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風一個人坐在醫護樓走廊的長凳上,下意識就延續了以往的習慣,取出桃核放在手里緩緩地摩擦。但平時這樣做立刻會平靜下來的心情,今天卻更加躁動不安,手里的東西莫名變得沉甸甸的,以至于他迫不得已草草將它塞了回去。
凌霄在里面花費的時間比他要久得多,不知道瑤台跟他說些什麼需要這麼久。樓道里很安靜,隱約能听到來自屋內的一點聲音,而且只要他願意,其實是以听得更清楚些的,但他大腦中刻意把處理外界訊息的功能關閉掉,于是隔牆的對話聲就變成了霧蒙蒙無法辨析的一團。
一直過了很久,緊閉的房門才被打開,瑤台親自把凌霄送了出來。
「你先回去收拾行李吧,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有別的事我會通知你。」
嬴風不知道她口中的「收拾行李」是什麼意思,直到凌霄走了,瑤台才對嬴風說,「你以進來了。」
再一次進了醫護室,瑤台也不開口,就那麼一直意義不明地盯著嬴風看,盯得他心里毛。
「到底有什麼事?」最後連嬴風這樣的性子都按捺不住,不得已問出口。
「你們已經做過了吧?」
這個問題問得太直白,嬴風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但遂即默認。
其實表相太明顯,凌霄月兌去上衣的時候,瑤台就現了疑點,他的體檢報告更是將這一點變成蓋章定論的事實。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壓制住凌霄體內燃燼的副作用,從醫療站的用藥記錄上看,他們甚至沒有給凌霄注射淨化劑。能在陰差陽錯中彼此救了對方一命,盡管我是個科學工作者,也不得不承認緣分有時候真的很奇妙。」
嬴風不管平時表現得再怎麼成熟冷靜,畢竟也才剛剛成人不到一天,無法像瑤台那樣稀疏平常地討論這種事。所以盡管對方的話他有很多听不懂,還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堅決不開口去問。
瑤台看出來他對這種話題的不適應,索性跳過不言,把兩份體檢報告擺在嬴風面前。
「在醫療站的時候凌霄的心理評級還是低危,短短兩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就轉成了高危,你能幫我解釋一下嗎?」
嬴風也沒想到變化會這麼大,「他被軍方的人直接從醫療站帶到看守中心,不過很快我們就把他保釋出來,前後不超過半個小時。」他一句話簡潔地概括了全程。
瑤台就猜到會是這樣,「凌霄現在的心理評估等級是e級,e級是高危級,f是嚴重警告級,也就是當初嵐晟的心理狀態。如果凌霄也降到f,從安全的角度講我們必須將他隔離,但實際上我相當不願意這樣做。因為再先進的醫療手段,也比不過契主的陪伴,強制隔離的結果往往是契子的心理狀況越來越差,直到降到g。」
「而心理評級一旦降到g級,自殺率是99%,區別只在于成功還是未遂,雖然凌霄表面看上去很平靜,但這種平靜也能是萬念俱灰的前兆,這一點務必要引起重視。」
「我不管你們是因為主觀還是被動走到一起,事實已經生了,這是不逆轉的,他現在是你的契子,你有這個責任保護他。」
「契子,尤其是剛剛完成成人儀式的契子,他們的心理波動非常容易受契主的影響,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導致他往極端的方向展。成人儀式結束後的十天非常關鍵,任何輕微的差池都有能造成不逆轉的精神損傷。」
「你對他越是冷淡,就會越加劇他心中的不安,一旦負面情緒積累到一定程度,輕則自殘,重則毀滅,作為一個親眼目睹過近百起悲劇生的校醫,我絕對沒有在危言聳听。」
嬴風緘默了片刻,「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擁抱和**,無微不至的關懷,這些都以緩解新契子的不安,就看你願不願意去做。」
「那我要是不願意呢?」
「那就操控他,控制他的內心,支配他的行為,讓他不會做出危害自己性命的事。」
「怎麼做?」
「集中精力去想,突破他的精神屏障,無論他的精神怎麼抗拒,表現出來得有多麼痛苦,都不要理會。」
「你當初也是這麼對博士的?」
「我們不一樣,我沒有面臨過這麼嚴峻的狀況,我有充裕的時間一點點軟化他的精神壁壘,逐漸滲入他的內心,大概用了半年的時間才掌握這一能力。」
「那你又怎麼能確定,你花了半年才掌握的能力,我就能在短短時間內掌握呢?」
「只要你專心去想,就以做到,這對你來說應該不算難。」
「既然那麼簡單,為什麼屏宗沒有做到?」
「因為他對嵐晟是有感情的,你對凌霄有嗎?」
瑤台一語命中,嬴風沒有再說話。
「嬴風,嵐晟和屏宗也是你的同學,他們出事的時候你也在現場,相信你不會沒有觸動,你忍心讓凌霄赴他們的後塵嗎?」
「你跟凌霄同學十年,就算沒有愛情,也總該有別的感情吧,哪怕是同窗情誼呢?就當我懇求你,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有任何一個靈魂,從這個學院里飛走了。」
嬴風眼神一閃,避開了她的期待。
「還有一句話,能作為校醫的我來講,說出來並不合適。在所有的十年級生中,我最不想在成人儀式上踫面的,就是你們兩個。」
「但如果,你們兩個不避免地對上了彼此,必須決出一個勝者的話,」瑤台眼神復雜地望著他,「嬴風,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嬴風微微動容。
「我承認,這樣想對凌霄是不公平的,但如果輸的人是你,你一定不會選擇活下去。」
「如果輸的人是凌霄,他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更何況……」
瑤台的聲音戛然而止,嬴風感到奇怪,「更何況什麼?」
——我已經夠丟臉了,就請為我保留最後一點自尊吧。
瑤台甩甩頭,把這個揮之不去的畫面從頭腦里驅逐,「沒什麼,凌霄現在應該已經在你的宿舍外面等了,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為什麼他要在外面等?」
「你還不知道?契子是無權擁有主卡的,當他成為契子後,卡會被消磁,寢室會被取消,他只能住在你那里,這也是為了他的心理狀況著想。分離會產生焦慮,尤其是在夜晚,記住我說的話,只有你才能幫他。」
瑤台送嬴風出門,直到他走得看不見了,轉頭才現走廊的暗處還站著一個人。
「校長?你怎麼會在這里?」
校長慢慢從暗處走出來,「我放心不下,所以過來看一眼。」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至于能不能做到,」瑤台所抱希望也是甚低,「就看他們自己了。」
「你覺得會怎麼樣?」
瑤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如果一個人遲遲意識不到自己的感情,那麼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往往都已經太遲了。」
***
嬴風回到宿舍,果然凌霄已經在門外等候。
他和他的行李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無家歸的流浪狗。
嬴風放慢了腳步,將眼前這一幕的時間刻意延長,凌霄想事情出了神,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他的出現。
他立刻撇過頭去,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尷尬的時刻了,即便是上次他來找他,被無情地按在門上,也不會比這來得難堪。
嬴風開了門便徑直走了進去,門沒有關,但也沒有任何讓他進來的表示,凌霄在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就這樣在門外僵直了好久。
直到拖得不能再拖,他才咬咬牙邁了進去。嬴風的房間格局跟他的一樣,他現在知道為什麼單人寢室的配備都是雙人床了,想當初自己戲言這是為了防止人睡熟以後滾下去的說法是多麼笑。
嬴風對于自己寢室多出來一個人沒有任何表示,就好像凌霄在不在那里都與自己無關。
他一言不地做著自己的事,洗漱、熄燈、上床,凌霄站在那里就像一個多余的擺設,擺設還能起到美觀裝飾的作用,房間的主人連一個吝嗇的眼神都不屑于落在他身上。
燈光熄滅了,凌霄反倒覺得好一些,他看了看床上,嬴風已經睡下了,他佔據了床的左半部分,整個右邊都是空著的。
他還記得當初嬴風因為不想跟人分享同一頂帳篷,寧睡在野外,更何況是同一張床。但他環顧四周,沒有什麼地方以由他打地鋪,更何況睡袋被帶去實習的地方還下落不明。
凌霄在黑暗中站了不知道有多久,這才不情願地邁出了一小步。
嬴風雖然已經睡下了,但他並沒有睡著,直到屋內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他听到凌霄進了浴室,從里面傳來水聲,不久後水聲停止,人從浴室里出來,又止步于床邊。
他能想象出來凌霄內心的天人交戰,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嬴風感到身後床身一陷,知道某人終于躺了下來,他的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生怕被自己察覺。
凌霄在床的另一側佔據了一個狹窄的邊緣,雙人床愣是被他們倆空出一整個肩寬的距離,就算再躺個人都綽綽有余。
房間內寂靜無比,誰都沒有再出任何聲響,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降臨。
***
嬴風確實不適合與人同住,他過了許久才迷迷糊糊睡著,但似乎沒過多久就被一陣古怪的動靜吵醒。
他半撐起身子扭頭看,就見原本已經躺下的凌霄,此時竟抱成一團縮在角落,盡管強烈控制,身體仍在瑟瑟抖,嬴風就是被這震動弄醒的。
他用力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此不出任何聲音,眼楮也緊緊盯住一個點,嬴風記得在課堂上他們曾經學過,在遭受極大的痛苦時這種方式以強行鎖定注意力,而不會導致意識渙散。
因為以在黑暗中捕捉任何細微的光亮,凌霄半透明的眼楮就顯得格外明亮,好似會在夜間時光,惜那里面承載的沒有活力,盡是恐懼與不安。
原來這就是所謂紊亂期最難熬的夜晚,若不是嬴風親眼所見,根本想象不出來連凌霄那樣好強的性格都會有這種表現。
「你……」
他剛說出一個字,一個枕頭就迎面飛來,在把它打掉之後,嬴風看到了與白日判若兩人的凌霄,憤怒從那雙狀似會光的眼楮中穿透出來,似乎在惱火這樣的自己被嬴風看到。
「不用你管!」他現在的聲音已經月兌離了自己的掌控,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來。
嬴風本來就是別人軟化他強勢,別人強勢他更強勢的性子,听到這樣的話眼神一沉,只覺自己剛才隱約滋生出的關心甚是多余。
他重重地翻身倒下,凌霄說不管,他就真的撒手不管,絲毫不去理會凌霄此刻是如何痛苦,把紊亂期三個字也拋之腦後。
而此時的凌霄,只要一閉上眼,就如同置身無邊無際的黑暗,無論前後,左右,還是上下,全然失去了任何支撐。有時感覺自己在漂流,有時在旋轉,有時又是永無止境地下墜。
瑤台在醫護室親口叮囑,新契子與契主之間如果沒有身體接觸,就如同靈魂與*分離,到了夜晚根本無法入眠。比起卑微地去尋求嬴風的照顧,他更希望直到最後一刻也能在對方面前驕傲地抬起頭,卻沒想到連這樣狼狽的一幕,都被對方看在眼里。
原本以為白天已經足夠漫長,想不到一個夜晚足以頂替若干個白天,當好不容易熬到天光乍亮時,那種人靈離散的感覺終于褪去,精力也早已透支。
因為睡眠受到了干擾,嬴風比平時晚了一些才醒來,他醒來後第一個反應,就是身體生了與眾不同的變化,雖然預覺醒期同樣有這種變化,但卻沒有達到現在這樣的程度。
凌霄在他醒來之前就倒頭裝睡,嬴風掃了他一眼,便起身去浴室沖掉了這種「麻煩」,等他出來後,現凌霄也起來了,見浴室空了出來,自己也要往里走。
嬴風哪里知道他根本就無法入睡,還以為經歷了昨晚那樣的事情,他會多睡一會兒,于是沒什麼好口氣地問,「你做什麼?」
凌霄回答得比他還冷淡,「上學。」
嬴風提醒他,「你有假。」整整十五天的蜜月假,之前無意中听別的同學討論起這個假期時,語氣都很耐人尋味。
凌霄怎會不知,因為他就是用耐人尋味的語氣討論這個假期的一員,總說沒有出門度假,卻要休蜜月假,想必是被契主做到無法出門,就因為這一點,他更要堅持去上課。
「我不用休,」他說完就重重扣上了浴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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