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塘子是一潭死水,拋個東西進去,沉哪里也就在哪里。
王夫人在塘子里才堪堪翻找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抓到了污泥中的通靈寶玉。她抬手示意王熙鳳時,嘴唇已然凍得青紫,倆腿早沒了知覺。王夫人往回走,剛挪動一步,身子動了腿卻沒動。她毫無意外的頭朝下,栽進了塘子里。
周瑞家的嚇得在岸上蹦高,扯嗓子對王熙鳳身後的幾個嬤嬤喊︰「太太暈倒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把太太扶出來。」
嬤嬤們看向王熙鳳。王熙鳳憂心的看向周瑞家的,為難道︰「老太太特意吩咐過她們不許幫忙。周姐姐您愣在這里干嘛,早前你還不抱怨過,想給太太表忠心,時候到了。」
「我?」周瑞家的表情慌亂,看著滿池子的冰水,不敢下腳。王熙鳳呵斥一聲銀釧,先踢她下了水。她不是效忠她主子不肯交代麼,多好的效忠機會!
周瑞家的見狀,也跌跌撞撞下水,寒冷的水化成冰錐狠勁兒的往他兩腿里面扎。周瑞家的一邊吸冷氣,一邊跌跌撞撞的往王夫人那里撲去。
周瑞家的和銀釧終艱難地攙扶著王夫人上岸。
王夫人還有意識,吐了口水,咳嗽了兩聲。王熙鳳驚呼的月兌下自己身上的狐皮大氅,緊緊地裹住了王夫人,命婆子背她回去。她則拿著玉,去回稟賈母。
賈母瞥一眼粘著污泥的玉,笑著招來寶玉給他。寶玉錯愕的捧著玉,嫌棄的丟給身邊的襲人,叫人快拿水來給他洗手。
「怎麼嫌髒?」賈母諷刺的問一句,恍然大悟,「難不得你嫌棄,我倒忘了,早前你就說過這樣的混話。什麼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見了女兒清爽,見了男子覺得濁臭逼人。所以,你肯定是嫌棄這泥巴髒了。」
寶玉點頭,十分贊同就的話。
賈母嗤笑。寶玉可真厲害,能把她的‘壞話’當成‘好話’听。
王熙鳳連忙解說了經過。寶玉听說母親為了給他尋玉,不惜在寒冬下水,感動得大哭。他也顧不得和賈母告別,便抹著淚,捧著玉,匆匆忙忙去找王夫人。
王熙鳳拍拍胸口松口氣,心里同時又緊張的不行。姑母尚且是王家正經的嫡出千金,娘家強勢著呢,老太太一句話,她還不是老老實實地受罰?一把年紀了,大冬天的,要在下人跟前下塘子。王家的金枝玉葉尚且如此,她還有什麼資格耍聰明?看來以後老太太這里必要一心一意的孝敬,耍手段之類的暫且免了。至少老太太活著的時候,她得忍住了。
王熙鳳偷偷抬眼,見賈母想什麼,心中一緊,低頭老實地待命。
……
眼看就要到年關了,賈母覺得不能放任賈赦一直呆在廟里。是時候把賈赦從小黑屋里放出來,好生調/教一下了。賈母招來賈璉,吩咐其道︰「去廟里請你老子回來。」
「是!」賈璉應聲退下,心中有幾分不情願。他那混賬老父永遠不會來才好。
晚飯前,賈赦方回來,一臉不爽的進門給賈母請安。賈璉不管父親如何,先擺月兌自己遲到的責任。他委婉的跟賈母表示︰他們會遲到,皆因賈赦賴在廟里不想走。
「哦?老大,原來你還沒呆夠啊。」賈母悠悠嘆了一句,打量賈赦如今被‘嚴打’後的光景。他臉頰清瘦,卻有些血色了,一身樸實的素衣,倒看著精神不少。
賈赦很不滿當初母親的作為,早積攢了一頓子怨氣。他偏過頭去,梗著脖子,不理她。
賈母笑了兩聲,又問賈赦有什麼覺悟沒有。
賈赦不爽的打量母親,隨口敷衍道︰「飯菜真難吃!」
「嗯,覺悟低了點,好歹有。」
賈赦心中納罕,顧不得與賈母板臉,問她此話何意。
「往日你仗著自己是榮府的大老爺,內外混賬,稱王稱霸,何曾知道苦日子的過法?寺廟里給你特意供奉的飯菜,你都覺得苦,若是平常百姓家,你或許早餓死了。」
賈赦抖了抖眉,不爽的梗著脖子跟賈母道︰「那與我何干?我又不是平常百姓家的兒子,我是國公府正經嫡派子孫!」
「是麼,呵呵……」賈母換了個坐姿,樂呵呵的笑起來,笑得賈赦頭皮直發麻。
老太太一準又在肚子里憋壞水!這是賈赦挨罰挨出來的經驗。上次她老人家擅自把自己迷暈,圈禁的事情他還沒有清算。老太太是嫡母又如何,就算她在榮府頂天的大,她老人家也不能對嫡子這樣。自古女子就該遵從三從四德,老太太早該「從子」了,可她老人家如今直門跟自己叫板,不能忍!
賈赦感受到母親笑容里帶著的滿滿惡意,臉變成了豬肝色。實在忍不住了!賈赦拍案而起,當著賈母的面兒數落她的不是,嚴肅而認真地表達了賈母所犯下的過錯。
「……您怎麼能未經我同意,擅自叫人迷暈我,把我圈禁到滿世界都是禿驢的地方!」賈赦想想自己這幾月憋屈的辛苦,惱羞成怒。
「怎麼,我兒想拿此威脅我,把我告到官府去?說我不慈?為老不尊?不守三從四德?」賈母眼楮發亮的盯著賈赦。
賈赦被接連的責問噎住,他其實在心里是沒這個意思。他再混賬,老母親卻只有一個,養育之恩豈能辜負。偏老太太這會子態度太猖狂,賈赦還自覺地佔理,嘴一抽便頂撞了老太太。
「對!」
賈赦氣呼呼的喊了話,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他干咂嘴,有點後悔了,剛要去給母親賠錯,卻見母親滿臉笑顏的看著他。
賈赦覺得不對,驚悚的打量賈母。莫不是老太太被他氣瘋了?
賈母眯眼笑得開懷,「老大啊,既然你無情,便休怪我無義。」
「母親,您此話怎講?」賈赦蹙眉。
賈母沖鴛鴦勾了勾手指,鴛鴦給賈赦遞上一張紙。
賈赦接了,紙上頭是一份名單︰張力、宋書山、鄭遠……賈赦起初沒看出什麼意思,等他把名單瞄到最後一個,賈赦才恍然大悟。他曾從這些人手里頭買過古扇子。
賈赦十分驚訝,賈母怎麼會有這個,一準是他身邊的人出賣了自己。賈赦恨得咬牙,看他回頭不扒了他們的皮!
賈赦不解的舉著手里的名單,問賈母什麼意思。
「嫡長子作奸犯科,受罪徒刑,剝奪財產爵位的承襲資格。」
賈赦瞪圓眼,張大嘴詫異的看著賈母。老家伙什麼意思?要告他?
「我派人挨個問過了,老大你果然不負我的期望,強取豪奪的厲害。罪名坐實,妥妥的了。這個叫張力的因不賣你祖傳的古扇,還被你打斷了腿。嘖嘖,我的大兒子可真混賬喲!」賈母眼珠子動了動,笑眯眯道,「相比之下,為母教訓你去法華寺思過,豈非合情合理了?」
「母親,您怎麼能這樣對我?」賈赦臉色蒼白,嚇得滿頭冷汗,倆腿虛軟的差點當場癱了。賈赦抖了抖手,扶著紫檀木椅子的扶手,抖著腿坐下來。
「老大啊,是你不孝在先,」賈母嘆了口氣,揚眉道,「便休怪母親無情了。」
「母親!」賈赦冤屈的喊了一聲,想要辯解。可回頭想想,確實是他問責在先。「罷了,以前的事休提。一切都是兒子的不是,母親教訓有方,兒子活該去法華寺思過!」
賈母微微一笑,點點頭。
賈赦噎得一肚子的火,愣是在賈母跟前沒脾氣了。
「既然回來了,好生記住先前的教訓,別叫我失望。不然,法華寺的主持又該高興了。你一去,我就得捐銀子給他。」賈母輕笑道。
賈赦乖順的听著,不語。
賈母揮手示意他走,還特意讓鴛鴦送他。賈赦瞧眼鴛鴦,想起自己先前因她的遭罪,整顆心簌簌發抖起來。他背著手低頭往外走,再不願多看鴛鴦一眼。
賈赦一路上火氣越來越大,回去就沖邢夫人發火。邢夫人不敢造次,悶聲听著。賈赦更不爽了,抬腳就要踹四腳高凳上的青瓷花瓶。
邢夫人連忙大呼︰「老爺,您忘了?這東西碎了,可不補回來。咱們大房本就寒酸,若是再沒了這些物件撐臉面,老爺以後如何領朋友回家?家徒四壁了,叫人瞧著豈不是個笑話?」
賈赦氣得險些咬破了唇,腳停在半空中,隱忍地收了回去。他不能把大房的正堂也變‘干淨’了,這可是他的臉面,以後還得在此會客見人。
賈赦背著手,氣呼呼的在屋子里徘徊。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栓了繩子的螞蚱,被老太太玩弄于鼓掌之中。太氣人了!賈赦火氣沒處撒,只好不停地跺腳,吹胡子瞪眼。
邢夫人眼盯著賈赦,腦袋伴隨著他的徘徊來回擺動。邢夫人的脖子終于晃蕩累了,哀求賈赦停一停。
賈赦氣呼呼的坐下,拍桌不忿道︰「她老人家怎麼能這麼對我?這也太偏心了!」
「說到偏心,倒不見得。」邢夫人幽幽的吐出這麼一句,遂將近日賈政的遭遇告知賈赦。
賈赦火氣熄了大半,揚眉稀奇的盯著邢夫人︰「我那個才學了得、為人忠厚二弟,被罰跪祠堂?還要磕八千個響頭?啊哈哈哈哈……」
賈赦臉上笑開了花,興奮地眼角擠出兩滴淚。這些年,不知多少人拿他跟二弟比較,用他的猥瑣無賴去襯托二弟正值仁厚的光輝形象。
如今二弟栽了!太好笑了!
賈赦笑得停不下來。
邢夫人又說了今日王夫人的遭遇。
賈赦繼續幸災樂禍︰「大冬天的,大家閨秀去污泥塘子洗澡,二弟妹果然好興致!啊哈哈哈哈……」
邢夫人也笑,她被王夫人擠兌二十多年的怨氣,一朝散盡。邢夫人趁著賈赦高興,再添一喜,將老太太給大房建夾道的事說了。
賈赦聞言真有些後悔先前對賈母的態度。原來老母親是關心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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