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起手心一看,居然是少傅那只心愛的茶壺,先前被我霸佔來做了蛐蛐兒罐,又被少傅一腳碾壓致使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愛寵,如今舊茶罐裝新蛐蛐兒,勉強算原樣復還。我迫不及待揭了蓋子,往里瞅我的新寶貝。油亮身軀長觸須,矯健身姿粗後腿。我滿足地將蓋子合上,「以後它就叫二寶兒,少傅,這名字好麼?」
溫柔神情從眉間漸次消散的少傅將視線投注到了一個地方,狐疑地凝視自己右胳膊上一塊可疑的漬跡,又打量對比了一下該處與我的直線距離,「想養二寶兒,大寶兒先把耳朵伸出來,為師袖口上是不是你方才趴著淌的口水?」
撲騰片刻,沒能逃掉,被擰著耳朵一邊罰站一邊听少傅破案。
「我同元寶兒去過一趟卿月樓,到過卿歌闕房中,內里有許多疑點。譬如,房中過于凌亂,仿佛刻意人為,梳妝盒內首飾品次與房中布置格格不入,同號假鈔銀票卻有一疊。卿月樓姑娘們向我透露,卿歌闕為人較為貪財,常使手段誆騙恩客。不知此案究竟是她預謀設計,還是她確實遭人陷害。」
阿笙姐姐顧不上同情我,听姜冕如此說,十分激動︰「羨之哥哥,你的意思是,卿歌闕有可能沒有死?那我舅舅興許可以免卻一死?」
我趁機捉住太子妃的玉手,「阿笙姐姐,我只身一人微服私訪了刑部停尸房,冒著生命危險查驗了幾十具尸首後,發現了一個驚天事實……」
「卿歌闕極有可能還在人世。」少傅無情打斷我的邀功,順便拿戒尺打落我牽住玉手的一只肉手。
我生無可戀將他望著。此刻我多麼希望能夠噙一眶淚,含淚將他望著。只可惜天賦異稟,無法流淚,他們便不知我心傷悲。
阿笙姐姐一听卿歌闕還活著,頓時愁眉大展,極為炫目。此時我覺得她與少傅極為般配,我心十分落寞。
姜冕對她又安撫幾句,非常有長者風範地解釋道︰「元寶兒跑停尸房去一具具查看,還給難看的尸首把臉蓋上,雖然不曉得直接看名牌,但也叫他尋到了卿歌闕尸首,是具骷髏,他都知道那不是卿歌闕。此案發生沒幾日,不可能那麼快便紅顏化枯骨,而且是具陳年腐骨,被人搬移到停尸房李代桃僵,不知是什麼人所為,也不知卿歌闕本人被轉移去了哪里,更不知刑部仵作是怎麼驗的尸。」
甩下一串謎團後,他端了茶水潤喉︰「元寶兒,把你赤/luo/luo生無可戀的視線從為師身上挪開,可免你抄書五十遍。」
我收了目光,轉頭趴桌上吃茶點。
他們都在被謎團籠罩時,我咽下一口豆糕,噎在了嗓子眼,不上也不下。快要斷氣時,一杯茶水塞到嘴邊,握茶杯的一只白淨玉手使勁一灌,我咕咚一口咽下,活過來了,繼續拿豆糕吃。茶杯被頓到桌上,依舊一只白淨玉手空出來將我嘴里豆糕奪出,扔去盤中。
「陸詹事,糕點拿走,換水果來,個頭大點的水果。」
我淒然望著少傅拍拍手上豆屑,轉頭便將一盤糕點送了出去,自己動手給桌上茶杯里殘茶添滿,端起來灌了一口,長吁口氣。
阿笙姐姐未曾注意到險些與我陰陽兩隔,尚沉浸在奇案中︰「難道是刑部故意陷害我舅舅,從而陷害大理寺麼?」
陸詹事去而復回,未曾帶來水果,卻帶來一個令眾人震驚的消息。
「少傅不好了,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掐到東宮來了……」
阿笙姐姐瞬間站起來,大驚失色︰「大理寺卿杜大人,難道我把他連累了……」
做了許久背景的孫洗馬整冠待發︰「少傅,需要下官去恭迎二位大人麼?」
姜冕悠然又品了口茶水︰「不用。」
我略興奮問道︰「他們是來打架的麼?要叫牧雲哥哥麼?」
姜冕轉頭看我︰「誰是牧雲哥哥?」
「就是太醫哥哥。」
姜冕神情古怪,看我片刻,「就是那個無恥太醫?他一把年紀了,不害臊讓你叫他哥哥?以後不準這麼叫!」
我以同樣神情看向他︰「听說少傅比太醫哥哥還要老。」
少傅怒然︰「誰說的?!」
「太醫哥哥。」
「無恥太醫!說了不許叫他太醫哥哥!也不要把他私自對你說的話信以為真!」少傅嚴厲訓斥道。
我好學不恥上問道︰「那是少傅比太醫哥哥還要小麼?」
姜冕嚴肅起面孔斷然否決道︰「當然不是!你少傅名滿天下時,那個無恥太醫還不知道在哪個山頭采藥呢!」
即便如我,也明白了,少傅不承認比太醫哥哥大,是怕被人嫌老,不承認比太醫哥哥小,是怕吃虧。又怕老又怕吃虧的少傅,真是一個糾結的存在。
孫洗馬卻呆不住了,再度請示︰「少傅,當真不要下官去迎接二位朝中大人麼?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可都是堂堂正三品,萬一……」
姜冕穩坐椅中,淡然的目光示意我︰「元寶兒,你少傅是朝中幾品?」
我豎起兩根手指︰「二。」
少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可以說兩個字麼?」
我點頭︰「二品。」
少傅居然還不滿意︰「三個字呢?」
我只得讓他滿意為止︰「正二品。」
他這才滿意了,問孫洗馬︰「孫昭,你覺得東宮正二品太子少傅需要去恭迎區區正三品連案都不會斷卻偏偏尸位素餐要做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的兩人麼?」
孫洗馬苦苦望著對方︰「少傅您當然不需要,可下官區區一個從五品洗馬……」
「沒听陸詹事說這二人是掐來的麼?孫洗馬若是熱衷于炮灰名額,這時候就可以去。」姜冕慨然做了個「請」的手勢。
一听之下,孫洗馬頓時噤聲。
姜冕這才慢悠悠對殿門口的陸詹事道︰「陸詹事,這工夫他們二人應該到主殿了,你可以這時候去偶遇一下這二位。」
久候著的陸詹事答應一聲,跑下台階照辦去了。
阿笙姐姐看看少傅,又看看我,拿不定主意︰「羨之哥哥,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無需。事涉你舅舅,你也听听他們怎麼說吧。」姜冕回答完他的阿笙妹妹後,轉頭看向我,「元寶兒,把二寶兒藏起來。」
我抱著蛐蛐兒罐,緊張道︰「為什麼?二寶兒難道不是你親生的?」
少傅凝視我半晌︰「未經陛下允許,為師超生了二寶兒,你就不怕為師被彈劾,你被鄭太師以玩物喪志之名除掉麼?」
我片刻也不想與二寶兒分離,猶猶豫豫了許久,直到陸詹事領著傳說中大理寺與刑部的兩位宿敵來到留仙殿門口,少傅一個肅殺的眼神送到,我手一抖,就把二寶兒塞進了少傅袖子里……
大理寺卿杜任之同刑部尚書撒正浩一齊邁入留仙殿,一起見到了攏著袖子、臉上克制著顏色的東宮少傅,以及,正游手好閑的孤。
二人一起下拜︰「臣見過太子殿下!」
孤淡定地一揮手︰「起來吧。」
二人一同起身,再向姜冕拱手︰「見過姜少傅!」
少傅端莊地坐著,微微頷首︰「二位不必多禮,不知百忙之中,兩位大人如何有閑暇造訪東宮?」
二人異口同聲︰「下官特為卿月樓一案前來叨擾少傅。」
姜冕做出一副詫異模樣,哦了一聲︰「二位大人似乎頗有靈犀的樣子……」
二人再度異口同聲︰「沒有的事!姜少傅誤會了!」
與刑部尚書黑亮臉膛不同的是,大理寺卿皮膚頗為白皙,容貌也俊秀得多,我不由多看了他幾眼,在這幾眼中,我發現一件事。大理寺卿杜任之自入殿內開始,視線便有意無意掠過阿笙姐姐所在的地方,一心兩用,卻也不影響他與少傅談事。
「想必殿下與少傅都知道了,下官一入東宮,便與撒尚書不期而遇,下官尚未說什麼,撒尚書便開始責斥下官徇私枉法無視朝綱,敗壞法紀有損私德,這時候不閉門思過還要跑來東宮活絡行賄。上蒼可鑒,下官自執掌大理寺以來,從來兢兢業業以報皇恩,嚴明律法以規朝綱,從未做過一件撒尚書口中所斥之事。雖然我大理寺與刑部氣場素來不和,但下官一直恪盡職守忠于本分,從未僭越指摘過刑部。誰知今日撒尚書竟如此含血噴人顛倒黑白,下官著實氣難平,奈何下官口拙,辯不過他,吃了不少暗氣,請殿下同少傅與我做主!」
大理寺卿杜任之一口氣流暢道。
姜冕默默看了看他,唔了一聲。
整個過程中,刑部尚書听得臉膛愈發黑紅黑紅,好容易等到大理寺卿的自白剖析結束,這時輪到他了,便沉聲道︰「卿月樓一案本就因大理寺辦事不力拖延至懸案難決,上至大理寺卿,下至大理寺丞,均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釀成如此錯事,大理寺卿任大人不思己過,卻有如此口才與下官辯駁。下官不過是在東宮大門處問了幾句本案相關事件,便被任大人歪曲錯解,拒不正面回答下官,下官不得不生疑,此案究竟大理寺插手了多少。請殿下同少傅與我做主!」
這黑白雙煞,便是本朝傳聞中的一場口水仗能打三天三夜不罷休的強力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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