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子浚會友夫妻對峙
當听聞林平再訪樂善堂時,蘇雲岫足足愣了半盞茶功夫才緩過神來,心里暗忖著他來意,不知究竟又有何事糟心,宋姨娘故去,讓她心里內疚不安,也再沒詳問過林府之事,此刻忽然造訪,讓她心生警覺,可一轉念若真有要事,來怕也就不是管家了。如此一想,倒放心不少,一面吩咐下人領他至正廳,一面略作梳洗。
蘇軒原捎間溫習功課,听到外間響動也跟著出來,看他一臉執拗,蘇雲岫心中暗嘆,倒也點頭應下了。母子倆便相攜著往前院行去。
正廳里,林平並未入座,只垂手立偏側,見兩人進來,眸色微微一斂,上前打了個千兒,語氣里透著幾分恭謹和親近︰「林平見過蘇夫人,少爺。夫人安,少爺安。」
蘇雲岫蹙了蹙眉,卻也沒計較言語中模糊,伸手虛扶了一把,含笑道︰「林管家客氣了,只不知今日登門造訪所謂何事。」
林平忙笑著把此番來意細說了一回,倒叫蘇雲岫很是訝然,也有種說不出好笑。這林家夫妻倆究竟圖哪般,她原以為,賈敏或者會自家做一回散財童子,施粥也好,布藥也罷,應一應眼下紛紛局面也就是了,卻不想竟真送了銀子過來。這賈敏當真有如此胸襟氣魄,還是轉了性子?又或者是……無可奈何?
此念一生,蘇雲岫似是抓住了什麼,思路也隨之活絡幾分。先有小方卿,再有宋姨娘,想必府里投機之人也不難尋,只不知究竟鬧到哪般境地,讓賈敏不得不叫林平走這一遭,若還有旁法子可用,想來她也是萬不甘如此。紋銀整整齊齊擺桌上,蘇雲岫忍不住勾唇笑了,起身朝林平輕施一禮,曼聲道︰「我便替樂善堂里百姓們對林夫人與林小姐道聲謝了,也請林管家同林夫人言明,這銀子,我們定會數用于救濟,他日亦會有回禮送出,雖不是多貴重,但也是樂善堂一點心意。」
自進屋以來,蘇軒便一直站蘇雲岫身後,話听到這里,忍不住也笑了,可又怕出聲不妥,低著頭死死咬住唇,咬出密密一排牙印,卻還壓不住唇角漏出笑意,母親這話也太有趣了,明知那女人並非甘心情願,卻還偏生要弄個匾額紅錦,敲鑼打鼓地送上門去,落到旁人家那是好事,落到林府,豈不是有意打賈敏臉面,讓她心里加膈應?甚至,他忍不住想,母親非要整出這送匾事,是不是就為了此刻。
蘇軒能想到,林平如何想不到?瞧見蘇雲岫起身,他心里便暗暗叫苦,主子博弈,遭殃就是這些個做奴才。
面前這位禮他可不敢生受,林平連忙側身避過,眼下府里這般光景,來日方長,究竟這蘇家母子會如何造化,他可說不準,但無論如何,客氣恭謹些總是好︰「蘇夫人話,小會原原本本說與主子听。」他可沒說,主子究竟是林如海,還是賈敏,總歸都是他主子。
事了後,蘇雲岫親自起身送他到門口,林平推諉著連說不必,卻被一句輕描淡寫「共襄善舉皆為貴客」擋了回來,只心里暗贊聲滴水不漏,倒也沒再阻她動作,只側讓出正路,走她身後一步位置,權作尊卑之敬。
送走林平,蘇雲岫心中暢然,到了前院,讓人去屋里取了銀兩過來封存留檔,又叮囑了幾句回贈匾額之事,正欲回轉房中,卻見秦子浚匆匆從外面進來,不由止住了腳步︰「可是出了什麼事,我瞧著你精神似乎差了些。」
秦子浚猛地停了步子,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似與平日不大相仿復雜,讓蘇雲岫有些擔憂,嘴唇翕動,還未來得及開口,他已闊步到了身旁,為她撩開簾幕,只得暫先把心中憂慮放下,兩人並肩往里院走。踏上屋前石階,秦子浚放緩了步子,不再往屋里走,只轉身看著小院里紫藤花郁郁蔥蔥開得正盛。蘇雲岫也隨之停下,順著他視線落到花架上。眼下暖日正艷,為同屋檐下兩人鍍了金色暉芒,檐角、圓柱影輪又拖曳著落身上,描下斜長暗色印子,光與影糾葛交錯,明明是涇渭分明,卻又透著幾分別樣融洽。
默默看了會,秦子浚晃過身來,瞧見身旁娉婷而立女子,眸色不自覺柔和了下來,如一方澄澄碧玉,溫潤雋永,此前紛繁心煩,似乎都隨著這靜好日光平息煙消了一般,只余下陣陣暖意彌漫心房︰「今兒怎過去前面了?」
蘇雲岫偏頭看他,見他眉眼疏朗,似乎通透明澈了許多,心中微安,便笑著將此前林平造訪事與他說了一回,抿嘴莞然笑道︰「如此拳拳心意,我總要回報一二方是。」
秦子浚不由搖頭失笑,有心說上幾句,卻對上那眉眼如畫、嫣然笑靨時閃了神,只嘆息了句「促狹」,無奈道︰「澹寧那些個鬼機靈,敢情都是打你這學來。」登門送匾,虧她想得出來。
「你可是他極崇拜人呢。」蘇雲岫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從你這里模仿學習地方多些才是。
話雖未出口,可那眼神明晃晃就寫滿了這句,讓秦子浚忍不住撫額笑道︰「罷了,罷了,是我之故,小生此與你賠個不是,可莫要當真惱了我才好。」說罷,煞有其事地朝她拱手作揖,輕聲又道,「若真如此,倒也知足了。」
只是,蘇雲岫正忙著避讓玩笑,卻不曾听到他狀若自語言辭,自然也不曾留意他閃爍其詞,不知道,入夜後,一道人影匆匆踩著月色自偏門離開。
七拐八拐弄堂里穿梭,秦子浚腳步很穩,也很,似乎早已將此間模熟了然于心,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屋舍前,也不知打哪看出虛實,身影一晃,便到了院內。屋里燃著燈,案前伏著人,那架勢,分明就是等人夜訪。
听到腳步聲,那人抬起頭來,正是那日街頭偶遇胡彥青,看清是他,也不起身,懶懶地將整個人往椅子深處靠去,兩手隨意地搭桌案上︰「你可算來了,要再不出現,我都想去你那無j□j院子里尋人了。」
秦子浚面色不變,連步子也不曾停頓一下,悠悠然往桌前給自己斟了杯茶,隨意揀了個相近位置坐下,平靜得好似不曾听到先前言語一般,叫胡彥青既覺頹喪,又好奇得不行,心里想多了只貓咪不停地撓,忍不住又取笑道︰「你也忒不地道了,害我這長夜漫漫,一個人枯坐到深夜,何時將我那弟妹跟大佷子一道帶來坐坐?」
听到他埋怨又調侃話語,秦子浚捧著茶盞手略略頓了下,抬頭瞪了他一眼︰「這話往後你不可再說,莫要壞了她清譽。」想起這些年來,她不時恍惚模樣,和提及石泉時復雜,面上不自覺浮出幾分苦笑來︰「來得晚了,已經入了夏,哪還有什麼j□j?」低頭啜飲了幾口,只覺茶色泛黃如瑟瑟秋葉,頓覺失了滋味,輕輕擱案幾上,輕聲又嘆,「這樣也好,有心無力總好過身不由己。」
嘆氣雖輕,可那份黯然無奈卻沉甸甸地墜心上,胡彥青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只看到秦子浚微垂著眼瞼,似低頭端詳,又似沉思,可又讓他覺得只是坐那,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想,甚至,連他神情都恍恍惚惚,叫人看不真切,心里是暗嘆至交老友命途多舛,當初被家族拖累錯失了金鑾殿前白玉階青雲梯,如今卻又……
胡彥青只覺心里發苦,替他叫屈,想起之前京城飛書留言,讓生性豁達坦蕩他不自覺地猶豫糾結了起來,那些話,那些事,當真要說麼。
一對好友,心里都藏著事,各自想著事,一個擰眉端坐,一個低眉正坐,清冷月光從門外、窗稜中、角角落落縫隙里鑽進屋子,打相對卻無言兩人身上,稱得案前那如豆油燈越發飄搖嗚咽。
如此靜默氛圍里,低沉溫和嗓音也顯得分外清晰︰「找上你了?」秦子浚沒有抬頭,伸手取過案上茶盞,涼透茶水沁得光潔瓷面也有些透著冷,握手心傳遞著溫意卻也捂不熱,倒叫他手也涼了下來,低頭呷了一口,早已品不到香茗味道,只覺得涼颼颼地往心窩里竄。
胡彥青眉鎖得越發緊了,張了張嘴,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斟酌再三,只化作一聲長嘆︰「你這又是何苦。」
秦子浚抬起頭來,嘴角輕抬,笑得溫潤如湛湛春水,和聲答道︰「三年前她救了我,我便沒覺得有什麼苦。活佛當年給你我批語,你可還記得?」雖是問,卻並未想要他回答,便自顧自地往下道,「十歲遇一人,始知天下之大;二十歲遇一人,始知天下之小;三十歲遇一人,從此喜樂隨心。這三人,原也是我命數。」話到此處,秦子浚不由將視線慢慢移向屋外,潑墨夜空雖暗,卻有繁星點點綴出一番美好,如此燦然星空,想來明日又是一片晴嵐,唇畔逸出笑意越發柔和了幾分,「若她真是命定劫數,與我而言,苦亦是甜,我只會感恩,萬生不出半分怨懟。」
胡彥青靜靜地看著他,半響,方揉著眉心苦笑道︰「那日遇見時,我便覺得你痴嗔了,如今看來,都成魔了。」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是雲淡風輕隱士般人物,竟會有這般情緒,「你這般,倒叫我加好奇,那眉山夫人究竟是如何人物,竟能叫你這般無悔。」
秦子浚只溫和地笑笑,卻沒接話。
「口風真緊。」胡彥青小小地嘀咕一聲,倒也沒再糾結此地,轉了副正經模樣,又道,「你大兄前幾日差人捎信與我,要你回家過中秋。」那些話里話外輕蔑指責,被他直接略去不提,只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這回揚州動作,你也委實忒大了些,我原以為不過是……他們查得到那些干系也是應有之義。」這些年,秦子浚與自己也幾乎不曾如何聯系,若非此番登門,便是他也想不到,昔日文采卓然、志向高潔溫玉公子竟會委身小小善堂,只是眼下揚州這一鬧,幾乎撬動了半個官場,如此能耐,有心之人又怎會罔顧?
胡彥青顧忌與嘆息,秦子浚心里自然也如明鏡般,甚至行事前,他便已猜到幾分,中秋回京,難道還指望他仍願圖什麼月圓人圓?
「以我之見,這一趟你怕是不走也難了。」打量著他臉色,胡彥青忍不住又苦笑著嘆了聲,「便是那位……友人,我看也是知情了。」不知知情,怕是也等著子浚回去解釋一二,畢竟,此回對上林如海可是身居要職股肱之臣。想到這,胡彥青覺頭疼,他如何也想不到,一曲唱詞,一場善事,竟能橇起這般翻雲覆雨動蕩來,林府風雨如晦,與樂善堂人滿為患,讓他也不得不暗贊一聲厲害。只是這與林府梁子,卻是越來越深,深得再無轉圜余地。
聞言,秦子浚臉色微微變了下,只手支案幾上,手指眉間捋著,眉心平順並無褶皺,可他總慢慢撫著,似乎那里已擰出了一個又一個疙瘩,半響,方是輕嘆︰「待事了之後再提罷。」
眼下已入夏,眼下此事究竟何日了結卻是未知,若待那時,不知京里又是個什麼光景,不知是否還會生出多少波折來,只是看到秦子浚神色淡然模樣,胡彥青張了張嘴,終是什麼也沒說出口。相交十余載,他如何不知老友心思,是溫和他,然則卻又是他們幾個友人里堅韌烈,若不然,當初也不會那般決絕地離府離京,甚至一去多年了無音信。
只是如今……
胡彥青忍不住生出幾分沖動,想要跑到樂善堂去找那眉山夫人,說一說子浚苦與怨,道一道他全心付出,這些年,若無子浚,那樂善堂再好,怕也難成今日之規模;若無子浚,這揚州府再美,怕也難有今時之如願。
多年老友,秦子浚如何看不出他意動,不由斂了笑,一臉肅容地盯著他,慎重道︰「彥青,這件事該如何處理,我心中明白。」胡彥青眉頭一皺,正欲開口再言,卻听他含笑又回了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頓時將胡彥青幾欲出口話語壓了回去,一臉郁卒地看了他半響,終是化作一聲嘆。
當胡彥青不住感慨老友死磕上林府而諸多麻煩時,林府氣氛再度降至冰寒臘月。林平苦哈哈地站角落里,心像浸泡黃連水一般再嘗不出旁滋味。差往京城已馬回府,此刻正駐足立另一側,送來厚厚一沓紙箋,此刻正端端正正、齊齊整整地擺書案上,而書案前主子,卻已平靜地坐四方椅上許久許久,一言不發,甚至連指尖都沒動一下,若非听得到輕微喘息,怕是他都該懷疑面前究竟是人,還是一尊雕塑。
林如海已經不知該做何表情,做何念想,此回差人回京打听當年府里舊人,蘇雲岫之事來龍去脈雖不甚分明,但該懷疑,矛頭直指,卻只有個賈敏。而讓他觸目,卻是當年母親與她暗中交鋒。他只道是母親因著賈敏無出之事有些不渝,卻從未想到過,賈敏心中竟也有如此深深怨。猶記得當初,她含淚委曲求全,大度寬容孝道,讓他一次一次地感懷,一次一次心疼憐惜,即使給母親請安,也時常會說些她好,希望母親能多諒解些,希望兩個親近女人能祥和溫馨。
沒想到,真真沒想到,事實卻是如此不堪!
他深情意重,勸慰她毋需為妾侍傷神,毋需為子嗣揪心;他信任體諒,想讓賈敏守好他們家,想讓母親安享晚年……白紙黑字寫得分明,他從未想到,同樣意思,用溫軟含笑語調,不同時間閑話般聊起時,竟能化作傷人利器,竟讓母親如此心酸。母親退讓,不欲多見,成了她孝順陪襯;母親日日憂心夜夜牽掛,成了她善解人意踏腳石。甚至母親故去,也是心結郁積,他原以為是蘇雲岫之事叫母親傷了神,累了身,卻不想,竟還有賈敏一番深意。
侍奉與病榻之前,他只看到了賈敏孝道,卻不曾想到,每一句深深淺淺話語,都是有心而為之,不是戳母親心上,就是說與自己听。卻原來,不知不覺里,自己竟成了如此不孝之人,幫襯著賈敏,處處維護著,卻不想自己每一次言行,落母親眼里都是一道傷痕。
宋氏故去,趙氏心如死水,只是這一回,他已再無多余氣力來置氣,來動怒,來無地宣泄,他只覺得遍體生寒,像是遇到了半生至今從未有過冷天,漫天雪絮,滿眼風霜,這是哪怕屋里燒滿了火爐也無法抵御舒緩徹骨冰寒。
屋里靜悄悄一片,有絲毫動靜都顯得分外突兀,只听屋外忽有人揚聲說話,道是小姐屋里嬤嬤過來。林平略等了會,卻不見上座老爺有何舉動,甚至連半個表情也不曾有過,心里是叫苦,偏頭悄悄跟那難兄難弟交換了幾個眼神,猶豫片刻,便躡手躡腳地退出屋去。
轉出外間,便見小姐跟前王嬤嬤檐下翹首以待,看到是他,連忙道︰「林管家,老爺可里頭?小姐想老爺想得正緊呢。」
林平哪還不清楚她來意,小姐素來得寵,老爺原將她假充養子,故愛如珍寶,去歲是延請西席,悉心教導小姐讀書識字,眼下雖不知老爺如何作想,然他也不該私自回了王嬤嬤離開,長長地嘆了聲氣,將胸中濁氣數排出,方覺得略松散幾分︰「老爺近日事務繁忙,你先此略等片刻,我進去回話,只是這成與不成,怕也不好說了。」
王嬤嬤連忙笑著應下︰「到時候小姐那邊,我們幾個還是會再相勸一二,萬不會叫老爺和太太憂心。」
太太?眼下太太,怕是……林平卻也沒跟她細說什麼,搖著頭又回了里屋,小心著言辭將王嬤嬤來意稟明,斂容垂手恭立案前。
林如海微微一怔,原以為是賈敏那邊又出了岔子,卻不想竟是黛玉屋里人,連忙收斂著思緒,示意林平叫人進來。林平連忙會意地出去,很領著王嬤嬤回來,絮絮道︰「小姐這幾日沒瞧見老爺,很是惦念,剛還嚷著要跑來找老爺,只是小姐這幾日犯了喘疾,夜里露重,也怕耽擱了老爺正事,這才好生勸哄下了,只是小姐這模樣,怕是明兒又得鬧僵起來,只不知老爺……」剛開了這口,卻瞧見林平不停地給自己使眼色,王嬤嬤心頭猛地一跳,連忙止住了話頭,主子如何考量,當下人怎好置喙?不消說是差遣起主子來了。王嬤嬤暗自慶幸,感激地看了眼林平,若非管家提醒,她怕還真遭了忌諱。只是後半句雖不曾出口,可話里話外意思卻已十分清楚。
林如海似乎不曾想到這些,只听到黛玉又病了消息便緊了眉峰,自家閨女旁都好,聰明清秀,只不過一歲功夫,便已能識文斷字,連西席賈先生也多有贊譽,平日里是貼心孝順,只一樁,這身子委實嬌弱了些,打小尚未吃飯便已懂了如何吃藥,這些年是時斷時續少有松散之時,孫老也細細診斷過,說是打胎里帶矜貴,先天自有一股嬌怯之氣,惟有日日精心將養著,卻無旁除根法子。如今听說她又添了幾分病弱,自然心中牽掛,不由起身轉出書案︰「玉兒那性子,你們又怎勸將得住?即使真勸下了,夜里怕也睡不安穩。」何況,愛女孺慕之思,也叫他有些欣慰,「我隨你過去看看玉兒。」
一行人順著曲折小徑一路往後院行去。剛拐過抄手游廊,林如海正欲西轉往黛玉房里走,卻听王嬤嬤吶吶地開口︰「小姐此時,怕是太太那里。」
林如海腳步猛地一滯,眸光微閃︰「哦?」舉目東眺,花團錦簇間,一座精致院落若隱若現,正是賈敏住處。既是她心思,如她所願一回,又有何不可?還未等王嬤嬤戰戰兢兢地開口回答,林如海已然輕撢了撢衣襟,抬步轉入東邊小道里。
「你回去做事罷,不必跟來。」
林平怔怔地看著主子昂首闊步離開背影,忍不住抬手抹了抹額頭,明明沒有多少汗水,卻讓他有種淋灕滲人感覺,腦子里蒙蒙,只有那句輕描淡寫吩咐耳邊不斷回響,振聾發聵,讓他整個人都忍不住要倒了,連嘴角也跟著垮了下來,心里是從未有過清晰篤定︰這一回,老爺與太太,怕真難相安了。
「你回去做事罷,不必跟來。」
林平怔怔地看著主子昂首闊步離開背影,忍不住抬手抹了抹額頭,明明沒有多少汗水,卻讓他有種淋灕滲人感覺,腦子里蒙蒙,只有那句輕描淡寫吩咐耳邊不斷回響,振聾發聵,讓他整個人都忍不住要倒了,連嘴角也跟著垮了下來,心里是從未有過清晰篤定︰這一回,老爺與太太,怕真難相安了。
打斷了下人上前行禮問安動作,也止住了進屋通傳意思,林如海徑直往屋里走去。一進屋,便看到賈敏半摟著黛玉坐暖塌上說話,一個微微低頭,輕輕撫模著黛玉頭,滿臉慈愛之色;一個稍稍仰首,軟軟地說著閑話,一派濡慕天真,極美好母女畫面。林如海卻無心欣賞,只覺得滿心復雜。依稀記得當年,每每他屏退下人進來看她時,她都是這般溫柔賢淑模樣,或添幾分愁緒,或添幾分雀然,惟一不變,卻是這份柔情款款神色。眼下,他已分不清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也無力無心再去辯什麼真假。
林如海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輕咳一聲,將腳步略微踏重了幾分,便見母女倆雙雙回頭。黛玉一見是他,連忙從賈敏懷里掙了下來,小步跑到跟前,乖巧地行禮道︰「女兒給爹爹請安。」被他伸手扶起後,又仰著小臉,笑盈盈地問,「爹爹今日不忙了?玉兒都好些天沒瞧見爹爹了,原先過去找爹爹,可娘親說爹爹忙正事兒,不準玉兒打擾爹爹做事。」說到這,仍不住撅起小嘴兒埋怨了幾句,「玉兒還以為爹爹不喜歡玉兒了呢。」
「瞎說什麼?哪有不愛自己兒女父親,淨胡思亂想。」林如海笑著輕斥了一句,眼角恰好瞧見一抹撒金胭脂紅略一凝滯,眼底神色沉幾許,便是嘴角笑意也深了幾分,「今兒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回自個兒房里歇息?」
黛玉拽著他衣袖搖了搖,撒嬌著嗔道︰「是娘親放心不下,怕我又去打擾您。爹爹您替玉兒評評理,玉兒哪是那般不懂事。」
瞧見林如海進屋,賈敏心中正歡喜著,這幾日不見人影,她心里也忐忑惶恐著,便借了黛玉名頭,果不其然,黛玉剛屋里一鬧,他便出現了。听到黛玉嬌笑軟語地同林如海說話,她也隨著起身,正準備說些什麼,卻听到那一句辨不出深淺話,讓她腳步猛地一滯,心里如被狠狠扎了一下般發疼,兒女,兒女,這話意思是除了黛玉,那個蘇軒,他也是極愛父親?
心里亂著,面上卻努力地掩飾著不露端倪,仍掛上溫柔笑意,如之前千千萬萬次相處一般,款款與他斟茶捧盞到跟前,偏頭輕斥了黛玉一句「就知道鬧騰你爹爹」,又無奈地看了眼林如海︰「老爺可別這般事事順著她,若是再這麼寵下去,妾身都怕這府里該多個惱人小霸王了。」
林如海勾唇笑笑,卻沒有答她,只同黛玉溫言閑話幾句,便勸她早些回房里歇息。黛玉平素歇得早,眼下早過了時辰,听了他話,卻仍舍不得離開,只巴巴地看著他,听到他笑著保證明日陪她游園子才展顏歡笑,歡歡喜喜地行了禮離開。
如此做派,賈敏心中又是一凜,面上卻仍掛著笑︰「老爺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要吩咐妾身?」心里是亂糟糟,不知自己使計叫他過來究竟對不對,瞧他模樣,似乎也等著自己一般。
林如海手指輕輕案幾上篤篤敲響,一記一記,雖輕,卻極有分量,端到跟前香茗是棄一旁半口也不曾用過,他緩緩開了口︰「這些年,苦了你了。」
賈敏聞言心中一松,嗔怪地白了他一眼,笑道︰「老爺說什麼話?有老爺,妾身甜還來不及,哪有什麼苦?」
「是麼。」林如海不置可否地笑了,語氣說不出是玩笑,還是諷刺,「落下個心思過重心力過耗身子,也不覺是苦?」起初听孫老這般診治時,他只覺得心疼,如今看來,卻覺得刺眼得厲害,好似自己是她手里面團任她揉捏,今日之事,若說不是她算計,他是決計不信。其實許多事,如今回想起來亦有許多可堪商榷地方,只是那時自己太過自負,一廂情願地以為內宅大安,雖有些小伎倆卻也無傷大雅;以為自己妻子是個賢德溫良女子,治家雖有手腕卻不失大氣,有顆柔軟善意玲瓏心。不必抬頭看,他也能想得出,這一刻賈敏,是如何輕嗔淺笑、柔情萬千模樣,只是他心,卻早已變了,也冷了。
若是往常,听她這般言語,看她這般神態,不是都該握著她手攬她入懷溫言寬慰麼?賈敏如何不知他不妥,心思微轉,又幽幽地嘆息道︰「妾身這身子,怕是真再不會好了。這些年,也是妾身連累了您,不曾為您留個兒子,好有蘇妹妹,若不然,妾身可就真是罪孽深重了。」話到這,不由又哽咽了起來,掏出絹帕細細地擦拭著眼角,卻又微微偏轉過半個身子,不欲叫林如海瞧見她落淚模樣,只看得到弧線優美側臉,和一小截白淨脖頸,嬌柔如蓮花清麗,別有一番動人之色。這個角度,她曾細細地演算過,也試驗過,正是叫人憐惜,也是她柔美模樣,「只是小方卿這事兒,蘇妹妹實是過了,若非發現得早,怕真就不可收拾了。提及蘇妹妹,妾身倒要跟老爺說聲謝,要不然,妾身還真是疏忽了,蘇妹妹也算是半個林家人,那樂善堂自然要照應些,妾身琢磨著,改日與蘇妹妹說說,往後每月便從公中出筆銀子過去,老爺以為如何?」
林如海終于回頭看了她一眼,眸色沉沉望不到底,叫人看著心慌難安,嘴角微抬,似笑非笑地開口道︰「她可不缺這點銀子,也瞧不上這些銀子。與她而言,林家雖大,卻也難入她眼。」與你,怕是林家還太小,也入不得你眼罷。
「老爺此話何意?」賈敏終于變了臉色,不由拔高了音,「她瞧不上這些個銀子,那又瞧上了什麼?」話音不由又戛然而止,似是想到了什麼,面上頓時一片慘然,眼淚剎那間蓄滿了眼眶卻又強忍著不叫落下,只盈盈地打著轉兒,「我原該想到,呵呵,卻沒想到,竟連這幾日也等不得了。」說到這,忍不住低垂了頭,哽咽著又道,「我這身子原也熬不過幾日了,等到了……她為林家留了兒子,我心里也只有感恩,萬生不出旁心思,老爺有這心思可是要妾身提早張羅著備下了?」
「你當真這般以為?」林如海嗤笑道,心里是發寒,沒想到,今時今日,她仍是如此作為,若非他已清楚這些年里她種種手段,怕是也難相信,面前這個委曲求全一心為林府為他著想女人,竟是個心機深沉手段狠辣。
「妾身可是哪里想錯了?」賈敏抬起眸,眼圈微紅,眼角淚痕猶,抿著唇又道,「這麼多年,妾身是個什麼樣人,老爺還不清楚麼?」心里卻是越來越沉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竟讓老爺對自己生了疑心,難道是那蘇雲岫又做了什麼,讓老爺心越發偏向那頭了?
「我原以為我是清楚,只是眼下……」林如海略停頓了片刻,側頭直視她眼眸,平靜冷淡地又道,「不如你自己告訴我如何?」
賈敏錯愕地看他,一臉不敢置信模樣︰「什麼?」
林如海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緩緩抬起右手握住她下巴,往上微微一使力,便直直地對上她眸子,烏黑透亮眼底清晰地倒映著自己臉,林如海認真地端詳著面前這張艷如芙蕖臉,雖透著病態蒼白,卻也別有西子捧心之韻致,紅粉佳人,如此美麗,骨子里卻是那般污濁難堪。林如海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指間輕柔地她面容上摩挲,如同親近時**般溫柔,透著一絲絲曖昧,只是他眼底卻是平靜,沒有一絲一毫波瀾︰「敏妹,你可真是我林家好主婦,林如海好妻子啊。」
「老爺您到底這是怎麼了?怎忽然就這般看妾身,這般待妾身?妾身,妾身……」淚水順著臉頰落到林如海指尖、掌心,溫熱感覺卻轉眼又涼透了,只覺得濕濘粘膩得難受,卻听她仍泣聲說話,「妾身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竟讓您這般置氣,甚至是惱了怨了我。只是,即使當真是我錯了什麼,老爺也該告訴我,這樣莫須有……叫妾身如何自處?」心里卻仍不住將府里府外盤查了一遍,是暗暗發狠,若叫她弄清楚了,非得好生整治一頓不可。
「錯?敏妹怎會做錯?錯是我才是。」林如海含笑欣賞著這張梨花帶淚臉,靜靜地听她哽咽著將一段話斷斷續續地說完,方柔聲笑道,「有了如此賢妻美眷,又怎能奢求什麼子嗣血脈?有了這張如花容顏,又何需那些個庸脂俗粉府里連累你看著糟心?便是我母親,也是個年老體衰無能耐,又怎能打理內宅諸事,叫你這堂堂國公府千金委屈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些年來,我可曾有一日端過什麼國公千金架子?可曾有一日阻過老爺納妾?平日里,也是時常勸著您往幾位妹妹屋里坐坐,我操持家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卻沒想到竟得了老爺這樣一番話。」賈敏用力地推搡著他,掙月兌了他束縛,便伏案上不停地哭泣,「我知道,這麼多年我都不曾給你生個兒子,我只你是嫌棄玉兒女兒身,嫌棄我這沒用身子,只是……您也不能生生拿話往我心坎里戳哪,難道真要我一頭撞死這里,好給大伙兒騰地兒才好?」
當賈敏掙月兌時,林如海順勢松了手,只站原處,一臉平靜地看她哭得淒楚,若是以往,莫說如此落淚,便是紅了眼圈,他都是心疼萬分,可眼下,他只覺得諷刺好笑,如同一出荒誕戲,演了這些年,她還未厭倦,可他卻已經再不想看下去了︰「若是你覺是我林家對你不住,是有人冤了你,我卻有份東西要給你看,待你看完了,也該懂了。」說罷,揚聲往屋外喊話,吩咐下人去叫林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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