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日後,受傷女子驚悸漸消,開始能夠平靜地面對諸人。
她忘記了自己曾經語不成句地向凌茗講述過自己的些許遭遇,在一次用過膳後,垂首看著隆起的小月復,向幾位救命恩人訴說原委。
「你說,你起初並不知道你的相公是只……」狼?
女子點頭︰「我一直以為他只是一個獨自生活在山中的樵夫。我母親早亡,父親很快娶了後母,對我雖算不上苛待,但自從弟弟和妹妹出生,那個家里便失去了我的位置。我寧願早出晚歸進山采茶,也不想坐在家中听他們一家四口的歡聲笑語。遇上相公時,我以為這是上蒼對我的憐憫,趁著黑夜向家中扔了一封家書便隨相公住進了深山。每日,我為他烹湯煮飯縫補拆洗,他背著砍斧出門,晚間回來時帶著生活所需的柴米油鹽,隔三岔五還會為我買來樣式新鮮的衣裳和釵飾……也許你們會笑我愚蠢,但那一段日子,是我這一輩子過得樂的……」
秋觀雲挑眉︰「听起來你的相公對你不壞,所以你不算愚蠢。」
「可是,他是……是妖怪啊……」女子掩面低泣。
「你如何發現他是妖怪的?」查小呆對這一點格外興致勃勃,腦中迅速建立起數個版本,「莫非他月圓之夜對月吼叫?還是夜半無人時現出原形?或者飲酒過量露出尾巴……呀,痛痛痛痛……」後腦挨了一巴掌,跑到牆角面壁思過。
施暴者吹了吹指尖,對女子致以充滿歉意的一笑︰「對不住,我家有個多話的孩子,請繼續。」
女子一徑搖首︰「是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和他生得一模一樣,有一日相公才走,他兄弟便走了進來。我以為是相公,直到他不顧我身懷有孕,想……我感覺到奇怪,推拒間在他頸間發現幾顆黑痣。我記得相公的頸上什麼也沒有,遂拼力呼救,相公這時回來,和他的兄弟打成一團,中間兩人都現出狼形,我嚇得暈倒。醒來時,相公正望著我,我怕極了,不敢讓他近我半步。相公也就那樣遠遠站著,眼神中充滿著悲傷。幾天後,我一時心軟,答應與他同桌吃飯,但還是無法和以往……相公從來沒有勉強我,也沒有改變對待我的方式。可是,可是……我仍然不想和一只狼生活在一起……」女子嗚嗚低哭。
可以理解,畢竟這世上如自家堂兄那般神經強大的人少之又少……不過,話說回來,這也與小嫂子生得國色天香不無干系唄?秋觀雲向大腦里的堂兄撇了撇嘴,問︰「然後,你逃了嗎?」
女子拭淚頷首︰「慢慢地,相公對我不再那般緊張,我勸他出外砍柴,如過去那般過平常的日子,他信以為真,高興的出門,我趁這個機會向山下逃去,誰知道他很快追了過來……不,是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對我說,既然我選擇逃走,便不再是他的弟媳,他也就不需要顧忌兄弟之情,即可拿我月復中的胎兒進食來增加妖力。我用了所有力氣拼命奔跑呼喊,相公又一次趕了過來,為了救我,將他的兄弟打成重傷,給我一包銀兩,囑咐我千萬不能回到村中遭人唾棄,最好的辦法是到一個陌生地方以新喪丈夫的嫠婦身份開始生活。那一刻,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一味只是哭泣,相公站在我面前笑著勸慰。正當這個時候,他那個昏迷的兄弟突然跳了起來,舉著一只尖利的長爪向相公後背刺了過去,相公沒有躲,挨了那一記後反身扭住對方,一團綠光後,相公和他的兄弟都變回狼身,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是我害了相公,相公不管是人是狼,對我沒有一刻不好,可我罵他,怕他,躲他,還騙他……應該死去的是我,不是相公……」
「你在說這番話過程中,始終以‘相公’稱呼他,說明在你心里,你始終把他當成你的丈夫,而不是一只狼妖吧?」秋觀雲問。
女子抬起淚眼︰「我……我不知道,相公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什麼不知道該怎麼做?」查獲滿血復活跳回當場,「人怎麼樣?妖怎麼樣?就算你嫁得是一個普通男人,如果是個一天打你三次罵你十回不把你當人看待的混蛋,你還得像你們人類所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才是生不如死吧?可你這個狼相公把你當成珍寶一樣,為了你連他的兄弟也可以不要,這樣的相公你這一輩子還可能遇到第二個嗎?」
「我……嗚嗚嗚……相公……嗚嗚嗚……對不起,相公……」女子伏案痛哭。
秋觀雲立身,一掌高舉。
查獲抱頭︰「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她咧嘴,手掌按在他頭頂撫了又撫︰「做得很好,說得也很好,不愧是我教出來的。」
「嘿嘿……」查獲少年搖頭晃腦,就差身後多根尾巴供他甩來甩去表達此下歡樂無比的心情。
「難道……你們不覺我惡心嗎?我和一只狼妖有了孩子……」女子稍稍平復後,緊垂臉顏問。
「你的相公已經修成人形,若他安守本分,本就可以按人類的方式生活,自然也可以享受人類所能享受的一切,包括娶妻生子。」秋觀雲輕笑道,「不瞞你說,我的某位親戚,也有一位……」
「你們……你們是怎麼一回事?」一個驚疑不定的聲音乍然響起。
秋觀雲回頭,發現石化多時的凌茗姑娘正用一種極為錯愕極為駭懼極為鄙惡的表情看著那個女子,還有她與小呆瓜。
「她所談得是妖啊,妖怪,怪物,不是人的啊……和一只狼做夫妻生孩子?如此骯髒,如此有背世道倫常的事情,你居然還這麼輕描淡寫大言不慚得安慰她,難道你不覺得……就如她自己所說,不覺得惡心嗎?」
「啊……」女子一栗,淚如雨下,「對不起,我……以為……你們把我從那個地方救回來……應該已經看到經過……對不起……我這就離開……」
「不必。」兩個冰冷堅定的字符落下,「此處的地契是我的,你可以在這里住到你不想住為止。」
凌茗驚瞠美目︰「百大哥,你……」
發聲者,是坐于角落中的百鷂。他從容站起,不疾不徐地走出暗影,道︰「如果你的丈夫在獵殺凡人吸食人心的時候被我遇到,我會不加思索地取他性命。但你月復中的孩子,無論他出生後是人形還是狼形,皆是一條無辜生命,你也只是一個正在孕育生命的普通母親,這個地方氣候溫度皆適合你養胎,就在此住著吧。」
女子含淚稱謝,隨即泣不成聲。
「百大哥!」凌茗難以置信,「你在做什麼?她與一只狼妖做了多日的夫妻,還有了孩子,這已經不是離經叛道這麼簡單,而是人和獸……」
「依你之見,該如何對待她呢?」百鷂問。
凌茗面色一正︰「凡是妖孽之物,一經發現,村民皆是用火焚燒。我們就算不把她交給村民,也該讓她離開此處,還有,她體內那個妖孽……」
「唉,凌姑娘,我真同情你。」在這位姑娘發表更不堪的言論前,秋觀雲予以阻斷,「沖你今日這番話,你那個踏進百家大門的美夢,恐怕永遠無法實現了呢。」
凌茗怒瞋兩眸︰「你憑什麼這麼說?」
她拿手指一撩︰「憑你百大哥此刻的眼神。」
凌茗轉頭,猝然撞見了心儀男子那兩道沒有絲毫溫度的視線,嚇得心頭一凜︰「百……大哥……」
百鷂淡哂︰「我不知道你如此討厭與自己不同的事物。」
「那……哪里是什麼不同?是異類,是畜生!」心儀男子唇角在笑,眸角凝冰,凌茗芳心大亂,急于辯白,「百大哥,你自己平心而論,難道可以接受一個妖怪做妻子嗎?」
百鷂搖頭。
「對吧?所以……」
「我就是妖怪,哪里存在接不接受?」他道。
「什……麼?」凌茗疑似幻听。
狐王大人話不多說,事實為證,搖身一變,一只毛無雜色、通體雪白的狐狸昂首站于室央。
「啊——」可憐的凌茗姑娘連發驚叫,跌坐在地。
秋觀雲則兩眼放光,對著那只體態修長的美貌狐狸垂涎欲滴︰「好想騎騎看……」
「休想。」狐狸道,一雙細眸銳利掃來。
「哇,小呆瓜,你發現沒有?」她歡呼,「狐王大人的修行就是不同,就算是狐身也能吐人語,和那些低級別的小妖小怪果然不在一個境界呢。」
查獲呆呆點頭,吶吶道︰「真的不能騎嗎?」
「你想死。」狐狸奉上言簡意賅的三字,晃身恢復人形,依舊白衣如雪,飄逸出塵。
「唉∼∼」秋觀雲失望嘆息︰如此美麗的生物,為什麼修成人形後就如此敗興無趣咧?可見這世上除了本大爺,真真沒有人擔當得起完美一說。
百鷂踱到凌茗近前,居高臨下道︰「世界本就是多樣生物構成,人類並非這個世界的主宰,那些與你不同的存在,沒有人逼你去喜歡。但當肆意踐踏恣意傷害時,便是人類為自己的災難埋下的禍端。」
吼,老狐狸這是要開壇授課的節奏嗎?秋觀雲興味盎然。
「你走吧,不需要在此擔驚受怕。」
……不是吧?百夫子恁快下課?她鼓腮搖首。
「百大哥……」凌茗扶著座椅支起身軀,眼淚汪汪。
「廂房窗上的篋盒內有一千兩銀票。」
嘖嘖,好周到。她听娘親說,老爹當年每月給身為貼身丫鬟的娘二兩銀子還不忘極盡名目的克扣,真應該請老爹來此自慚形穢一下。她不住點頭,為自己的奇思妙想喝采。
「你夠了沒有?」百鷂瞪著她,額頭青筋隱現。
「咦?」她杏眸圓睜,「你听得見我的心聲?」
「不,他是听見了你的語聲。」查獲弱弱道。
她抽一口氣︰「我把心里話說出來了嗎?」
查獲弱弱點頭。
「啊嗚——」她掩面怪叫,怎一個羞慚了得?「老狐狸你當我不存在唄。」
倘若能夠如此,倘若能夠當你不存在……百鷂面色青冷,擰眉不語。
「百大哥——」忽地,凌茗一個虎撲,雙臂緊緊把他抱住,「我不離開你!你是人也好,是妖也好,我都要在你身邊!」
呃……
劇情反轉嗎?秋觀雲嘆為觀止︰「是人也好,是妖也好,那是人妖也好嗎?」
因為一時失神,沒能閃躲開去的百鷂被她火上澆油,一聲怒吼︰「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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