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舊人妝
習慣了在鄉村的日子,回到奢華的馬車上,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言*情**』這短短的時日,每日除了吃便是睡,我倒是又長了一圈肉。只是從銅鏡里可以看出,膚色比不得在王府時候的白皙,果然女人的青春和美麗是需要時間和物質來襯托的。
看來,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該是美白了吧。
我暗暗想著,一看翠倚還在抽噎,順著她撩起的簾子往上看,依稀還能見到山腰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兩個人影,正沖著我們這邊揮手。翠倚也把手舉起來,重復著她一直重復的幾句話︰「保重啊!保重啊!照顧好自己!」
那矮胖的人影不用說也知道是胖妞,她不停揮舞著手臂,另一只手不時低下頭去抹眼淚,惹得翠倚再次哭泣起來。
我不知道此刻劉漁郎是什麼表情,我希望伴隨著我們的離開,能夠讓他漸漸淡忘,或者我們永遠都不會再見。
人生就是這樣的富有戲劇化,我也曾想過如果一開始我喜歡的是尹風,結果會是怎麼樣?或者像劉漁郎這樣,出生鄉野,又會遇到誰?
劉大哥,祝你幸福。
真心的祝你幸福。
我在心里默默念著。
其實,胖妞也是很適合你的人呢。
就這樣沒費多少工夫我們就離開了南山的境地,我回頭望了一眼已經隔得很遠的南山,它離我越來越遠。
想好要去看的姑姑,竟然沒有機會再見一次。
要不要告訴爹,其實姑姑還活著呢?不告訴他吧,好像有些不孝。告訴他吧,又違背了我對姑姑的誓言。
很多次面對爹我都想月兌口而出,可是我開不了口,每次話到嘴邊就會想起姑姑那悲憫的眼神,帶著無限的哀怨和絕望,我終于還是沒有開口,想著到了合適的時機,再告訴爹爹也不遲。
馬車每行一個時辰爹便會吩咐車夫停下來歇會,說是不能累著了我,他自己也每次都要親自從前面的轎子里下來,見到我安然無恙才會放心。為此翠倚很是開心,還直言說早叫我回去不听,現在終于現家的好了?要是一開始就回家又哪會受這些苦楚等等。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爹對我的好我都知道,但是我內心遠沒有表面看似的平靜,因為我有太多的擔憂。
世界其實很小,小到一個轉身也許就會遇見。『**言*情**』
如果尹風執意要來尋我,被皇上知曉,一定會遷怒楊家,這才是我最擔憂的問題。
偏偏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還有爹,把被王府休棄的女兒接回家,一定會受到其他朝臣的譏笑,甚至,排斥。
馬車上我曾經問爹,為了接我回家要做出這麼多的犧牲,值得嗎?
爹說,沒有什麼值不值得,我是你爹,你是我女兒,做爹的已經讓女兒受了一次苦,斷不能再在這個時候像個外人一般落井下石。
萬聖自立朝以來,從來沒有哪位被休棄的王公大臣或者妃子可以再回娘家居住,我是第一個。
第一個被王府休棄還被親爹接回娘家的王府,側妃。
我甚至都不敢想象,我回到汴都之後,會成為多少人茶余飯後的笑料,會驚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五姨娘是第一個反對的,我們回府那日她帶著女兒楊采回娘家探親,第二日剛听到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當然這都是後話。
我剛回府不久,爹就把我帶回了前廳,在娘家時我並不常出現在這里,只依稀記得每逢重要的節日才會拉著娘的手進來。與其說是拉著娘,不如說是躲在她的身後,對于這個爹,家里的一家之主,我很少見到,也很是害怕,當然也可以說是敬畏吧,每逢此時爹都會對我笑笑,一副想和女兒親熱的樣子,從杯碟里拿出點心引誘我去他身旁。可是每次都在我即將伸出手拿到點心的時候被五弟立武搶去,然後爹就會勃然大怒,嚇得我和七妹楊采哇哇的哭。
現在看到站在爹身後高大的立威,我不禁笑了起來,那時候的我們,真是純真那!
小時候頑皮的立威,如今成熟穩重,倒是有幾分架勢。
我嘴角噙起一抹笑意,道︰「若不是脖頸上的那顆痣,即便是在大街上遇見,我也斷斷是不敢與五弟相認的。」
立威很是靦腆地一笑,道︰「四姐姐這是夸我還是罵我呢?」
叫我姐姐,不是側妃,害怕會觸及我的傷痛,真是個細心的。
立武在邊上很是不屑地哼了一聲。
因為上一回「慈心殿」攔駕,立威和立武兩兄弟因禍得福,皇上欣賞他們的勇敢忠心,金口一開,本是蝦兵蟹將的兩人升任御林軍守衛,一下從毫不起眼的皇宮守衛變成皇上跟前的紅人。立威更是憑著果敢忠勇,調去做了皇上的貼身侍衛,可謂真正的離光耀門楣更近了一層。
就連爹也直夸立威有他當年的風範。
翠倚正在倒著茶,突听此聞驚得差點摔了茶盞,我借機打她先回屋了。
事到如今,我爹寵妾滅妻,重庶輕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大娘是個身子弱的,早些年也不知是因為什麼讓爹記了恨,不過礙于是結夫妻,始終保留著大房。她的兒子也就是我大哥,更是爹的嫡長子,成日只會游手好閑,爹早就對他不抱希望,留著幾個莊子鋪子供他終老罷了。所以其實大房,在我穿來甚至更久之前,早已形同虛設。
與大房有相同地位的,還有三房,我那位身子羸弱的二哥,我幾乎沒有見過,听說也熬不了幾年了。
三哥,我的親兄長,自從親娘離世後也已遠走他鄉,不知歸期幾何。
曾經聲名大噪的鹽商楊家,就這樣破敗了下來,因為之前歿了兩位主子,大半的院子閑置了下來,佣人也跟著少了許多。
說破敗吧,立威現在又是在皇上手底下做事,真真是極為詭異的。
否則,五姨娘也不會那麼囂張跋扈吧。
畢竟現在爭氣的兩個青年男子,都是她的兒子,況且她還生了個女兒,听說也已經美若天仙。
閑聊不久,廚房已經把甜點端上來了,我細細看去,精致的白瓷碗里盛放著數十枚元宵,白如碧玉,香氣誘人。
爹吩咐著下人把湯匙放進碗里,道︰「今兒個我們一家人不要人服侍,自己動手,好好嘗嘗這些個元宵。」
爹話音一落,下人們都退下了,偌大的前廳只剩下我們四人。爹率先舉起了湯匙,道︰「既是元宵節,就該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立威立武,先敬你們四姐姐。」
立威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遞過茶,道︰「我與六弟知道四姐姐身子骨還沒復原,不便飲酒。這是上好的竹葉青,我們兄弟以茶代酒,敬四姐姐一杯。前塵往事,四姐姐莫要再想,這里永遠都是四姐姐的家。」
立武很是不高興,看到爹鐵青著臉,這才勉強站了起來,虛無地一笑。
我牢牢地握住杯子,將茶一飲而盡,道︰「五弟說的話,四姐姐我都記住了。」
這里永遠都是四姐姐的家。
這樣的話從立威口中說出,我竟一點不覺得虛假。看來爹是打定主意要把楊家交到他手中了。
至于立武,雙生兄弟,一母同胞,始終少了一份穩重內斂。
五姨娘的潑辣虛假我是見識過的,有這樣一位娘親,這樣一位不識大體的兄弟,楊家交到立威的手上,真的萬無一失嗎?
只怕也是爹,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吧。
爹看著我們姐弟相處融洽,安慰地點了點頭,攪動著瓷碗里的元宵,有些感慨地道︰「你娘最愛吃元宵,可惜,她現在吃不到了。」
我剛剛收拾好的情緒瞬間分崩離析,因為愛吃元宵的不是被升了平妻撫養我長大的娘,而是那個把我生下來卻被我叫做姨娘的娘!
原來爹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竟然還裝作若無其事,早就知道還要不顧一切把我這個庶出的女兒接回家!
我看著爹已然蒼老的容顏,不禁想問,爹,到底哪一個才是你愛過的?
還是每一個你都愛?
你如此寵愛五姨娘,任由她每日光鮮亮麗地以女主人自居,為何提起我娘,你卻突然那樣的哀傷,哀傷到仿佛失去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
我娘,只是你的舊人嗎?
用來緬懷的舊人?
可為何你又要那樣的疼愛我?
我轉身離去,捧著碗跌跌撞撞地回到「梅仙居」,我在這里長大,也在這里出嫁。
娘在這里生活,梅仙居這不大不小的院落就是捆綁她一生到死的角落。
我現在又回來了,只是再也看不到娘了。
房里的擺設一絲一毫也沒有變過,我回來前翠倚已經清理過,見不到一絲灰塵。我輕輕觸模著這里的一窗一簾,往事像潮水一般涌來,很快就濕了我的面頰。
我惱恨自己,明明現代就是個大學生,素描丹青都是必修課程,卻在穿來的這三年里,沒有替娘畫過一幅畫,她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可我卻一點也抓不住!
到頭來,也只能,無語凝咽。
娘,女兒回來了,您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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