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轍聲消失了,王夫人依舊立在原處,面目蒼涼,很是痛苦。金釧銀釧互看一眼,都不敢打攪王夫人,靜靜的陪著她。
「寶姐姐走了?」
寶玉氣喘吁吁地跑來,因跑得急,兩鬢微有些凌亂。襲人、麝月等幾個丫鬟緊隨其後。王夫人沒有回答寶玉,仍在發呆。襲人忙扯住了寶玉的袖子,示意他好生對待王夫人。
寶玉這才注意到母親的異常,勸慰道︰「太太別傷心,我這就去求老太太,請他們回來!」
王夫人嘆口氣,拉住寶玉,身子晃了晃似乎要倒下。寶玉大驚,忙叫人去請賈母。他攙扶著王夫人暫且在梨香院正房歇息,順便的等賈母來。
王夫人還沒回過神兒來。寶玉扶她去哪兒,王夫人就在哪兒坐著,呆呆的發愣。寶玉擔心王夫人嚇傻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王夫人眨下眼,垂淚的喊一聲「我的兒」,就把寶玉摟進了懷里。寶玉猜母親必然在傷感薛姨媽的離去,自己也想起性兒好的寶姐姐,也難受的哭起來。
琥珀領著大夫進門,正見母子二人相擁而泣。這場面好熟悉,才剛薛姨媽和薛大爺不就這樣?她們真不愧是親姐妹,連哭法都一樣的。
琥珀忍了會子,見她母子二人哭個沒完,也就不等了,「老太太听麝月說二太太病了,特請大夫來給二太太瞧瞧。」
王夫人蹙眉,對擾她之人心有不滿。她拭干淚,抬首見來人是琥珀,心里失望至極。上次邢夫人得了個小病,老太太還叫她親自去送點心。如今她有病了,老太太卻這般不重視她。老家伙就算不派媳婦孫媳婦來,也該差遣她身邊的第一人鴛鴦過來,就派個小丫鬟來算怎麼回事?
「不必看了,不過是頭疼,熬一熬就過去了。」
琥珀心中冷笑,知道王夫人得病是假,故意道︰「既然大夫都請來了,二太太還是——」
「你沒听見我說話麼?誰借你的膽子,竟敢頂撞主子!」王夫人瞪一眼琥珀,厲害道,「老太太年紀大了,對你們慈善些,你們倒真把當成小姐了。今兒個我倒要代老太太好生教訓你,來人,掌嘴。」
周瑞家的蹭地一下躥到琥珀跟前,揮臂狠狠地扇了琥珀幾巴掌。
王夫人听著這脆生生的打臉聲,心里的氣順多了。琥珀哭得稀里嘩啦,不得不屈服,跪地求饒。王夫人絲毫不為之所動,她輕挑嘴唇,邊喝茶邊听著琥珀的哭求。等茶喝得見底了,王夫人方叫周瑞家的停手。王夫人沖琥珀勾勾手,琥珀驚恐的顫栗,不敢上前。周瑞家的一腳踹在琥珀**上,催她快去。琥珀抽泣著湊到王夫人跟前,暫且跟王夫人服軟,心里卻恨不得把王夫人給咬死。
「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了,這個家早晚做主的是誰?今日事你若敢說去,叫你去做鬼。」王夫人口氣輕輕地,聲音幾不可聞。琥珀離得近,听得真真的,嚇得全身劇烈顫抖。
「太太跟你說話呢!」周瑞家的吼一嗓子。
琥珀噗通跪下了,忙點頭稱是。
王夫人抬眼示意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會意你去。王夫人招呼大夫來給琥珀看臉消腫。琥珀的抹了活血化瘀的藥後,紅腫還是難退。王夫人跟大夫道︰「可還有快速點的辦法?」
大夫目睹了一切,自不敢惹王夫人,忙道︰「府中可有冰塊?這味化瘀膏輔佐冰來用,會快些。」
王夫人笑了,點頭叫人去拿,另賞了那大夫一錠銀子。王夫人還叫人拿了一直錦盒,盒子里裝著一枚玉佩,大夫受命從盒子中拿起玉佩,不解的看著王夫人。
「這是昆侖玉佛,請來後不曾佩戴過,你是第一個踫它的,可保你平安。切勿舍給第二人,就不靈了。」
大夫點點頭,左右他已經拿了王夫人的銀子,多一塊玉又何妨。「二太太請放心,此事我不會說出去。」
王夫人笑了笑,胸有成竹。她打發了那大夫,才花功夫去哄寶玉。寶玉早被剛才那一幕嚇哭了,琥珀姐姐往日沒少照顧他,寶玉真真心疼她。
「你還想不想見寶姐姐?還想不想和你姊妹們一塊相處?」
寶玉抽著鼻子,淚眼汪汪的點頭。
王夫人囑咐︰「那就看好自己的嘴,此事做夢都不能說。」
寶玉點點頭,還是擔心琥珀。不大會兒,琥珀被領了過來,臉色如初,半點紅印子都沒有了。寶玉見此狀,方安了心。王夫人仔細觀察琥珀的臉,沒問題。王夫人很滿意,言語震懾她一通,方打發琥珀去。
賈母等著大夫診斷的消息,半晌不見琥珀回來。她剛要叫人去問,就見周瑞家的笑嘻嘻地進了門。
「二太太眼花頭暈,大夫怕診錯癥,要多看一會子。琥珀還在那等消息,二太太怕老太太等著急,派小的來先知會您一聲。」
「什麼疑難雜癥,要診斷這麼久?莫不是這大夫是個庸醫,瞧不出病吧。」
周瑞家的眼珠子滴溜溜轉,陪笑道︰「哪能呢。」
「赦老爺來了。」丫鬟的傳話的話音剛落,就見一聲玄衣的賈赦大步流星的進門。
賈母歪著身子笑問︰「如何?」
賈赦哈哈笑,沖賈母點頭。他要說話,才發覺嗓子干,坐下飲了一杯茶才道︰「那北靜王果然如母親所言,性情謙和,不嫌棄與我交談。兒子奉母親之命送了東西,他還要留我一留。吃午飯時,兒子與他飲些小酒,閑聊幾許,這才回來。」
賈赦說罷,表情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自豪感。活到半百,他頭一次在母親跟前長臉了。
賈赦襲爵當大老爺足有二十多年了。外人以為他多威風呢,其實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這些年他也就能在下人跟前耀武揚威。至于其他人,尚不說弟弟、弟媳,就是在自己兒子賈璉跟前,賈赦也不曾得到過一點尊重。他活得憋屈,活得怨恨叢生。他一直埋怨母親偏心,自小就埋怨。賈赦自認腦子是比二弟,但爹娘怎可因此就不待見他!同樣是親生子,自己永遠是爹娘口里斥罵的「沒出息的混賬」,二弟就是個好的。既然從沒有人盼著他好,賈赦情願自暴自棄。誰說他混賬,他就混賬一百倍;誰說他,他就一萬倍。從沒人給過他期待,他也便不想給任何人期待。
幾日前,賈赦還以為自己這輩子就要這麼混過去了。賈赦卻突然發現母親待他跟以前不同了,雖偶有嫌棄和謾罵,但明顯對他有了期待,還指派去干很重要的活計。
今日一見北靜王,賈赦生平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他從北靜王府出來的時候,感覺小廝和車夫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充滿了濤濤不絕的敬仰之意。原來受人尊敬是這樣的,這感覺挺爽,比玩女人還有意思。
……
賈母先前從月復中的文章資料里統計過,這北靜王水溶算是紅樓里地位稍高,結局稍好的的人物。且不說他到底是善是惡,如今的榮府根本沒得挑食走動一下也無妨。
賈母囑咐賈赦道︰「你們今日不過是淺聊,既合得來,你以後便該常去。他正得勢,在皇帝跟前也能說上話。你好生表現自己,將來保不齊能有機會舉薦你,若能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的,你這個爵爺在人前也光鮮。」
「兒子省得。」賈赦高興,臉上露出賊兮兮的笑容。
賈母見狀皺眉︰「瞧你這副德行!品行好的人,其貌必然端正。你如今模樣哪像個能做官的老爺,分明是個逛青樓的猥瑣嫖客。」
賈赦正覺得高興,忽听母親毒舌罵他,瞬間石化了,心碎了一地。
「我的話雖難听,但中用。這幾日你別出門了,我給你請個嬤嬤,教授你儀表。」
「嬤嬤?母親,那不是教誨女兒家的麼,兒子一大老爺們,人到中年了,還需要嬤嬤來調/教?」
賈母打量賈赦,他脖子微微前身,兩肩松垮,目光渙散。這廝氣質可以用三個字來形象的形容︰純猥瑣。
賈母仔細審視賈赦後,在他希冀的目光中點了頭,「老大啊,人活一口氣,你確實欠調/教。」
「我——」賈赦還欲分辯,忽听賈母又說了一句。「算上你媳婦一起,也好給你做個伴。」
賈赦哭喪著臉看賈母,欲哭無淚。賈母卻不容他分辯,直接打發了他去,隨即給她的老朋友老太妃傳話,求兩個厲害的嬤嬤來。
這功夫琥珀終于回來了,低著頭老實的知會賈母︰「二太太頭疼是老毛病了,大夫施針後好了許多。」
「嗯,」賈母點頭,見琥珀仍舊低頭,命其抬起頭來。琥珀只得老實的抬頭,露出她那張白淨的臉來。賈母面容肅然冰冷,叫人快去把那大夫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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