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奴,公子。
不必通篇全知,只听此一句,便知作此詩者是個驕奢yin逸的公子哥兒。男子閑來無趣躲在閨閣里,吟作這種不痛不癢的詩句,本就不算什麼本事。富貴閑人之類的,林如海見識過,且平生最看不上這樣的。若論驕奢,他自己就是勛貴之後,且還是林家的獨苗子,具備多少被寵的條件,他還不是從小就勤學上進,一博探花之名?
今天不管是哪位賈家子弟在此吟詩,必是個碌碌無能、不學無術之輩。說句不自謙的話,榮府如今不比當年林家,府中更沒有哪個爺能寶貝得過當年的他。他作為林家的單傳血脈,尚且沒資格干這種事,試問榮府里又有哪個子弟夠資格?
林如海斷不會讓女兒被這種詩污了耳。男孩子學本事,為的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若是拿整日學來的這點本事用到閨房中,作些yin詞爛曲故意在不懂事的姑娘家跟前顯擺,當真是又無趣又無能。黛玉花容玉貌,正值芳華之年。他們父女好端端的走在路上,忽有人誦詩,詞句顯然幾經雕琢過的,怎會是巧合。
林如海耐著性子听完這首破詩,眼里染上一層薄怒。他放下手,在黛玉茫然疑惑的眼神中,怒問一句是誰。游廊斜對面的山石之後走出一人來,朱紅錦袍,珍珠抹額,面若冠玉。寶玉作揖,沖林如海父女微微一笑,臉上毫不意外地盡顯輕浮之色。
果然是賈寶玉!
林如海沒見到人之前,心里就猜測是寶玉。不過憑他多年為官的謹慎態度,林如海沒有妄斷。今見真是他,林如海不禁嗤笑幾聲,倒真沒冤枉了他。
寶玉見林如海和黛玉父女,故作驚訝,連忙快步上前請禮,笑道︰「倒沒想到會在此遇見林姑父與林妹妹,才剛……我作的詩是不是被你們听到了?」
黛玉要說話,被林如海擋在了身後。林如海輕蔑的低頭打量寶玉一通,嘴角噙笑嘲諷回他一句︰「一字不落!」
「哎呀,竟真的被林姑父听見了。」寶玉害臊的羞紅了臉,茫茫作揖賠不是。寶玉心里卻忍不住躍躍欲試,這首詩是他準備了多少日的。寶玉知道林如海為人清高刻板,故吟誦之前一直在斟酌詞句。他可是修改了數日,方敢在探花姑父跟前獻丑。寶玉等了一會兒,本以為林姑父是文人,會不禁品評他的詩句。萬沒想到,林姑父什麼都沒說,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寶玉自認適才朗誦的那首詩作得完美無瑕,丟不了他的臉面。故按耐不住好奇,寶玉出聲叫住了林如海,他快步上前,笑著鞠躬求林如海︰「既然這般巧的被姑父听見,外甥不才,求姑父提點一二。」
林如海輕笑,眯眼打量寶玉︰「你該知道我的出身,我可不會因你小小年紀,尚未進學,便放低了要求。」
「還請姑父不要顧忌。」寶玉再次鞠躬,做足了禮。
「陳腔濫調,用詞刻意,毫無意境可言。」林如海無情道。
寶玉瞬間石化了,臉上的‘恭敬’的笑容還未來得及收斂。
黛玉透過父親身邊的空隙瞄見寶玉,偷偷地掩住嘴,笑了。林如海將女兒的笑盡收眼底,拉起她的手,道︰「走吧,玉兒,別讓你外祖母等急了。」
黛玉乖乖的點頭,抿嘴再看一眼寶玉的窘迫,遂和林如海去了。
寶玉當眾丟了臉,自覺委屈,立在原地哽咽了半天,倒無話可說,她轉頭跑去找他母親。寶玉滿眼含淚,視物不清,跟個無頭蒼蠅似得在游廊里亂跑,拐出去的時候,撞到了迎面而來的邢夫人。
「我的神喲,你這是作甚麼!」邢夫人驚喊一句,捏住寶玉的下巴,見他哭了,蹙起眉頭,用帕子給他擦了擦眼淚。「好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寶玉搖頭,委屈道︰「去見我母親。」
「別去了,我剛從你母親那回來,她馬上就往這趕了。你倒不如隨我去老祖宗那里等著。」邢夫人不容寶玉分說,便牽了他的手腕往賈母那邊去。
寶玉覺得大伯母比以往好親近了,此時他受委屈急需傾訴對象,便將才剛遭遇說與了邢夫人。「怪我沒料到林姑父才學了得,瞧不上我胸中這點墨水。」
邢夫人听說寶玉是耗費了幾日時間謀劃,故意在林如海跟前賣弄,心里頭罵了他千萬遍。林如海哪里是嫌棄他沒才華,文人素來奉承斯文之禮。寶玉分明是唐突了黛玉,惹惱了林如海。故才會令林如海那般斯文的人忍不住惡言相向。可憐寶玉,至今尚不知人家懊惱的真正原因是源于他的刻意賣弄。
這孩子越來越蠢了,沒有當初的可愛。
邢夫人拍拍寶玉的頭,沒多說什麼。這不是他的兒子,她自然說不得。況且他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更是惹不得的。邢夫人為今好容易學來的處世之道,就是「不多言,不多問,不多管」。邢夫人從不指望自己能像王夫人以前那樣風光。對于她而言,能住榮禧堂,有老太太、老爺尊重她,已是叫人知足的日子了。「知足者常樂。」老太太經常提點她這句話。邢夫人銘記于心,更是改掉了自己貪心不足的毛病。時間越久,這句話對邢夫人來說越受用。
「到了!」邢夫人笑著拉寶玉進屋。寶玉不敢,怕自己再見林如海難堪,轉身要跑。邢夫人拉住他,輕敲了下他腦門子。「今兒個年三十,你怎麼都要見的,躲得過?」
寶玉悔恨的低頭,難受的要死了。
「寶玉!」王夫人喊一句,急匆匆地跑上台階,把寶玉摟進了自己的懷里。王夫人搓了搓寶玉的額頭,側身,將寶玉護在距離邢夫人較遠的一邊。
邢夫人納悶的看著她,不懂她此舉何意。
王夫人瞪一眼邢夫人,捧著寶玉的腦袋瓜兒,用手模了模他的額頭,護犢子道︰「寶玉,跟娘進屋。」
寶玉也不大懂王夫人的意思,感謝的看一眼邢夫人,被母親拉扯進去。王夫人臨進屋前,又瞪一眼邢夫人。
邢夫人覺得莫名其妙,無奈的笑了兩聲,也進去了。一進屋,溫香氣息撲面而來,花廳里熱鬧非凡,滿是孩子們的歡笑聲,令人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
邢夫人不計前嫌,笑著去給賈母請安。王熙鳳正在賈母跟前奉茶,也來給婆婆奉上一杯。至于王夫人那里,王熙鳳在心里斟酌了下,沒去搭理。
王夫人白一眼王熙鳳,接了丫鬟的遞來的茶,賭氣喝一口。她坐在邢夫人的身邊,眼見著王熙鳳笑著巴結邢夫人,心里莫名的不爽。她才不過在法華寺呆了半年,榮府里的人似乎都不認識她,都不把她當回事了。
王熙鳳一走,王夫人就把怒氣轉嫁到身邊的邢夫人身上。「嫂子真是好興致,才剛訓斥我還不夠?」
邢夫人愣了,不大明白的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更氣︰「才剛嫂子還對寶玉下手了,怎麼這麼快就忘了?」
邢夫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才剛在門口王夫人看她跟看仇人似的,原是因她見自己伸手敲了寶玉腦門一下。她不過是輕輕踫了寶玉,好心提醒他罷了,竟成了王夫人眼里的惡人。
真冤枉!
邢夫人意欲理論,忽見王夫人那副「認定是你」的神態,她覺得說什麼都無用了。罷了,離她遠些就是。邢夫人嗤笑兩聲,借著湊熱鬧的勁兒,起身去了黛玉、迎春那邊。
王熙鳳看出苗頭不對,聰明的不往王夫人跟前湊。李紈倒沒得選,候在王夫人身邊,跟個木頭似得,一句不吭。王夫人縱然訓斥他,她也不還嘴,就做個死石頭。于是,賈母的花廳你形成了詭異的場面︰一面是王熙鳳、邢夫人和姊妹們那邊,熱鬧非凡。另一面則是王夫人這邊,冷得幾乎可以結冰。王夫人也意識到這點,將寶玉強拉在身邊。寶玉幾番要走,終于掙月兌王夫人的桎梏,試探的往黛玉那邊湊。
賈母剛听了邢夫人匯報,瞄見了鬼鬼祟祟的寶玉,高聲問︰「听說你才剛在你林姑父跟前吟詩了?」
寶玉頓住腳,好像被賈母抓住了小尾巴,往前走不行,往後退不敢,尷尬的站在那里。
「你林姑父此刻正在廂房,與你的兄弟佷子們討論學問。我看你必是自覺才華不錯,才敢當你林姑父的面吟詩作賦了,怎麼還在這里,你也去吧。」
寶玉更尷尬了,他當然知道林姑父和兄弟們在哪兒,他才不想去!
賈母瞧寶玉這個勁兒,就知道吟詩的事兒是他故意的。寶玉那兩把刷子,能逃過林如海的眼?林如海肯定嫌棄死他了,因為修養的關系才沒將此事告訴她。虧得寶玉還敢在這得瑟,他都快成了老大難了,竟還不自知。
賈母琢磨著怎麼處理眼前這個習慣性刷存在感的蠢貨。顯然,寶玉已經是‘慣刷’了,不能再慣著。常規手段不好用,是時候來點狠得。
賈母忍道年夜一過,就把賈政單獨留了下來。賈政喝了酒,又是熬夜的,不大精神,恍恍惚惚的問母親到底什麼事。
「我看你兒子越來越厲害,敢在探花跟前賣弄才學,將來必是可造之材。」
「啊?」賈政頓然精神了。
賈母嗤笑︰「看吧,連你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大信自己的親生兒子能這樣。」
「呃?」賈政又是一驚。
「我覺得這孩子性兒特別,說他混世魔王都算好听的了。整日混在深閨之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女人呢。」賈母譏諷。
賈政懊惱瞪眼︰「母親,您怎麼能這樣說自己的孫子。你這樣也太、太——」
「不慈?」
賈政瞄一眼賈母,擺出肯定的神態︰「兒子可沒這麼說。」
「有什麼打緊,你心里就是這麼想的。」賈母語氣肯定道。
賈政看眼賈母,無語了。
「我叫你管兒子,你不上心。那成,便由我來管,你們夫妻誰都不許說個‘不’字。年後你林妹夫若是留京,必然預備宅子搬走。梅舍空下來,打算給幾個男娃居住學習用。賈琮、賈環和賈蘭都呆在那里,寶玉卻呆不得,他去前頭。他身邊的丫鬟我看都要不得。我算是看清了,一天天頭疼腦熱的,都是誰的主意,誰幫著他瞞的?少不得那些半個主子般尊貴的丫鬟們妖言惑主。我沒功夫分辨誰對誰錯,索性一遭兒從他身邊打了發了。以後只可我指定的小廝嬤嬤近身寶玉,其余的若誰敢不听,一旦被拿著了,二十大板打出去,絕不留情。」
賈政差點當場給賈母跪下了,他臉色白了白,不可思議德看著賈母︰「母親,你這是要干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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