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楮,最先能感覺到的只是一片銀白的模糊,在黑暗里呆了太久,即便屋子里勉強算是微弱的光亮都讓他覺得雙目刺疼,等視線漸漸清晰,就看到了一桿黑漆漆的槍口正對著他。
男人的臉逆著光,連五官都看不清,只是這種熟悉的不帶掩飾的陰沉與冰冷,許言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了是誰。他支撐起身體,慢慢地坐起來,從扳機那里微微下扣的手指往上看,一款簡潔的男士腕表,雪白的袖口,黑色西裝的袖子妥帖平整,一路往上都反射著一種低調奢華的質感。
他一出機場就被人敲暈帶走,許言不是第一次踫上這種事,他小時候曾經被綁架過,差點和一袋子石頭一起沉入冰冷的海底,但是福大命大,撿回了一條命。他是成功地從心理創傷中走出來的人,後來也一直被父親兄長保護得很好,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個被嬌寵著長大的紈褲子弟,沒幾個人知道他內心擁有著怎樣的頑強和不屈。
這種時候,他也以為自己會有幾分害怕,他能領會拿槍指著他的人對他有著怎樣的殺意,甚至能夠理解,所以他該害怕的,但他在這一刻突然顯示出了異乎常人的鎮定。他盤起雙腿,抬頭看向那張容貌只能說是中上的臉,「宋繁,又是你。」
喜歡鄢凜的人那麼多,但要找出一個和宋繁的瘋狂程度不相上下的,許言只能想到那位蘇大小姐,蘇二小姐在他們面前段數都不夠看,但她又是鄢凜喜歡過的人,所以她的結局那麼慘。
而他,不過是一個在不懈追逐兩年多後偶然得到了鄢凜垂青的人,但就僅僅是這樣,他也要面對這種生命遭到威脅的情境。他突然想到那位第一個爬上鄢凜床的男人,真真正正的紅遍大江南北的巨星,身上代言的品牌超過五分之四都是世界五百強旗下的,站在事業頂峰的男人。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他好像有點開始理解人對待生命的大膽和冒險,太多的東西都是收得愈緊流失得愈快,而生命,大家嘴上都說著珍惜,但依然會拿它承載著的輝煌和豐盛來搏擊,最後的最後,反正都是要失去。
他舌忝舌忝自己干澀的唇,饑餓感和仿佛要滲進骨縫的冷,意外地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你知道他為什麼連和你試一下都不願意嗎,你和蘇曉楚太像,都那麼扭曲。」
「好歹你們一起長大,到頭來你卻只能以折磨他的身邊人為樂,不得不說真是很悲哀。」
「我們在法國踫到了顧優,面對那麼一個差點同蘇曉午訂婚的人他都能和顏悅色,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麼,讓他惡心到連看你一眼都嫌多余。」
有些傷人的話一旦開了口,就像開了閘的洪水猛獸,完全月兌離了掌控,許言一直知道自己有點嘴皮子功夫,但也真的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滔滔不絕地說著這樣惡毒的話。他們之間說穿了,不過都只是想讓同一個男人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得多一點、久一點。他們是敵人,但遠遠談不上深仇大恨,只是有了今天這種局面,不死不休已經像是一條鋪在他們面前的路。
「就算沒有我,也總會有別人,你的生命已經貧瘠到只剩下這麼點事可以做了麼,宋先生宋會長宋董事長,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現在有多可憐可笑?」
預料中的槍聲沒有響起,那只一直拿槍指著他的手甚至還收了回去。只是許言的理智已經開始漸漸被燒得一干二淨,他的心情起伏太大,像一條被數學家干淨利落地畫出來的拋物線,從最低谷走向至高點,然後再狠狠摔下,他從法國帶回來滿身的疲憊和不甘,還有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緊接著又是長時間的*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他已經瀕臨極限。
宋繁是一個躲不開的敵人,這一點他早已預見,兩人摩擦踫撞的次數已經太多,面對他他已經不再想要退路。
許言開始放聲大笑,一聲比一聲冷漠嘲諷,他惡狠狠地盯著那雙看似平靜無波的眸子,他嘴下的話越來越不留余地,一字一句扔出來比刀子還要扎人,「我賭他就算最後和顧優在一起都不會接受你,你連顧優都比不上,至少他識時務懂人心,你呢,陰郁、變態、丑惡。」
一連三槍打在了他的身上,子彈在體內高速旋轉帶來一種無法用言語描繪的劇烈痛楚,他慢慢躺倒,蒼白的臉龐再次接觸到了冰涼的地板,他甚至親眼看著從自己身體里流出的血液一點點蔓延至眼前,濃郁的血腥味開始在這間陰暗的房間里彌漫。
門被人撞開的聲音在他听來已經變得有些遙遠,他只能听見來人倒抽了幾口冷氣,估計是他的模樣太過淒慘吧,許言這樣想到。
範冬離一進來就被屋子里甜腥的味道燻得幾欲嘔吐,目光在掃到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的時候,心情已經無法用簡單的震驚二字來描述。喬明明張著嘴說不出話,很機械地掏電話叫救護車。
宋繁依然維持著開槍的姿勢,臉上波瀾不驚,被他們兩個突然闖進來也毫無異樣。
範冬離的手臂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他不是沒有見過比這更加可怖的場面,他也是從家族斗爭中走出來的勝利者,和宋繁這個商政結合的產物一樣,從來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但他無法承受的是宋繁這麼做的理由。
人怎麼能瘋狂到這個地步?
喬明明跪在地上試圖讓許言不要昏過去,他的眼楮因為著急甚至微微染上了一層水霧,他只本能地死死捂住他跟漏斗似的往外淌血的傷口,但根本捂不過來,「喂,別睡,不能睡……」
許言費力地睜眼看他,嘴角拉扯出一絲苦笑,「你這是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覺麼?」
範冬離奪過宋繁手里的槍扔到一邊,幾乎是提著他的衣領把他拉了起來,他額角隱隱有青筋突起,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很多人都幾乎每時每刻生活在不公平和不幸福之下,但他們都沒有選擇去拿無辜的人報復、泄恨、犯罪。」
變故就發生在這一刻,本來已經快要陷入昏迷的許言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和決心,拿起了那把就扔在他身後的槍,然後——
子彈擦過範冬離的肩膀,精準地射入了宋繁的胸膛。
被噴了一臉血的範冬離剎那間回神,看著面前的臉迅速因為鑽心的疼而失去血色,他也像是被擊中了。宋繁本來就是被強制地站著,此刻範冬離那兩只有力的手臂也失去了支撐的力氣,頓時他整個人像是掉下去一樣落到了沙發上。
「繁繁,繁繁……」
听到範冬離失了冷靜帶上恐懼的聲音,喬明明愣住,空氣里還帶著槍聲未消的余音,連帶著他的心都開始跟著不住地顫抖。
收回落在範冬離和宋繁身上的視線,他發呆般的看著許言帶著虛弱笑容的臉,喃喃道︰「一個兩個都不要命了。」
許言還是笑,笑容讓他顯得像個勝利者,比喬明明要小幾歲的他帶著一種老師輔導學生時才有的語氣說︰「對待生命你不妨大膽一點,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提前失去它。」頓了頓,又像開玩笑一樣,「我覺得我死不了,而且如果這次我能把命撿回來,我一定用它好好去愛我的親人和朋友,再不追求奢侈的愛情。」
喬明明流下淚水,他已經很多年沒哭了,也不知為什麼這時候悲傷像是潮水一樣涌上他的心頭,泛濫不止,有什麼東西好像已經不一樣了,他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感覺以後將會有種無可躲避的巨大空虛和落寞佔據他的整個身體,他听到自己激烈的嗚咽聲,從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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