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管看著剛剛送進來的人又被接了出去,還好心地沖著他們的背影喊了聲「新婚快」,預期中的「謝謝」並沒有出現,兩個人誰都沒有回頭。
一直到他們消失在視野後他都沒想通,結契不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麼?
坐上返回學院的飛行器,校長不無擔憂地看著對面的嬴風和凌霄,他們一左一右坐在窗邊,視線盡數落在遙遠的天際。就像一面鏡子對稱出的兩個人,神情舉止,動作神態,如出一轍。
他們從看守中心里出來後沒有一次對話,沒有身體接觸,沒有眼神交流,明明對方就在身邊,卻仿佛那里坐著的只是個透明人,莫說契主契子這樣親密的關系,就連同學之間應有的情誼都蕩然無存。
此時的窗外,正是華燈初上、月明星稀,飛行器在夜空中無聲地穿梭著,里里外外都是一樣的安靜,連動力裝置都盡能把出的機械聲隱藏起來。
凌霄剛剛度過了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這一天生了太多意外,哪怕細致到每一秒都足以譜寫一段漫長的故事。
他表面看上去仍然很平靜,平靜到了不像一個剛剛舉行完成人儀式的契子,而這樣的狀態令校長最是放心不下。雖然他沒有像嵐晟那樣迷失自我,但表面上越鎮定的人,就越有能是在用意志力克制本能,而這種強行的克制,很能在達到某一界限時轟然坍塌。
這個堅強而又倔強的少年,昔日在告別式上含淚一字一句說出的誓言還歷歷在耳,誰又能想到短短不到半個月後的今天,當初的信誓旦旦在一日之間被無情地擊了個粉碎。
飛行器悄悄降落在了璧空學院的停機坪,離開璧空只有三天,卻仿佛離開了三年,改變的不只是眼楮的顏色,還有心情的重量。
三個人陸續走下飛行器,準備離開的二人被校長叫住。
「我知道你們在軍部的醫療站已經進行過詳細的檢查了,但還是有必要去校醫那里報個到,這是慣例。」
二人沒有什麼意見便去了,嬴風在前,凌霄在後,校長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愣,今年的璧空已經有一起悲劇生了,難道如今還要再添上一筆?
瑤台原本正準備下班,一開門便跟外面的嬴風撞了個正著,待看清面前人的模樣,這個經驗豐富的校醫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天吶,」盡管已經听到了這樣的傳聞,但在親眼目睹後,還是感覺難以相信。
她下意識便向他身後尋去,當凌霄的存在再一次證明了這個事實,她的心情一時間復雜到了極點。
嬴風無視她的震驚,抬腳往里走,身後的人剛想跟上,卻被他一句話制止了。
「你留在這里。」嬴風的口吻近乎是命令。
凌霄腳步一滯,最後還是留在了門外。
嬴風再次赤|luo上身躺在體檢台上,由瑤台為他做了一次完整的檢查,對比醫療站的健康報告,他的身體又有了明顯的恢復,已經完全看不出受傷的痕跡。雖然天宿人普遍愈合能力強,但能達到這種程度的也是鮮有。
瑤台攥著手里的報告,卻始終顯得心神不寧。
「有問題?」嬴風坐起來問。
「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流言已經傳遍了校園,但沒有哪兩種版本是雷同的。
嬴風知道她遲早會知道,便將審訊時的供詞簡短地復述了一遍。
「……警報拉響時,我趕回去跟大部隊會合,但是因為對現場環境不熟而走錯了路,凌霄一直跟著我。」
「我們無意中現了那間實驗室,因為門口寫著研究禁地,閑人免進,所以就好奇進去看看。」
「我們在里面沒待多久,你和博士就去了,出于害怕我們躲了起來,就這樣偷听到了你們的對話,也知道了瓶子里裝的是什麼東西。」
「凌霄會偷走它也是因為好奇,沒有制止他是我的不對。這件事也牽連到你和博士,估計很快就會有軍方的人找你們取證,甚至會追究監管不當的責任,對此我表示抱歉,也願意接收任何處罰。「
瑤台越听越惱怒,這兩個雛態的行為用大膽不足以描述,居然敢在基地偷東西,偷的還是這麼重要的物品。她更氣的是身為基地的首席管理人員,事後直尚竟然沒有現。
「你們兩個真是……」她說完這幾個字就不知道該用什麼形容詞去補完這句話,生生噎到了一半。
嬴風的語氣依然冷淡,就像在描述別人的事與他無關,「在實習時,我們生了意外,在礦洞遇到了奎。危急關頭凌霄注射了燃燼,保住了我們二人的性命。」
「但是因為塌方,我們被困在了洞里,凌霄由于副作用了狂,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瑤台听到這里心情又從憤怒轉為矛盾,一邊恨兩個人的大膽偷竊行為,一邊又為二人當時的處境感到後怕,要是當時他們手里沒有燃燼,恐怕等來的就只是兩個雛態在實習時靈魂永亡的消息了。
這麼一想,真不知道當初他們做的是對還是錯。
「後來軍方的人及時趕到把我們救了出來,整個經過大致如此,」嬴風解釋完畢。
瑤台震驚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開口。
「天宿人在成人儀式上之所以會變強,全依賴于體內分泌的一種特殊物質。這種物質不僅會強化人的戰斗力,還會激人的生理*,吞噬人的理智,這也是致使戀愛雙方在成人儀式上拼得你死我活的原因。」
「燃燼的開者,也就是我的老師,從人體內提取了這種物質,以此制造出燃燼,以讓人在注射之後短時間內爆出等同于成人儀式時的戰力水平,又消除了它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以說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創舉。」
「是我的老師並未止步于此,在不久之後他又將這種物質提煉出濃度二十倍的精華,制成燃燼二代,卻沒有機會將它徹底完善。」
「這就意味著,雖然燃燼二代會將人的戰斗力暫時提升到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卻也完整地保留了它的弊端,這種物質所附帶的負面效果,也會成倍地反饋給它的使用者。」
「也就是說,注射之後,*會吞噬理智,沒有覺醒的雛態會直接進入覺醒,甚至是失去控制,也就是我們所謂的自動觸成人儀式。」
「但如果注射了二代,卻又沒有注射淨化劑的話,連成人都無法抵御住它的副作用,」瑤台想不通,「按照你說的,軍部的人就算及時趕到,也不能隨身攜帶這種特殊淨化劑,為什麼凌霄他又會沒事?」
嬴風搖搖頭,對此他確實不知情,看來瑤台也只能在凌霄身上尋找原因。
她揚了下手里的紙張,「你的體檢報告沒有任何問題,但有很多事情我需要向你交代,不過在那之前,我需要先為凌霄做個檢查。」
她打開醫護室的門,凌霄就孤零零地坐在外面的長凳上。
「凌霄,」她剛叫了一聲,想到他的經歷,語氣不自覺就放柔和了,「進來吧,該你了。」
凌霄進來的時候,嬴風的衣服正穿到一半,凌霄的視線在對方胸膛處匆匆一瞥,立刻別開了臉。
嬴風不緊不慢地系上扣子,繞過凌霄走出去的時候又被瑤台強調了一遍留下來。
「記得不要走,我等下還有話要說。」
凌霄和嬴風的位置交換了一下,剛剛從嬴風身上取下來的儀器又接到了凌霄身上,但上面已經沒有了前一個人的體溫。
「你感覺怎麼樣?」瑤台對凌霄的態度前所未有得溫和。
「沒什麼感覺,」凌霄實話實說,如果非要用兩個字來形容,莫過于麻木。
沒有傷心欲絕,也沒有憤怒狂暴,成人儀式落敗後的另一種表相,過分平靜,卻也是極度危險的先兆。
見慣了形形色|色剛成人的契子的表現,瑤台突然有些不忍去看,只扭過頭說,「起來吧。」
凌霄默默穿好了衣服,在這期間他的檢查結果也打印了出來,瑤台一言不地看著上面顯示的數據,臉色凝重。
「瑤醫生,你說吧,我接受得了。」
瑤台斟酌著,「你的心理狀況不是很觀。」
「需要像嵐晟那樣被銬起來嗎?」
瑤台眼神閃爍,「那倒不用,還沒到那種程度。」
她把雙手搭在對方肩膀上,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傳遞給他一些力量,「凌霄,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很低落,很難過,但這是由于激素紊亂導致的,你千萬不要以為這就是你內心的真實想法。」
「還記得嵐晟嗎?他也不是真心想跳下去的,只是他當時已經不受理智所控,他被封閉在自我的世界里,听不進任何人的話,但那並不是他心底的本意。」
凌霄默不作聲地把瑤台的手拿了下來,「我分得清。」
這簡短的四個字以包含很多含義,因為分得清,所以更清楚此刻的想法源于心理而非生理,有這樣的想法更是糟糕。
「我知道你很要強,不會隨便跟人低頭,但你已經跟嬴風在一起了,也只有他才能幫助你度過這一關。他的性格我想你比我更了解,如果你不主動求助,你們兩個的關系就一直會是僵局。」
「我不是要你示弱,只是希望你能稍微,哪怕是軟化那麼一丁點,我相信嬴風一定不會拒絕你。」
這回凌霄連話都沒說,只是淡淡地搖搖頭表示那不能,瑤台無能為力地捂住了臉。
「听著,嬴風還在這里,他就在門外,他沒有走,如果他真的不想面對你,大以一走了之。」
「但他現在留了下來,就表示他願意承擔起這個責任,就沖這一點,你也不應該自暴自棄。只不過他也有他死性不改的一面,對待誰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態度,這也是一種性格缺陷,你主動接近他,不僅是幫助他,也是幫助你自己。」
「你們的結契徹頭徹尾是一場意外,這個結果對于任何人來說一時間都很難接受,態度會冷淡也是事實。但不管嬴風眼下是什麼態度,只要他還肯留下來,你們就有機會真正地消除隔閡,走到一起。」
凌霄搖搖頭,「不會有這種機會的,嬴風有他自己喜歡的人,是我毀了他這個機會,他現在一定對我恨之入骨了。」
「喜歡的人?」瑤台不解,「前不久他還說自己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
「是沒有找到,他喜歡的人是他前世的情人,我知道他一直在找。」
瑤台使勁地克制住心底的怒火,「前世的情人?」她氣得點頭,「你知道,有多少雛態曾經幻想能跟前世的情人在一起嗎?這種美好的憧憬,幾乎每個人在雛態期都會有,生生世世跟同一個人在一起,多浪漫啊?就連我都做過這麼不切實際的夢。」
「但是現在呢?就算讓我得知,直尚他上一世是我的仇人,我也仍然願意跟他在一起,因為這一世我愛的人就是他。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這二者沒有任何聯系。」
「我是想象不出來連嬴風這種人都會懷揣這樣的想法,但是你相信我,沒有人會把這種夢做一輩子,每一個人最後都找到了今生最愛的人,前世的戀人就像是一個天真不懂事的願望,遲早有一天會被真正的愛情所頂替。」
凌霄知道嬴風對前世的執著並不像瑤台所說那般不堪一擊,連無法確認真實度的情報都願意花重金去購買,永遠安放在胸前口袋里傾心呵護的桃核,還有寧灰飛煙滅,也要放棄成人儀式,與奎決一死戰的信念——在生命和自由中,他早就做出了選擇,只是這一切都不能與瑤台說。
瑤台還在努力勸他,「你要對未來充滿信心,連心儀對象是前世戀人這種說出來很丟臉的事他都會告訴你,這說明你在他心中並非毫無位置,你們還是有無限能的,更何況,你本來就喜歡他……」
一只手伸過來,捂住了她的嘴,也阻斷了後面的句子。
「不,沒有那麼回事,」凌霄把手撤了回來,「我沒有喜歡上他。」
「你有,報告上是這樣說的,當提到嬴風的時候,你的心理曲線有很明顯的波動。」
「我承認我對他很在意,」凌霄打斷她,「但那不是喜歡,也能是欣賞、討厭、嫉妒,或者別的什麼,但絕對不會是出于喜歡。」
瑤台嘆了口氣,「喜歡和討厭所表現出來的波形是不一樣的,跟任何一種情緒都不一樣,你以欺騙你自己,但你騙不過儀器。」
「你的儀器壞掉了,」他平靜地說。
「我的儀器從來都沒有壞過,」瑤台無奈地說,「或許連你自己都沒有察覺,你對他的在意,以及你放大話試圖引起他的在意,種種行為,都只有一個解釋。你喜歡他,凌霄,只有這一點,你無否認。」
醫護室內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我的體檢報告,嬴風也會看到嗎?」他低著頭問。
「是的,他是你的契主,他有知情權。」
「以請你不要告訴他這件事嗎?」
瑤台左右為難,「這是他的權利,任何人都……」
「拜托了。」
瑤台仿佛听到這樣的聲音,她停下來,確認這不是她的幻覺。
「什麼?」
「拜托你,」凌霄抬起頭,眼底依稀見晶瑩閃爍。瑤台驚呆了,任誰看到這樣一個驕傲的少年,含淚說出這三個字都不會不為之動容。
「我已經夠丟臉了,就請為我保留最後一點自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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