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主僕幾個絕早起來梳洗,復又攏包巾,做那舉子打扮,紅藥立在梳妝台後頭,一面給孟玉樓梳頭一面笑道︰
「女乃女乃今兒去了師師姑娘的閨房,要是把她也迷住了倒也是難辦,萬一惹得那趙官家吃醋了,咱們豈不是殺頭的罪過兒麼?」說著,又掩口嬌笑。
玉樓听她說笑,沒奈何道︰「你這蹄子,統共也不會盼著我一點兒好的麼?」想了一回,又嘆道︰「也不知這一回能不能一舉成功,說動了一位師師姑娘……」
紅藥听了笑道︰「這是自然的,別說女乃女乃原本是個百伶百俐巧舌如簧的婦人,昨兒不是听你們家里二女乃女乃說了麼,那師師姑娘為人慷慨仗義,並非一般風塵之中的輕薄女子,咱們只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怕她有不依的!」
玉樓原本心里沒底,听見紅藥這樣一說,方才有些鼓起興致來道︰「是了,將心比心,只要咱們把話說得清楚明白了,再好生求求人家,只怕沒有不成的。」
兩個商議妥當,拾掇整齊了,草草吃了早飯,吃畢收拾了,留下大姐兒看家,玉樓帶了兩個小廝打扮的丫頭往那勾欄李家去。
今兒因為是官客打扮出門,不好坐車的,玉樓身子嬌弱,又不大會騎馬,往年偶然淘氣,都是西門慶抱著她在馬背上,徐徐打馬游玩兒一回罷了……幾個此番也只好步行著往勾欄李家去,且喜不過一時半刻路程。
那門口兒招呼客人的大茶壺見是當日一擲千金的那一位貴客又來了,連忙十分熱絡上前來招呼著,一面又命底下看門的小廝兒飛跑進去回報給蘊姨娘知道。
一時間那婆娘一陣旋風也是的迎了出來,一面笑道︰「哎喲,前兒我們姑娘剛剛回門,怎麼今兒姑老爺又來了?不見帶我們大姐兒回來逛逛的?」
說著,十分熱絡上來挽住了孟玉樓的手臂就往里頭讓,一面絮絮叨叨笑道︰「論理我也該說姑老爺一句的,你們男人家呀,做什麼總是這般眼饞肚飽,吃著碗里的瞧著鍋里的,既然有了我們姑娘,這種地方就不好常來的……」
嘴里說的大方,卻是不肯撒手,只將玉樓往房里拽。後頭紅藥跟小鸞見了,都忍不住笑,那紅藥因說道︰「你老人家說的有理,既然恁的,不如我們先回去吧,免得叫你夾在女兒女婿之間,也是難做人的。」說著,與小鸞兩個都笑起來。
說的那蘊姨娘臉上一紅笑道︰「喲,倒好個厲害的哥兒,不是小奴家當著相公的面夸人的,說出話來比刀子還尖呢,好叫我招架不得。」說的眾人多笑了。
一時來在花廳,分賓主落座,獻茶已畢,那蘊姨娘方緩緩說道︰「怎麼?舉人老爺這一回再來,莫不是我們大姐兒有服侍不周到的地方?你就看在小奴家面上,饒了她這遭兒吧,大戶人家的嫡親貴小姐,原本性子驕縱一些也是有的,奴家丑話說在前頭,若是要退貨,只怕就不是原先那個價錢了……」
那孟玉樓正要搖頭否認,但听得紅藥笑道︰「媽媽且說說,若是咱們家不要大姐兒時,依舊賣還給你們家里,又能得多少媒謝錢呢?」
那李媽媽見這小廝兒似笑非笑的,也不知他是真情假意,只得試探著笑道︰「這大姐兒要說模樣兒身段兒,那倒是沒的說,只有一則,又不是雛兒了,還是嫁過人的,只怕行市就不好了呢……」
孟玉樓听了連忙搖頭笑道︰「媽媽別听他瞎說,大姐兒好好的在家,並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一面又轉頭對紅藥嗔道︰「你這小廝兒,一日不惹事心里就不熨帖,快別胡言亂語的了。」說的紅藥吐了吐舌頭,頑皮一笑。
那蘊姐听說不是來退貨的,只怕又是來消遣一番,不由得滿面堆歡笑道︰「喲,這麼說爺今兒又是來找子的,倒看不出來,生得這樣兒清秀,房里倒這般用人的。」說著,將帕子掩在唇邊,嘰嘰咯咯笑了起來。
笑得那孟玉樓臉上一紅,低了頭道︰「媽媽休要取笑,今兒倒是來拜會一位姐姐的。」
那蘊姐听了,心道只怕是大姐兒出了火坑,心里還惦記著李嬌兒和桂姐兩個,莫不是求了這舉人老爺,一並抬了回去?若是如此,只怕自己今兒少說也有五百兩銀子的進項,況且賣了這兩個,自己的姐姐李媽媽也就更加孤立無援,只怕最後連棺材本兒都要歸到自家手上。
想到此處,喜得渾身亂顫,連忙笑道︰「莫不是來尋嬌兒和桂姐兩個?既然恁的,小奴家立馬去叫了兩位姐兒出來,如今都是一家子至親骨肉,也不用避諱了。」
玉樓听見她會錯了意思,正要開口,但听得那紅藥姑娘笑道︰「喲,你們家的姑娘就那麼金貴啊?怎麼幾次三番過來,都是陽谷縣里的姑娘接客,今兒我們少爺要換換新鮮花樣兒,會一會你們東京城里的姑娘。」
那蘊姐听見不是來找李嬌兒和桂姐的,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只是如今人家既然上門兒,也是主顧,自己不敢不招攬著,連忙笑道︰
「這個好辦,不知道舉人老爺要找個什麼樣兒心的姑娘呢,我們這里環肥燕瘦,各色人品也都齊全著呢。」
玉樓並不答言,倒是那紅藥笑道︰「我們少爺如今也不是來會姑娘的,只因大姐兒一個人在房里服侍,難免孤單些,所以對我們少爺說了,情願叫他再娶一房姐妹放在房里,兩個做伴兒,針黹女紅,和比骨肉一般共侍公婆,才是有趣兒呢。」
那蘊姐原本听見不是來替人贖身的,已經沒了些興頭兒,如今听見又要買妾收房,心中如何不喜,連忙笑道︰「這個不難,只是不知道舉人老爺心里打算討一個什麼樣兒的姑娘,還是按照大姐兒的品貌選麼?」
又是那紅藥姑娘答言道︰「若要選一模一樣的,還來你家做什麼呢。如今我們少爺冷眼旁觀著,早已看重了你們家的一位姑娘了,情願買了回去,做正房大女乃女乃呢!」
那蘊姐听了,喬模喬樣嬌呼了一聲道︰「哎喲,把個籍的姐兒娶回家去做正房女乃女乃,只怕古今中外也沒有這樣的先例了,若是從我勾欄李家傳出這樣的千古美談,小奴家面上也是有些光彩的,既然恁的,不知少爺看上了哪個姑娘,小奴家倒不用安排相看了,憑她是誰,遇上少爺這樣的容貌人品,又是娶在家里做大娘子的,還能不意?」
紅藥听了,與孟玉樓對個眼色,撲哧兒一道︰「既然恁的,我們少爺心里屬于那位李師師姑娘,媽媽只管開個價兒吧。」
那蘊姐兀自得意,听了這話,唬得花容失色,連忙擺了擺手,對旁邊的小丫頭子使個眼色,那丫頭連忙往外間瞧了瞧,簾子後頭沒有不相干的人,又進來道︰「外頭沒人。」
蘊姐方才稍稍放心,又打那丫頭道︰「你且出去守著,千萬別放旁人進來!」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這廂蘊姐才松了一口氣,因滿面埋怨神色,對著紅藥說道︰「你這大官兒是外來的,不在東京城中勾當,忒不懂規矩,倒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的,什麼樣的話也敢亂說……」
紅藥聞言,故作不解笑道︰「怎麼,方才媽媽不是還說,只要是這勾欄李家掛水牌子的姐兒,任憑我們少爺挑選的麼,如今看上了一個,對你說了時,怎麼倒唬得變顏變色的,莫非是嫌棄咱們家拿不出錢來麼?」
那蘊姐听了搖頭道︰「大官兒,不是這麼說,你們是外省來的,原不知道東京城里的規矩,那師師姑娘是我們勾欄院的姐兒不假,只是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如今別說是個舉人老爺,就是當朝一品來了,也未必就見的著她。
當日我們姐兒剛梳攏時,就是周天官諱邦彥的給她破瓜,這門第就起的高些,那周天管又是個好多心有些小性兒的,不許我們姐兒與別人沾沾身。
如今伺候了趙官家,更是了不得,雖說應名兒還在籍掛著,說穿了那就是宮里的娘娘,大官兒也不想想,那東西宮里的嬪妃們,是咱們平頭兒老百姓相見就能見著的?就算是能見著了,難道與你和顏悅色陪著吃酒說笑話兒?自然是要行君臣之禮的。
大官兒如今到好大的口氣,怎麼,買人回去做大房女乃女乃?如今別說是做正室,就是接回去做爹娘祖女乃女乃,只怕人家還不稀罕呢!」
那紅藥姑娘听了這一篇話,撲哧兒一道︰「你這媽媽倒是有些意思的,我們還沒說什麼,倒招出你這長篇大套的一篇話來。」
那蘊姐听了沒好氣道︰「大官兒,不是小奴家嘴快,實在是你這話說的心驚肉跳的,唬得小奴家口沒遮攔起來了……」
紅藥听了笑道︰「如今旁的不要說了,咱們還是撿要緊的商議吧,說句不中听的話,常言道鴇兒愛錢,姐兒愛俏,如今我們家小少爺這幾樣都佔著,媽媽何不開出價兒來,便是說說罷了,買賣不成仁義在,權且商議商議,也不在緊要啊。」
那蘊姐原本不欲冒這個險,只是他們東京城勾欄李家如今雖然聲名鵲起,家道卻是越艱難起來了,只因那李師師如今給趙官家寵幸過了,與天子沾身,旁人誰還敢踫?
雖說那趙官家也不曾明令禁止師師姑娘不許接客,只是那些天潢貴冑文武百官,誰有願意為了一個行院之中的姐兒去觸了那趙官家的霉頭。
是以雖然勾欄李家因為小御街之故名動京城,只是若論起收益來,反而不如別家行院好些,況且她家里除了這李師師之外,別的姐兒都不算出眾,竟沒有能夠接替花魁的姑娘了。
如今剛剛從姑蘇采辦來的幾個小丫頭子雖然模樣兒好,只是如今還不滿十歲,是不能見客的,是以這勾欄李家最近幾年家道倒比往日艱難,偏生又撞來一個陽谷縣勾欄李家的李媽媽,帶了十幾口人投奔了來,每日里睡醒了只知道張嘴要吃要喝的,這李家越精窮了。
如今听見紅藥這口氣,只怕這位舉人老爺家中不是殷實人家兒那麼簡單,倒說的富敵國似的,自己不如漫天要價兒,來個獅子大開口,若是他們認了大頭時,倒也賺上一筆,也算是富貴險中求。
若是竟拿不出這一筆銀子來,自己也好有個說辭,只說規矩就是這些,拿不出來,也只好消受不起美人恩了,這嬌滴滴的舉人老爺倒是定然羞臊,不好再來歪纏的。
想到此處自以為得計,因故意秀眉微蹙道︰「論理,這話不該是小奴家說的,只是如今看著舉人老爺這般誠心誠意的等了半日,也少不得說了……
你們念書人家兒,既然家里老爺太太肯叫你去念那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的,自然也是書香門第,說句不怕相公你惱的話,只怕也是清貴些吧……」
紅藥听了這話,知道是那鴇兒投石問路之計,要問一問玉樓家中有銀子沒有,既然得了這個話頭兒,只要自家好生接著,只怕底下還有拆兌。
想到此處笑道︰「哎喲,媽媽要是以為我們家中乃是清貴人家兒,就打錯了主意,實話對您老說了吧,原先我們家祖上也是東京城中人氏,世代領著皇商差事,到我們老爺這一輩,少說也有三四代了。
只因當日我們老太爺在世時,對我們老爺說了︰‘如今雖然是個潑天的富貴,只是常言道士、農、工、商,咱們家雖是皇商,到底佔著個商字,門楣上就不高貴了。
如今家中站著有房躺著有地,做什麼還只是一味貪圖那些黃白之物,只是你這一輩是來不及了,若有下一輩兒的兒孫時,千萬送到學里念書,來日也好給咱們改換門庭要緊’。
我們老爺因听了老太爺的嚴命,並不敢違抗,後來有了哥兒,就送到學里念書,也是老太爺在天之靈庇佑著,果然我們少爺聰慧過人,不到十二歲就中了秀才進學,志學之年就已經中了舉人老爺。
如今十八歲了,此番來在京城趕考,正要一舉登科的時候呢,媽媽不如就做個好事,成全了我們少爺,叫他大小登科雙喜臨門,豈不是好麼?」
那鴇兒听紅藥說了這一篇話,旁的倒不在緊要,只是听得了皇商二字,是唬了一跳,心中暗道,那東京城里幾家皇商家世,自己也不是沒有見過的,當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鐵一般的勾當,誰想到如今自己家中這一位姑老爺竟是這個出身,怨不得敢說這樣大話,竟要娶那師師姑娘為妻。
只是如今他們就算把趙官家的國庫搬了過來,自己也不敢做這樣掉腦袋的勾當,因笑道︰「哎喲,原來舉人老爺竟是皇商出身,小奴家我這一回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只是若要娶我們師師姑娘……」說到此處,面上十分難色。
孟玉樓見了,撲哧兒一道︰「媽媽不要為難,這原是我的書童兒玩笑呢,晚生既讀孔孟之書,必達周公之禮,常言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此番殿試得中,做了天子門生,那趙官家于晚生,就是如兄如父一般的勾當,豈有兒子倒調戲庶母的道理呢?」
那蘊姨娘听了這話,哎喲了一聲道︰「果然這位舉人老爺明白事理,若是一直與你家大官兒歪纏,要唬死小奴家我呢了,這麼說,舉人老爺此番前來,是要但求一親芳澤了。」
玉樓點頭笑道︰「只要見上師師姑娘一面,斗弈吃酒,說幾句閑話,晚生也就心滿意足了,只怕不到晌午就以告辭,定然不會叫媽媽擔著瓜田李下之嫌的。」
那蘊姨娘听見不過是尋常見上一面,心下暗道這往日里家道實在艱難時,也曾叫那師師姑娘與從前那幾位相好兒的會一會,也不過就是拉著手說幾句體己話兒,玩形弄影略解相思罷了。
只是有一回晚間給那周邦彥纏住了,他又吃醉了酒,賴在師師的閨房之中死活不肯走,自己見他哭得那樣兒,心里軟了,況且又有一千兩的票子進賬,也只得順水推舟叫他原配夫妻兩個再敘舊情罷了。
誰知自家時運不濟,偏生當日那趙官家已經派了內相前來傳話兒,說身上不好,這幾日先不過來,自己方才大著膽子掙著要命錢。
誰知那周邦彥李師師兩個正在郎情妾意之際,卻是那趙官家從小御街里撞了進來,周邦彥躲之不及,爬到師師床下,才有了後來那一首名動天下的《少年游》。
如今既然這小少爺但要會一會師師姑娘,又不肯留宿的,想來便是趙官家知道了,見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後生,也未必就當真動了雷霆之怒,左右當中還有師師調停,上一回那周邦彥的事情鬧得那麼大,後來叫師師調弄了幾句,還不是照樣平息了風波麼,听說那周天官後來還因為此事升官兒財了,想來這趙官家倒是有些心胸也未知。
如今既然這小官人有的是銀子,自己如何放著河水不洗船?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罷了。想到此處,又滿面堆歡的笑道︰「若說只是尋常見一見,倒是不礙的,只有兩件事,要先對舉人老爺說明白了,方能謀劃此事。」
玉樓听了點點頭道︰「媽媽但說無妨。」
那蘊姨娘因說道︰「第一件,雖然只是初會,不過是說句話兒吃杯酒,只是小奴家我到底也是擔著血海也似的干系,沒有一千兩銀子,這件事情也是難辦。」
玉樓听了,心中暗暗吃驚道,原來歡場之中竟是這般吃人不吐骨頭的,也是難為我們爺是怎麼負擔得起這些年的挑費……
轉念一想,那陽谷縣中的勾欄李家,如何能與此處相提並論,往日里桂姐來家唱曲兒,自己無非打賞三五兩銀子,那妮子倒還歡喜的什麼似的,想來這歡場之中也與別處一樣,分個三六九等,想到此處倒也覺得有趣兒。
正想著,但听得紅藥笑道︰「喲,前兒買個了大姑娘去,才二百兩雪花兒紋銀,怎麼如今見一面就要一千兩,敢情你們家的姐兒是金子做的不成?」
那蘊姐听了這話叫屈道︰「我的哥哥兒,就是這樣,要不是小奴家我心疼咱們姑老爺不遠千里來在此處探花,還不肯擔著不是呢!
如今別的都好說,這一筆是要命的銀子,若是沒有這個數兒,也別怪小奴家我翻臉不認人,咱們是西女門中市、言青山上山——要鬧?請出!」
那孟玉樓主僕三個忽然听她說了句俏皮話兒,一時回轉不過心思來,默默地在心里念了兩遍,方才都笑了出來,那紅藥姑娘笑得歪在小鸞身上,一面指著那蘊姨娘道︰
「前兒我說什麼來著?這媽媽好鋼口兒,若是下海說書,只怕天橋兒底下就沒有旁人的飯轍了呢!」說那蘊姨娘也笑了,因推了紅藥一把笑道︰
「你這小廝兒倒也不遑多讓,明兒咱們都下了差事,就往那里耍子謀生去吧。」幾個說笑一回。
玉樓見此番時辰有些耽擱,連忙止住了笑意道︰「這第一件事就是這樣辦吧,學生雖然宦囊羞澀,如今為了見姐兒一面,也只好傾囊相授了,就不知第二件為難的事又是什麼呢?」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客官們節日好~老吉祝大家國慶快,最近幾天各種走親訪友,來不及更新太多,節日期間暫定日更三千到六千不等,感謝客官們的一路陪伴,老吉作揖打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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