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誰家新婦 36、內憂外患積怨重重

作者 ︰ 閑敲燈花

36、內憂外患積怨重重

秦蘇所謀,林如海並不知情,前番祠堂靜思過後,尚未行動,卻風聞板浦數十灶戶聯名狀告鹽商劉全強買強賣意圖搶佔曬場一事。板浦是淮北三大場之一,自古百姓便多有以制鹽為生者,眼下又正值曬鹽要季,若板浦生亂,對今季鹽產,乃至歲末鹽稅影響甚大,林如海自然不敢小覷,急忙與下屬幕僚連夜商議,加派人手往板浦,一連數日,皆歇在衙門,連府里也無暇顧及。

所幸得當地大戶胡氏所助,將劉全為己謀曬場而曾多次釀造人命的證據往上一送,官府快刀亂麻火速了結劉全謀利害命一案,灶戶鹽工紛紛拍手稱贊,未曾誤時生事,倒叫一干鹽政官吏委實松了口大氣。

了卻此案,按官中規矩,林如海便在府里設宴款待胡氏中人,眾下屬作陪。因胡氏老族長年邁難成行,便由嫡子胡彥青代父前往赴宴。胡彥青也是科舉進士出身,因性喜丘山河川之美,只在翰林院混了一二年閑差,便辭官歸故里,替老父處理族中事務,或邀三兩好友暢談古今,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胡彥青交友甚廣,三教九流皆有相識,既能學術研討,又懂市井俚語,筵席之上,一干賓客皆是相談甚歡。宴過三巡,林如海便讓人去請了戲班子過來,胡彥青素愛听戲,听聞是揚州極有名的趙家班,不免坐正了身子,饒有興致地靜候。胡彥青的好戲,宴上眾人也有所耳聞,此刻見他如此情狀,也不覺為杵,只會意地笑了笑。

戲單子一呈上來,林如海便遞給了他,胡彥青連忙推諉,只待林如海點了一出《巡按審母》後,方雙手接過︰「林大人與眾位大人如此盛情,胡某也就卻之不恭了。听聞趙家班有位小方卿的生戲唱得極好,我便點出本家戲與他罷。」說罷,便點了《方卿戲姑》,又將戲單遞回。幾位好戲的也跟著隨意點了兩出,前方臨水處的戲台子也都備好了,不一會,便咿咿呀呀唱了起來。

吳儂軟語的調子,襯著嘩嘩的水聲,此刻听來卻別有情致。《巡按審母》過後,便是小方卿的戲,瞧見胡彥青擱下手中杯盞,面露期待之色,全身凝听的模樣,林如海舒暢地笑了,趙家班的戲一向排得極滿,此回他又是臨時去訂,能擠出功夫加這一場,也是費了一番功夫,不過胡氏在當地名望極高,族里又不乏為官者,在朝在野皆有成才者,若能多此臂助,與他也不無益處,此番因緣際會,自然要好生款待。

小方卿生得眉清目秀,一襲青藍道袍更襯得面容俊朗,只見他水袖輕提,懷抱毛竹道筒,曼聲吟道︰「姑母也想听道情?保你曲終病除,待我唱來。」說罷,輕搖毛竹管,唱道,「黃花遍地開,小道下山來,漁鼓一聲響,引得眾仙來。」還未等飾演方朵花的應一句「像了,像了」,便朝台下眾客欠身道,「今日嘉賓座,小生唱戲來,毛竹管兒搖,听我話道情。」

听他把唱詞改得如此應景,眾人紛紛叫好。小方卿也不多言,徑直往下唱道︰「韓湘子,玉簫品,家貧窮,苦伶仃。叔父把他領進門,受了嬸母j□j氣,看破紅塵去修行,蓬萊島上修成真,下山來九度良善人。」

將末句的韓文公改成了良善人,眾人便知往下又改了詞,皆好奇起來。胡彥青更是撫掌嘆道︰「不愧是小方卿,這詞兒听著有趣,林大人以為如何?」

林如海聞言,也笑著應道︰「確有幾分新意。」

听他也頗以為然,胡彥青面上笑容漸深,眼底更閃過一絲興味之色,伸手取過酒樽仰首暢飲一杯,方笑意盎然地听往下的戲文。卻听那小方卿清聲唱道︰「書香子,家道落,居寒寺,思行善。施恩救人邀朱門,卻遭潑污構陷辱,滿身傲氣奪門出,十載辛勞築美名。樂善好施名飛揚,卻不料嚇煞昔日黑心人。」

剛起了頭,林如海的面色便沉凝了許多,這詞中所唱,與林蘇恩怨如此相似,哪還不知下文定不是好詞,可眼下不知情的眾客仍在叫好,他也只得強自按捺,袖管里的手已攥成了拳。

林如海的異常除了有心人之外,再無旁人發現,眾人皆靜心留意在台上那一抹清影之上。樂師技人也不知小方卿為何忽然改詞,下面的調兒該怎麼起,眾人皆面面相覷,嗚咽的伴曲兒不由地停了下來,台上台下一片安靜,只余下小方卿清越略有些沙啞的嗓音繼續娓娓地清唱︰「心慌慌,身難安,輾病榻,思除根。千里奔襲歹計出,幸得老天憐良善,撿回無辜j□j命,氣得那歹人一命險嗚呼。我方卿尚有十好十不好,良善人卻也有十苦十嘆息,听我方卿來與諸老爺唱一唱。」

听到此處,林如海哪還不知這小方卿必是有人蓄意唆使,可眼下既有貴賓,又有同僚,有心喊停,卻看胡彥青幾位好戲之人听得入迷,心中不免遲疑。可偏生是這一猶豫,叫他更是捶胸頓足後悔不已。

唱到此處,小方卿略緩了口氣,目光在筵席上一一掠過,方唱道︰「一苦嘆,雙親高堂離得早,年少伶仃無人疼;二苦嘆,親戚故交不在旁,獨居寺院形影單;三苦嘆,家道中落虎平陽,被人欺凌被人辱;四苦嘆,秉持祖訓心太善,救人反被陷泥淖;五苦嘆,吃齋老婦鐵石腸,翻臉不認救命恩;六苦嘆,賢惠夫人心如狡,一箭雙雕狠辣計;七苦嘆,蟒袍老爺多無心,逼良為娼奪人子;八苦嘆,詩禮高門庭院深,惹不起卻也躲不起;九苦嘆,開封府無黑包公,求救無門淚漣漣;十苦嘆,九霄天高佛祖遠,好人卻無好人報。此方卿非彼方卿,做不得七省巡按奏天听,沒奈何流落江湖唱道情,唱一唱這眉山腳下樂善堂,只盼著良善人再無冤屈時,一曲十苦嘆再無續後詞。」

這一段詞,小方卿唱得如珠走盤,毫無半分凝滯喘息,唱到後來,更是越唱越急,讓眾人也跟著凝神屏息側耳傾听,心里也隨著唱詞的抑揚頓挫忽上忽下,到最後一聲輕嘆,席間也跟著嘆息。胡彥青听得入神,待一曲唱盡,忽而問道︰「這眉山腳下樂善堂究竟是如何人物,听這詞,倒是唱得真事兒,不知諸位大人可能替胡某解疑?」

從小方卿開嗓以來,林如海便再沒有言語,指尖深深地摳在掌心,一陣一陣揪心的痛,從手心蔓延開來,卻讓他整個人都經不住發寒,強忍著才抑住搖搖欲墜的身子,兩腿更是緊緊地踩在地面上,想借著地底兒的依托,讓自己坐得更正些,更穩些。還未等他調整好心緒,卻听到胡彥青的疑問,一提到那眉山樂善堂,他的心里越發糟糕復雜了。

無人應答,鄰座的官吏便輕聲地與他講了講樂善堂眉山夫人的事跡,听到十年如一日不改濟民救人之善舉,胡彥青面露欽佩之色,連連贊道︰「好一個眉山夫人!如此巾幗不讓須眉,倒讓吾等男兒自慚形穢,只不知這小方卿何處得的訊息,若當真所唱屬實,此事,胡某倒也願出份力,善惡到頭終有報,胡某堅信,總會有撥雲見霧的那一日。」說罷,起身朝主位的林如海拱手一禮,「多虧林大人的款待,若不然,胡某怕也難听得如此好的戲,揚州多人杰,連個唱戲班子也能如此懲惡揚善,連一介婦人也有如眉山者,胡某今日確是受益良多。」

這一聲夸贊感激,听得林如海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卻不得不微笑著客套謙遜幾句,還未等緩口氣,又听那胡彥青征詢地問道︰「不知林大人可介意胡某邀那小方卿過來一敘,戲中真假,胡某委實好奇。」說著,又朝眾人團團施禮道,「諸位大人還望通融一二,胡某好戲,又是個閑不住的性子,這若不弄個清楚,怕是回去也難安寢的了。」

胡彥青為人熱忱,好行俠仗義,見義難不為,在席之人大多听聞過一兩樁他的軼事,听他這般開口,林如海也只得笑著點頭,回頭吩咐道︰「林平,你去請這位小方卿過來。」林平連忙會意地領命而去。

小方卿來得並不慢,此刻已換下了戲袍,只臉上仍殘留幾分妝粉,比在台上時少了幾分俊朗,多了幾分柔美,來到席面前,也不顯拘謹,只彎腰淡淡施了一禮︰「見過諸位大人。」

略靜了片刻,胡彥青執壺笑道︰「方卿唱得好段子,只是胡某好奇,這詞兒是你隨口而唱,還是確有耳聞?」見她眉眼一抬,目光往自己身上掃來,又補充了一句,「姑娘不必擔心,胡某並無他意,諸位大人也都是大見識之輩,哪能辨不得是非曲直,錯枉了姑娘?若是即興而作,也是姑娘好才情,若是真事,胡某也想相助一二,如此良善人,胡某雖位卑言輕,卻也想略盡綿薄之力。」

听他說得誠懇,小方卿也不免展顏笑了笑,屈膝又是一禮,道︰「眉山夫人之事,在蘇杭一帶早已傳遍,怎會做不得真?我也是隨趙家班常往來于兩地,多有听聞,如夫人這般雖慘遭苦難卻不改矢志樂善好施之人,我雖不過優伶之身,卻也未曾失了心,丟了魂,可惜無力相幫,惟有借這僅有的一身之技,唱幾支曲兒,略表寸心。」

胡彥青溫言嘆了幾句,便放手讓她離開,待人走後,仍是感慨連連,眾人或是深有同感,或是寒暄虛情,席間卻是一派祥和之象。只經了小方卿這一鬧,再听余下的戲,卻如同嚼蠟,林如海見眾人興致缺缺,便擺手讓戲班子撤了。

剛散了戲,趙班頭便黑著臉找到小方卿︰「你今兒是怎麼了?平白無事改什麼詞兒?」

小方卿已經卸完了妝容,取過一塊軟巾細細擦著眼角,漫不經心地答道︰「又不是從未改過,有何大驚小怪的?況且,我這曲兒,諸位看管大人都十分歡喜,今兒的賞銀也給了不少吧?」

趙班頭頓時啞然,不說旁人,就是那位胡公子,就直接扔出了足足一百兩,統共數下來,卻真比往日更豐厚幾分。小方卿又是戲班的台柱子,他也不敢過于斥責,只警告了幾句,讓她往後行事莫在自作主張,徒惹了事端禍事,便轉身離開了。

待他走後,小方卿停下手里的動作,望著銅鏡里倒映的模糊容顏,慢慢地,浮出一抹笑來,輕聲自語道︰「我看著就是那等沖動無腦之徒?」又深深地看了眼菱花銅鏡,站起身來,換了身平日的衣裳,便往屋外走去。

戲班散了,酒宴盡了,賓客盡歡滿意而歸,林如海方沉著臉回到書房,一進門,便再忍不住怒火,將書案上的筆墨紙硯盡數揮到地上,乒乒乓乓好一通發泄過後,便覺口渴,正想去倒杯水,卻發現茶壺也被自個兒砸成了碎片,怒聲朝屋外喊道︰「來人!來人!」

林平弓著腰快步地跑進來,小心地避開滿地的狼藉︰「老爺有何吩咐?」心里卻是惴惴忐忑著,看這情形,老爺此回卻是真真動了震怒,如眼下這般的失態,卻是多年不曾有過了。

「與我沏壺茶來。」林如海寒著臉吩咐道。林平連忙退出屋子,讓下面的人弄壺上好的茶水過來,又親自端了進去,林如海伸手接過,灌了幾口,又道,「這個趙家班到底怎麼回事?」

「已經問過那趙班頭了,應是小方卿自作主張行事的。只是這小方卿素來散漫,如今日這般私改唱詞的事兒也不是頭一遭做,還有一回因著不滿客人言談直接罷演棄唱了,當時鬧得極大,可惜這台面上歡喜她的人甚多,只出去旁處避了一兩月,也就揭過去了。」說到這,林平略猶豫了片刻,斟酌著言辭又道,「只是,外頭歡喜她這調兒的人極多,每回唱的新詞兒,總有不少人傳閱開來,便是那些個豪門大家,也多有心儀者。且她前幾次唱的,大多都是有名有信查得出真假,如此一來……」

還沒等他把後半句說完,林如海已寒聲打斷了︰「此話當真?」

林平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滿嘴苦澀,那十苦嘆的唱詞,他也是從頭听到尾,哪還不知影射的是什麼,那是將府里上下唱了個齊全,更叫他听得心驚肉跳嚇得膽兒顫,此刻听自家老爺陰沉的問話,更是從脊梁骨上竄來一股寒意,凍得他不由地顫抖,更壓低了身子,低聲答道︰「離得最近的三回,唱的是李舉人的悔婚,秦淮河上的花燈會,還有張老員外家鬧壽宴的事兒。」話只點到為止,可當中的意思,卻十分清楚。舉人悔婚,秦淮花燈,員外鬧壽,皆是實打實的真事兒,在這地面兒上早傳開了。眼下哪怕她唱得不真,世人也道是實情,這詞兒若一經流傳,那些個吃齋念佛平日無事生非的,哪還能不扒著往深處細究?

林平不由地又打了個寒顫,若以此推論,豈不是……忍不住悄悄偷瞧了一眼,只見自家老爺面上青黑交加,兩只手攥拳更是咯吱輕響,連忙又低下頭,垂手而立,再不敢往四處瞄一眼。

林平能想到的,林如海如何想不到,一想到那句「逼良為娼奪人子」,臉色更陰沉得快要滴出墨汁來,此事絕對與蘇雲岫月兌不得干系,若非她親近之人,怎會知曉這般清晰的淵源?只是眼下,他更介意的,卻是「一箭雙雕狠辣計」,當初他憐惜愛妻唯恐其委屈,決議要讓蘇雲岫入籍為婢妾,如今認子歸宗困難重重,他雖懊惱過,但大多也是自責己身,可眼下……

「查,與我徹查此事。」

在林如海冷面寒聲命令之時,尚在病榻纏綿的賈敏也听聞了今日宴席上的事,更是俏面含霜︰「這小方卿究竟是何人,不過是個卑賤的伶人,誰給的她膽子?」听了那曲十苦嘆的唱詞,賈敏那是又驚又怒又恐又怕,諸多情緒涌上心頭,讓她本就虛弱的身子更加不堪,「老爺呢?老爺怎麼樣?」一想到林如海從頭到尾听了個遍,不由急急地攥著李嬤嬤的手,驚慌地問道。

「老爺在書房辦公呢。」李嬤嬤連忙將她的手又放回被衾里,小心地壓了壓被角,不叫風透進去,寬慰道,「不過是戲子胡言亂語,老爺听過了便也過了,怎會放在心上?」

可惜,賈敏的心還未放下,次日起床,還未梳洗完畢,便听下人急匆匆地過來稟報︰「太太,小佛堂的宋姨娘昨夜里去了。」

宋姨娘?賈敏腦袋一陣暈厥,只覺整個人像是被抽盡了氣力一般,幸虧李嬤嬤眼疾手快扶住了身子,抓著她的胳膊,死死盯著通報的下人,氣吁吁地問道︰「老爺可知道了?」

「小的不知。不過,小的來時,看到林管家往那頭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住親們了,今天的更新晚了一點,燈花碼了一下午才剛剛搞定,頭昏腦花的,汗,終于憋出來了,遁去覓食了,木有存稿君的日子好辛苦。

說句題外話,《方卿戲姑》的段子,燈花真的蠻喜歡的,不過自己動手想改一改詞,卻發現好麻煩,木有糾結押韻什麼的,親們隨便看一看吧。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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