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染盡三千頃,折鷺飛來無處停,芒種時節,氣候要比春日里炎熱不少,時值午後,寬大的繡床邊,一胖一瘦兩個丫鬟,一個輕輕搖著蒲扇,一個低頭繡著荷包。
床上的人,是段家大小姐段可茹,七歲的年紀,眉目淡淡,膚白如玉,那略微豁開的領口下,一方猙獰的皮膚清晰可見,乍一看有些可恐。
也不知是夢到了什麼,段可茹驚叫一聲,叫聲好不淒厲,嚇得那繡荷包的瘦丫鬟,把針直直刺入了皮肉,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茹小姐,你這是怎麼了?」丫鬟連忙放下手中的活兒,上前輕拍她的後背,觸及的卻是一片冰涼,她背上的衣裳,竟已被冷汗浸得能擰出水來!
段可茹翻身坐起,稚女敕的眉眼中,閃過一絲濃烈如鴆的恨意,只不過這恨意,在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後,就變成了濃濃驚訝,方才,那秦姨娘不是要趕盡殺絕,斷了自己和母親的活路?可秦姨娘在哪兒,那心狠手辣的下人又在哪……
不對……這一切,一定又是她們的詭計!
段可茹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將兩個丫鬟推了個四仰八叉,急急忙忙將腳伸進繡鞋,忽覺有些不對,這鞋,怎麼這般小?
小的不僅是鞋,還有她白白女敕女敕的腳丫。
環顧四周,床鋪桌椅都比之前要高了一大截,她疑惑地皺緊了眉頭,心中若有所思。
那被推倒的瘦丫鬟爬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問︰「茹小姐,您……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段可茹腦海中靈光一現,忽然明白了什麼,顧不上理會她,徑直跑到桌上的銅鏡前,踮著腳往鏡中一瞧。
鏡中是一張小小的臉,眉目尚未長開,眸中交織著與年齡不符的冷意,這冷意,在目光觸及銅鏡的一瞬,忽然轉變成了抑制不住的狂喜,自己竟回到了兒時!
她依稀記得,兒時身旁有兩個丫鬟,瘦的叫晴梅,胖的叫采盈,從小到大,只有這兩個丫鬟,是真正忠心自己的,可惜後來,都被秦姨娘以種種借口送出了段府……
「晴梅,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強壓心中的激動,轉頭問道。
「回小姐的話,現在是午後,小姐還沒睡多久呢,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晴梅疑惑地說。
采盈也是面露憂色︰「您出了一身的冷汗,奴婢去請大夫來,給你……」
「不用!」段可茹打斷她的話,眼角的余光,不經意又瞟到鏡中那張稚女敕的臉,長舒一口氣道,「替我更衣,我要去見母親。」
上天有眼,一切都還來得及,都還有回轉的余地!
重活一世,她定要讓那秦姨娘知道,惡有惡報是什麼滋味!
上一世,她是段家大小姐,母親邱氏貴為皇親國戚,乃六皇子的母妃寧妃娘娘的堂妹。
誰知世事無情,寧妃為皇後所妒恨,慘遭誣陷,被賜予三尺白綾。
因為此事,母親的娘家,處境變得不尷不尬。
偏偏母親是個在深閨里養大,沒有心機的主兒,絲毫不曉得失去了這座靠山,究竟意味著什麼,加之性子有些孤傲,一直不得父親段懷鳴的喜愛,又常被姨娘算計,屢遭下人使壞,所以才會落得後來那般田地,被趕出段家,遣送至一處離家甚遠的莊子。
而那一直從中作梗的秦姨娘秦文芝,本是邱氏的陪嫁丫鬟,成為姨娘之後,一連生了四個白白胖胖的兒女,竟月兌去了姨娘的身份,當上了平妻。
她唯恐邱氏懷恨在心找她報仇,更怕段可茹這個名正言順的大小姐,搶奪了她那幾個庶出子女的家產,仗著那莊子偏遠,出了什麼事,也追究不到她頭上去,竟悄悄命下人,將段可茹母女活活折磨死!
這話恰恰被段可茹听到,她連夜往段府趕,想要求助父親段懷鳴,哪曉得父親那日並不在家,反而是秦文芝的親信,一個麻臉的婆子,發現了她,將她攔在了門外。
此時,段可茹離開段府已有五年之久,這五年,正是女子變化得最大之時,若不是那婆子眼尖,也不會認出,她就是早已被送走的大小姐。
那婆子知道段可茹母女,是秦文芝的眼中釘肉中刺,也知道秦文芝想置她們于死地,見四下無人,居然趁她不備,將她推入了疾馳而來的馬車之下,此時胡人入侵,世道混亂,街道上有不少餓殍,只要馬蹄一踩,車 轆一碾,段可茹定是血肉模糊,旁人只會將她當成餓死的災民,誰會猜到她是段家大小姐?
眼看那高頭大馬一腳踏向自己的天靈蓋,又餓又累的段可茹,哪里有力氣閃躲?眼前一黑,就昏迷了過去,原以為會下到陰曹地府,哪曉得老天不僅沒讓她死,而且讓她回到了多年之前!
回想往事,她只覺滿心恨意哽在喉頭,恨不得化作一把利劍,將那秦文芝和她的手下一個個送入十八層地獄……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段可茹暗暗捏緊了拳頭,若沒記錯,她今年才七歲,而那秦文芝,已經身懷有孕。這一胎,秦文芝懷得十分謹慎,一直到數月之後,胎像已穩,才敢告知他人。
細細琢磨此事,她的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絲冷笑,母親邱氏雖然不懂爾虞我詐,但另一個平妻馬氏,卻不是好惹的主兒,也不知馬氏知道秦文芝有孕後,能忍到幾時……
「小姐,您看這身衣裳如何?」采盈的聲音,將她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她轉目一瞧,見采盈手中托著一件櫻紅小衫,和一條藕白長裙,做工極其精細,一看就知是價值不菲的。只不過段可茹從小到大,都不喜歡太艷的衣裳,因此極少穿這一身。
似是察覺了段可茹眼中的不喜,一旁的晴梅勸道︰「老爺同皇上南巡,今日應當就要回來了,茹小姐,您還是穿得喜慶些好。」
段可茹若還是之前那個七歲小女童,听了或許會不以為意,此刻聞之,卻是心念一動,父親段懷鳴,向來喜歡兒女穿得鮮亮,而她與母親邱氏一樣愛穿素色,而且繼承了母親那副孤僻性子,從兒時起,臉上就有些寡淡,且不常與他人言語,或者正因如此,段懷鳴對她才不怎麼喜愛。
「那就這身吧。」段可茹點點頭,指了指梳妝台上的首飾盒兒,「把母親送我的那對銀鐲子拿出來。」
若沒記錯,待會兒府中回來一位「貴客」,是該好好打扮打扮。
「小姐,你可算是願意戴了!」晴梅很是高興,打開首飾盒兒,將那對亮閃閃的銀鐲子,套在了段可茹白女敕女敕的手腕上。
有些事,七歲的段可茹,或許看不明白,年已十六的采盈和晴梅,卻是清清楚楚,幾個少爺、小姐中,茹小姐最不得老爺的寵愛,這樣下去,只怕會要吃虧,好在茹小姐的眉眼,與老爺足有七八分相似,而且還是正妻生的長女,若肯穿得明麗些,笑得開朗些,老爺怎會不疼她?
更衣過後,傳來段懷鳴回家的消息,段可茹便與兩個丫鬟一起出門迎接。
門口已站了不少女眷,按著身份一字排開,正中央的是正妻邱氏,尖尖美人啄,彎彎柳葉眉,身著鵝黃緞子裙,與那些個平妻、姨娘想比,姿色絲毫不輸,只是那張恬淡的臉,總歸還是冰冷了一些,尤其眉目有些松散,顯得極沒主見。
段可茹站在她身旁,脆脆地喚了聲娘親。
邱氏見女兒來了,點了點頭,寵溺地模了模段可茹的臉。段可茹心頭一暖,聯想起前世的種種,忍不住一陣辛酸。
邱氏右邊,站著秦文芝,秦文芝才十六歲,雖然極力掩飾,但渾身上下,還是透露著一股下人才有的小家子氣,那一身桃紅,更是顯得俗氣逼人,邱氏左邊則是馬氏,丹鳳眼,鵝蛋臉,珠圓玉潤,只是個平妻,卻頗有當家主母的風範,唯有看向邱氏時,眼底才透露出一股不易察覺的刻薄尖酸。
馬氏乃商賈之女,若不是家財萬貫,只怕做不得段家的平妻。她如今二十有一,育有一子一女,兒子段雲坤,喚作坤哥兒,才兩三月大,還在襁褓之中,近日似乎生了病,因此沒有帶出來,女兒名叫段可忻,比段可茹小上三歲,正站在一旁,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四處張望,看上去怯生生的,很是惹人憐愛。
正是這個看似怯懦無知的二妹,前陣子將一杯滾燙的茶水,「一不小心」倒在了段可茹的胸口,留下了一道一生都無法消去的丑陋疤痕。
若不是段可茹閃躲得快,只怕被燙傷的不是胸口,而是臉頰!
此事使得原本就內向的段可茹,更加寡言少語,看人總是帶著幾分惶恐。一開始,她哪里曉得這是段可忻有意為之?還以為這個二妹,只是個無知小孩,熟不知自己才是最最無知的那一個,被遣送到莊子之後,段可忻曾去找過她一次,趾高氣揚地說起此事,言下之意,對段可茹這個長姐早已妒恨有加,恨不得那日就將她活活燙死才好,走之前,還把她的飯食,全都扔進了豬圈。
莊子里每日都有不少農活要干,那些個婆子、丫鬟欺負邱氏無能,欺負段可茹年紀幼小,盡讓邱氏和她干些沒人願意干的重活,而吃穿用度,卻都給得最差。那日她餓得眼冒金星,差點要與狗爭食,母親邱氏緊緊摟著她,告訴她無論到何種田地,都不要忘記,她是段家嫡出的長小姐……
這听似頗有道理的話,曾支撐了段可茹很長一段日子,她做夢都夢見父親命下人抬著軟轎,將她與母親風風光光接回了家……
直到即將被馬蹄踏穿頭顱的那一刻,她才發覺此言此語、此種念頭有多可笑,正妻又如何?長小姐又如何?越尊貴的身份,帶來的無非是越狡猾的算計和越毒辣的陷害。只要心慈手軟,不懂籌謀,無論坐擁什麼,都會化作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