小格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幾乎要被他給逗笑了。卻又覺得微微的心酸。
或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加清楚,眼前的這個高大的,一張俊酷臉蛋的家伙多麼純真無邪。
不論他曾經真的做過什麼殘暴的事情,她都知道,其實他的內心世界,比誰都來的干淨。
在他的心底,沒有什麼大義大勇。也沒有什麼絕對的黑白,對錯。
只有對他好的人,以及其他人……
「達語,過完年,我要離開這里了。」
蘇小格掙不開他的手,也只好作罷。
「跟姓穆的,回去蘇州?」他的口氣很不友善。
其實,達語對人一向沒有特別明顯的愛憎,可是對穆啟然卻敵意卻從一開始,就顯得十足。
「離開中國。」蘇小格說著微微聳肩,「你听說了吧,我媽去世了。我在穆家原本就什麼都不是,她走了,我更加什麼都不是了。而且這里,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了。」
達語沉默的時候,像是在用力壓制著某種情緒。以至于,手上的勁兒更大了一分,攥住的她的手,覺得骨頭都要被捏斷了的感覺。
「穆啟然呢?他不是,可以讓你留下來的人嗎?」
蘇小格猛然抬頭他一眼,又垂了眼。
他的單純,或者是更為清醒的一種智慧,所以看的比任何人都更為清楚。
「年後嗎?」
「對。」
「我能跟你去嗎?」
「不能。」
蘇小格知道,他雖然從未說過喜歡之類的話,但內心,卻十分忠于她這個‘對他好’過的人。
十分笨拙的,學習表露自己的感情。
就像當初,守護在她病床邊的日夜,以及在她忙碌不休的時間里,送過來的每一頓餐點。
那麼貼心的關愛,卻似害怕介入她的生活似的,靠近的小心翼翼,讓人心疼。
「你曾經對我很好。」達語很是不甘心的表情,像個沒討到糖吃的大孩子。
「那是因為你那時候太笨了,放著不管的話,怕你會死掉。」蘇小格笑笑說。
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車子,車頂和玻璃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
以至于,蘇小格他們走過去的時候,都沒注意到坐在駕駛座上吸煙的男人,那張刻刀雕刻出來一樣的,精致而完美的線條的臉。
目光始終停留在他們牽著的手上。
「哥哥?」穆晰然手上拿著一份國外信件,伸手推開車門的動作被他一個視線給阻止下來。
「我們先回去吧。」他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遠的背影說著,打開車窗,將煙蒂彈了出去。
回到家,穆啟然沉默著自晰然手上拿過那份信件,讓保姆送到了蘇小格的房間。
「哥哥?」晰然微微撅起嘴巴,瞪視著他的臉。
「你也早點回房間休息吧,等她回來之後,別說一些多余的話。」
穆啟然垂著眼說著便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小格大概還不知道,笑笑其實在早幾天前,就已將這個消息,電話通知他了。
畢竟是她夫家的佷子推薦的小格,笑笑對他心懷不安,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只是,真沒有想到啊,僅僅只是個一面之緣的人,竟然會為小格做到如此地步,會如此看重她的才華……
而相比之下的自己,就是個想要剪掉她的翅膀,將她強行留在身邊的家伙啊。
可是,留在身邊又有什麼用呢?
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揣一顆石頭在懷里,這麼多年,也該捂熱了吧。
而她,他已漸漸失去了捂著的心力和信心。
自己已三十幾歲的人了。周邊的朋友,孩子一個一個都能打醬油了,而自己,卻依舊孑然一身。
說起來真有些好笑,連個拿的出手的,可以與人談說的戀愛都沒有過。
只是,為什麼,小格什麼都不跟他講?
越來越近的距離,卻越來越看不清她。她的期待,想往,以及她的內心。
他那麼小心的,一步一步試圖靠近。她卻一點一點的,慢慢走遠。將自己阻隔在他的世界之外。
對他沒有期待和信任,更或者根本沒有過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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